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被外面刺骨的寒冷冬风吹得劈啪翻飞,那点凉意却是狭小书房中唯一的清新气息。
    还有什么?我烦燥地看着贴在墙面上的计画表。
    几张散落的考卷,角落全都朝上翘起。成堆的课本,放在地上还很容易撞伤脚趾。琳瑯满目的红色笔跡。
    行事历上写着「模考、模考、模考」。模考比吃饭还稀松平常。我用左手扯着瀏海,几綹发丝掉在皱巴巴的习题上,掌心撑着前额时能感觉到青春痘油亮亮地盛放。
    「再十分鐘。」我告诉自己。「再十分鐘就可以吃午饭了。」
    「佩拉!麵好了!」姐姐的声音敲响了神圣救赎的鐘。
    我蜷缩在皮革沙发里,抱着一碗牛肉麵打开了电视。
    「明天要考试你还看啊?」姐姐捧着她的碗,在我身旁坐下。
    「公民可能会考时事题啊。」我悠悠地转到新闻台,用力吸了一口麵条。「葱太多了!」
    「有葱才好吃。」姐姐不以为然地回答。
    热汤的蒸气裊裊滚上脸颊,刺痛着充满血丝的眼睛。
    「接下来为您播报一则意外事故的新闻。明星高中的高三女学生,与同学相约跑山,不幸发生意外,几小时前宣告不治身亡。经警方查证……」
    「现在高中生吼……」姐姐摇了摇头。
    「讲得好像你多有歷练一样。」姐姐才大我六岁,出社会根本没多久。
    「人家跟你一样高三馁。」姐姐举起筷子指指电视萤幕。「就这样死掉了……等一下,不会吧!」她惊恐地瞪着画面。
    「怎么了?」
    「你们学校的!」打着马赛克的校门口一闪而逝。
    「蛤?」这下换我忙着凑近萤幕了。「现在谁不读书,跑去飆车?」话一出口,我就立刻血色尽失。
    「不,不,不,不,不……」我盯着新闻画面。太模糊了。可是……
    「怎样?」姐姐好奇地问。
    「没事,绝对没事,」我放下碗筷,粗鲁地拔掉手机充电线。「我得先看看。」
    我颤抖着打开与泰莎的聊天室。
    「喂,你人在哪?」传送。
    上一个讯息是去年暑假时她传给我的,之后就再也没有简讯了。
    「泰莎?」
    没有秒回真的非常不符合她的作风。我打了她的电话。
    等待的嘟声好像持续了几个世纪。我焦虑地咬着手指。
    电话接通了。「喂?」
    不是泰莎的声音。眼角立刻冒出水滴。
    「喂?喂?请问泰莎……」
    「抱歉,你是?」
    「她同学。泰莎呢?」
    「真是不好意思……」对方大概知道我心里有底了。「你是看了新闻吗?是的,那是她。我很抱歉。」
    「蛤?」我绝望地破了音。「什么?」
    「对不起……但是我们还在处理这件事,方便晚点联络吗?」对方补上一句:「我是她阿姨。」
    「哈啾!」我用力地打了个喷嚏,电话就这样切断了。
    我向后陷进沙发,任由鼻水与眼泪在脸庞上交纵。「她说什么?」
    「你感冒了。」姐姐抽了张卫生纸丢在我脸上。「怎么,出事的人是你朋友吗?」
    「我以前……以前最好的朋友。」我抽抽答答地说着,拿开卫生纸。「我们后来吵架了。」
    「为什么?」
    「什么?就是吵架了。」我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可是她死了耶。她死了。」
    「你要不要讲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姐姐关切地问。「说出来会好一点。」
    「发生什么?那很重要吗?她死了。」我闭上眼睛,姐姐没有再说话。
    我们为什么吵架?
