下雨天人多路滑,有人专门在这种天气下手。苏静柔也不知道自己的荷包什么时候不见了,十分懊恼。小二哥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看着她道:“姑娘,你该不会是想吃白食吧?”
    苏静柔道:“不是……我钱真的丢了,你等我回去拿,我就住在前头的客栈里。”
    小二哥道:“那可不成,您走了不回来怎么办?”
    不过是一点小事,也值得他们这样难为人。铁憾岳看不过去,把一块碎银子弹了过去,道:“我替她付了。”
    小二哥认得他,登时摇手道:“不不不,您老人家来吃饭是咱们的福气,怎么好收您的钱。”
    铁憾岳嫌他啰嗦,道:“让你收就收下,哪那么多废话!”
    苏静柔有点不好意思,起身行礼道:“多谢这位……这位大哥,您住在什么地方,我取了钱给您送过去。”
    铁憾岳是金刀门的二当家,江湖里的人都对他怕得要命,若是报上名号来,这丫头多半要被吓坏了。他粗声道:“一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不用还了。”
    那小姑娘看起来斯文秀气,柔柔弱弱的。铁憾岳知道自己一身杀气,连男人都怕他,何况这花朵一般的小姑娘呢。
    他不想吓着她,转身走了。苏静柔快步出了饭馆,歪着头看了他片刻,撑起伞跟了上去。
    铁憾岳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次日中午从外头回来,门口的守卫说一个姑娘送了一两银子过来,说是还他的饭钱。铁憾岳彼时是宜昌坎泽堂的堂主,这里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没想到那小姑娘居然敢上堂口来还他钱,真有点胆识。
    铁憾岳把那锭银子抛了起来,又接在了手里,觉得有点意思,想再见见她。
    他记得她说过她在前头的客栈住,便在大堂里坐着。傍晚她果然下来吃饭了,两人打了个照面,苏静柔的眼睛亮了起来,过来道:“我给你送去的钱,你收到了么?”
    铁憾岳笑了,道:“收到了。”
    他怕吓着她,尽量让自己温和一点,但说出话来还是粗声粗气的。苏静柔也不怕他,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上次谢谢你帮我,我请你吃饭吧。”
    铁憾岳也没推辞,看着她点了七八样菜。这小姑娘花起钱来十分大方,眼也不眨一下,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不知道怎么会一个人来到这里。
    桌上摆满了饭菜,她道:“我叫苏静柔,是从荆州来的,不知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铁憾岳道:“我姓铁,家里行二。”
    苏静柔道:“原来是铁二哥。快尝尝这梅菜扣肉,还有醉鸡,我都尝过了,是好吃的。”
    铁憾岳吃了一口,确实不错。两个人边吃边聊,苏静柔说她大哥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她不喜欢,就悄悄跑出来了。她也没想好要去什么地方,打算到处逛一逛,把好吃的都尝一遍,然后自己开个小饭馆,打打算盘,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不再回荆州去了。
    苏静柔说着叹了口气,道:“我听人说那间饭馆的老板原是苏州人,汤面做的很正宗,便慕名去尝了尝。结果味道一般,还丢了钱袋子,唉……亏了。”
    铁憾岳明白了,怪不得她那天点那么多东西却没吃完,原来就是奔着尝味道来的。
    他笑了一下,石头似的人也变得柔和起来。他道:“你一个人不怕么,江湖里有很多坏人的。”
    “有什么好怕的,”苏静柔坐直了道,“我从小运气就好,出来以后还没遇见过坏人呢。”
    铁憾岳想说自己就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恶人,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竟有点自惭形秽了。
    他道:“那……你觉得我像坏人么?”
    苏静柔盯着他看了片刻,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似的,时间久的让铁憾岳都有点紧张了。到现在他都记得她注视着自己的模样,带着一点笑意,安静而又温柔。
    她道:“铁二哥,你虽然乍一看有点凶,但其实鼻直口方的,生的很英俊。若是能把眉毛和胡子修一修,应该会好很多。而且我知道你是好人,坏人看到别人倒霉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帮别人付饭钱呢。”
    两人看着彼此,都笑了起来。铁憾岳不光块头大,眉毛粗重,腮边还生着一圈络腮胡子,确实让人望而生畏。她这么说的时候,没有畏惧的意思,却像是跟朋友聊天一样轻松,也只有世家大小姐才有这样从容的气度。
    铁憾岳自知是个粗鲁之人,平素也不跟女子打交道,如今却对她生出了不一样的感觉。天底下的姑娘虽然多,但像她这样不怕自己的,一万个里也难得一个。
    他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话。苏静柔说她大哥古板的很,自己这一走倒是自在了,家里的侄子没人护着,怕是要被他爹整治的够呛。
    两人吃了一顿饭,铁憾岳心里不放心她,让人去客栈探听她的消息。却发现她已经离开了宜昌,铁憾岳怕她一个人行走江湖会有危险,忍不住跟了过去。
    一开始他只在暗中跟着她,只有她遇到困难的时候才出现。后来苏静柔意识到他是跟着自己来的,索性让他大方出来,别藏头露尾的了。
    铁憾岳有点尴尬,怕她误会自己。然而苏静柔没有讨厌他,反而跟他成了朋友,后来又结成了爱侣。她知道了他是金刀门的二当家,却也认了。反正她已经和家里断了来往,铁憾岳也答应了她不再乱杀人,是正是邪也没那么重要了。
    两个人一起游历了大半个天下,又回到了宜昌。苏静柔打算在这里开个小饭馆,店面都买好了,就想跟他过几天安稳日子。这时候铁憾岳得知了大哥病重的消息,赶去长安看望他,让妻子在家等着自己,没想到这一别从此就天各一方。
    他被姚长易设计,被铁钩子穿了琵琶骨锁在地牢里。而苏静柔被她大哥抓了回去,关在了杏子林里,至今都没能出院门半步。
    铁憾岳长叹了一口气,闭眼靠在身后的石壁上,眼角渗出了一滴泪。饶是像他这样的铁汉,想起了自己爱的人,心也变得惆怅起来。
    “静柔……”
    他喃喃道:“你好不好,我想你了。”
    江水哗哗地冲刷着石门,铁憾岳坐在黑暗中,有些昏昏欲睡。此时就听见头顶传来吱呀一声,一线光芒透进来,牢门开了。
    他抬头向上望去,就见一人低头看着下面,道:“铁先生,我奉白堂主之命来接你。外头的人都被我放倒了,你不必担心。”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穿着一身黑衣,却是花如意。
    铁憾岳激动起来,头顶上还隔着个铁栏杆打不穿。他用力拍了拍,道:“快放我出去!”
    花如意低声道:“铁先生别急,我知道你武功盖世,让我放了你不难,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铁憾岳道:“什么交易?”
    花如意道:“我家主人与屠烈是生死之交,如今屠烈被徐怀山杀了。白堂主十分悲痛,一心想杀了徐怀山为兄弟报仇,只恨本领有限。他知道铁先生神功盖世,只要您答应杀了徐怀山,我就放您出去。”
    铁憾岳冷笑了一声,道:“又是徐怀山那小子,你们一个个的可真恨他。”
    花如意看了一眼外头,生怕巡查的人过来发现,她道:“您答不答应?”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让他干什么都行。铁憾岳道:“好,我答应了,赶紧放我出来!”
    花如意十分谨慎,道:“此事重大,请前辈先发个誓来。”
    铁憾岳:“……”
    之前他发过誓,若是不能杀了徐怀山,就要再被关起来,没想到一语成谶。这次他不敢再乱说话了,只敷衍道:“我答应你去杀了徐怀山,要是做不到,老子就去当和尚。”
    这誓倒是十分与众不同,但也可将就。花如意便打开了铁栅栏,钻进了水牢里。她试了几把钥匙,打开了铁憾岳身上的铁镣铐。铁憾岳除去了枷锁,浑身轻松,从牢里一跃而出,如同猛虎出闸,兴奋地放声大笑。
    “好啊,老子终于熬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花如意有些怕他,退到了一旁。附近有侍卫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拿着刀剑冲过来,却见铁憾岳破牢而出。众人都吓坏了,纷纷道:“不好了,疯子逃出来了,快去通报吴堂主!”
    铁憾岳冲上去一拳一个,将那些人打的骨断筋折,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他心情大好,回头看了花如意一眼,粗声粗气地道:“你不用怕,老子不打女人,放心走吧。”
    花如意道:“杀徐怀山的事……”
    铁憾岳被关了这么久,只想杀了吴阡陌那个叛徒解恨,然后还要去接自己的妻子,根本没空去管什么徐怀山的事。他大手一挥,不耐烦道:“我知道了,早晚去杀,你回去等着吧!”
    外头敲锣打鼓的,灯火通明,他逃出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宅子。铁憾岳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大步走了出去。一群侍卫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形成了个半圆,把他堵在了地牢的大门前。
    吴阡陌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口长剑,冷冷地看着他,道:“大哥,你怎么出来了?”
    铁憾岳的衣裳都被泡烂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露出强壮的手臂和小腿。他虽然衣衫褴褛,却透着一股强悍的气势。吴阡陌则穿着一身墨绿的丝绸衣袍,腰间扎着玉带,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从前鞍前马后的跟班,摇身一变成了富贵的员外,而真正的主人却成了阶下囚。两人相对而立,那情形实在让人唏嘘。
    铁憾岳跟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恨不能马上拿刀劈了这贼人。他道:“你这个卑鄙小人还敢来见我,好得很,老子今天就要把你的狗头剁下来!”
    他说着一掠而上,将大刀重重地斩了下来。吴阡陌往侧边一闪,避过了那一刀。铁憾岳接连几刀砍了过来,吴阡陌提剑抵挡,黑夜之中就见火星四溅,打得十分激烈。
    两人的兵刃架在一处,铁憾岳怒视着他道:“好狗贼,我这么信任你,你为何骗我!”
    吴阡陌咬牙道:“大哥,金刀门如今已经是姚长易说了算了,我忠于他,是守自己的本分。”
    铁憾岳道:“那你就出卖我?”
    吴阡陌的手微微颤抖,道:“大哥,你一向对我很好,什么事都护着我,这次就再帮我一回吧。”
    铁憾岳怒吼一声,道:“你放屁!”又是几刀砍过来。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吴阡陌被打的连连后退。只听铛地一声,他手中的剑竟被斩成了两截,落在了地上。
    铁憾岳举起手中的刀,要砍下去。吴阡陌心中惶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求饶道:“大哥,对不起,你看在咱们昔日的情分上,饶了小弟……”
    铁憾岳想起了从前跟他在一起的情形,心有些软,就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从远处的屋顶上射过来。铁憾岳闪身避过了那一箭,回头一望,却见一队人趁着他们打斗的功夫上了屋顶,拉满了弓弦对着这边。
    铁憾岳没想到这时候他还在骗自己,怒吼一声,一把将吴阡陌提了起来,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让他做自己的人肉盾牌。
    吴阡陌拼命挣扎,却摆脱不了铁憾岳的钳制。他睁大了眼,失声大呼:“住手、住手!”
    来不及了,长箭已经离了弦,嗖地一声射穿了他的心脏。随即又是两箭、三箭,将他射成了个刺猬。
    吴阡陌大睁着双眼,就这么断了气。铁憾岳把人往地上一扔,骂道:“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应有此报!”
    屋顶上的弓箭手没想到射杀了吴堂主,一时间慌得手足无措。铁憾岳放声吼道:“都给老子滚下来,谁敢再放一箭,我把他的狗头扭下来!”
    他使出了狮吼功,声音如炸雷一般,那些人都十分害怕,扔了弓箭跃到了地上。铁憾岳环顾了一圈,吴阡陌一死,堂里的人群龙无首,没人敢再抵抗他,纷纷扔下兵刃跪倒在地,口中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铁憾岳心中一阵快意,环视着面前的众人道:“你们知道老子是谁么?”
    众人都讷讷的不敢说话,铁憾岳一把提起前头一人,道:“你说说,我是谁?”
    那人道:“您是……是铁憾岳,铁大侠。老堂主的拜把兄弟,总堂的二当家。这姓吴的原本是您的跟班儿,最多给您提鞋,那也是抬举他了。”
    铁憾岳觉得这人倒是机灵得很,道:“你觉得他死的该不该?”
    那人连声道:“该死、该死!他背叛铁大侠,罪该万死!像这样的卑鄙小人,本来就该受三刀六洞、千刀万剐之刑,射成刺猬都便宜他了!”
    铁憾岳看向其他人,道:“你们觉得呢?”
    众人知道这人如同活阎王一般,怎么敢惹他,纷纷道:“说的是,吴阡陌死有余辜,他死的好!”
    铁憾岳十分满意,大声道:“你们都听好了,这个堂口当年是我浴血打下来的,老堂主念我为金刀门立了功,让我做此处的堂主。吴阡陌这贼人趁我不在,占据了我的位置,还把我关在水牢里。如今老天有眼,让这个小人死在乱箭之下,你们高不高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裤子都快湿了。铁憾岳炸雷似的吼了一声,道:“高不高兴!”
    众人吓得一哆嗦,纷纷道:“高兴、高兴!”
    铁憾岳道:“那怎么不笑?”
    众人只得干笑了几声,脸扭曲的像苦瓜一样。铁憾岳审视着众人,打算看谁笑的不够真诚,就把谁拖出来痛打一顿。众人生怕触了他的霉头,拼命挤出笑容来,嘻嘻哈哈的,笑得比哭还难看。
    铁憾岳终于恢复了自由,太想让别人跟他一起乐一乐了。可惜这帮狗腿子连赔笑都不会,实在扫兴。他把脸一沉,道:“好了,都闭嘴吧。”
    庭院里顿时鸦雀无声,铁憾岳厉声道:“从今以后,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你们须听我的吩咐,若是让我发现谁有外心,本堂主就一掌毙了他!”
    众人连忙道:“我等从此效忠铁堂主,以铁堂主马首是瞻!”
    铁憾岳十分满意,咧开大嘴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环顾着周围,意识到自己的苦难终于结束了,他拿回了自己的权力,以这里为据点,以后他还会拿回更多属于自己的东西。
    天地宽阔,空气中充满了自由的气息。铁憾岳的心情舒畅,大声道:“去买些烟花炮仗来,老子要放一宿鞭炮,好好庆祝庆祝!”
    花如意站在屋檐的阴影下,看着这边的情形,悄然叹了口气。这猛虎一出闸,要怎么样就不由人做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放他出来对还是不对,但这个江湖,终归要因为他的归来发生变化了。
    第五十九章
    荆州, 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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