    我不记得了。
    她似乎一直对我有意见,于是我们发生了无数次的小纷争。厌恶是累积起来的,一颗颗的火药。嫉妒是狂吼着跃动的火。
    黛安娜曾经让我非常不是滋味。她一头假假的金发,总画着夸张的眼线和棕色脣膏,脖子上居然还掛了金项鍊,更从不屑穿制服上学。黛安娜完全是不良少女的优良典范,而且是品味很差的不良少女。
    即使如此,她在我们班上仍然很受欢迎,在校内也小有名气,大家给了她「飆车女王」的头衔。
    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佩拉,你看。」某天泰莎向我展示她的手机。「黛安娜发限动了。」
    萤幕上是黛安娜一身劲装,单脚跨上重机的照片。
    「她未成年可以骑车啊?」
    「拜託,连我都骑过。」泰莎翻了个白眼。「重点是,你不觉得她真的帅爆了吗?」
    我怎么样都只看到新闻报导的题材。「呃,满帅的。」
    「是不是?天啊,而且她技术有够好。」
    「你看过啊?」
    「上礼拜我们一起去跑山啊,黛安娜还特地教我咧。」泰莎神采飞扬地说。
    「听起来很好玩。」
    我渐渐和泰莎有了距离,渐渐跟不上她们的话题,我是健身房里疲累的跑者,试图追上捲动的柏油路。
    我渐渐意识到黛安娜的引力比我强大得多。
    她比我亮得多。
    放弃绘画以后,我失去了光亮,同时失去了泰莎。
    现在我又失去她一次,我禁不起这种失去。如同我禁不起卡勒的离开。
    一隻手轻而有力地放在我的右肩上。凝固的悲伤被突如其来的温柔融作涌流,理智像纸糊的水坝,瞬间溃堤了。我紧紧地扣住卡勒的手,指甲陷入他柔软的掌心。
    「卡勒───卡勒……」我呜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断地连声道歉。我到底为了什么而道歉,那就和对卡勒的记忆一样模糊不清,可是我真的觉得好对不起他,我真的好像欠了他很多很多,多得无法再用加快的心跳偿还。然而他此刻就在这里。
    「很痛耶,没有刺我的必要吧。」肩上的手掌动了动,姐姐疑惑地问:「你同学不是叫泰莎吗?卡勒是谁?」
    我的喉咙失望地掉进胃袋,那不是卡勒。不是卡勒。反正他本来就再也不会出现了,不是吗?
    我甩开姐姐的手,衝回自己的房间。
    「啊啊啊啊啊───」我崩溃地对着书堆尖叫,嗓音嘶哑破碎,像是纸张被狠狠撕开,像是清脆高亢的裂帛声。「我对不起你嘛───」
    我开始无可遏抑地掉泪,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哭。我看着书本被斑驳的水痕侵蚀,努力尝试在连续的抽噎间换气,却打起嗝来。
    喉头被泪水拴紧,发出阵阵恼人的痠痛,像是小口啜饮着强酸。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着,彷彿这句道歉就是唤回卡勒的咒语,彷彿多唸几次就能想起问题出在哪。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那天在火车上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卡勒了。突然地、毫无预警地、草草地结束。
    我以为那只是偶然情绪失控所造成的争端,便没多费神留心。
    过了一天,他没回来。一个月,他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就和我从未预期过他的出现一样,如此地随意率性。
    人最不能够接受的莫过于措手不及。
    失去卡勒的这一年,我埋首于书堆,日復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情,机械似地,渴望依循程序以排除问题。
    只要我把绘画澈底从生活中抹去,一切是不是就简单多了呢?
    时间把我的皮肤一刀一刀剐掉,赤裸裸地露出脆弱的肌肉和血管,伤口却从未癒合,反而长出荆棘般的尖刺。浑身是痛,又不许他人靠近,彷彿浴血的孤傲玫瑰,却远不及它的美丽。
    即使这样我还是努力活了下来,虽然我知道今后的自己无法再次发光绽放。老天对我的存活许以泰莎的死亡。到底谁能够承受这么多呢?
    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想到这里,我的胃扭成一个又大又紧的死结,哭也哭不出声音了。颤慄的身体不再允许悲伤,只有心仍独自饮泣。
    好冷……谁去把窗户给关上……?
    我的眼皮慢慢地往下掉,这次我有满桌的雪白纸张作外套。
    「佩拉,这是什么绿呢?」卡勒指着樱花问道,他正在翻看我的画本。
    「那是粉色。」我奇怪地反问:「你怎么觉得像是绿色?」
    「我喜欢绿色呀。」卡勒对我绽开粉色的微笑。不过我又为何觉得是粉色呢?「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吧。」我蹙起眉。「你又问了一样的问题。」感觉他好像曾经问过,是什么时候呢?
    「你和外婆说你喜欢画画的。」卡勒突然脸色一变,露出委屈万分的表情,眼里噙着泪水。「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你在说什么?你已经神智不清了。」我笑着拉起他的手,我们一起站在夏天的星空底下。夏夜是墨黑的温泉,在身旁婉转地流动翻滚。「我来帮你画画。」
    卡勒听话地倚着路灯坐下,他的手指沾到了一小片枯黄的落叶。夏天怎么会有落叶?卡勒的手看起来好具体,他捡起了叶片。
    「那就不是我。那不像我。」艾丽雅用指尖反覆转弄着枯叶,乾裂的双唇带着隐隐笑意。「那是一种武装。」
    「什么?你为什么要武装?」我困惑地发问。
    「你为什么要武装?」艾丽雅的大眼睛望向我,深不见底。她放手让落叶掉下。
    「我?」
    「时间不早了,你要赶快走了。」她自顾自地拿出手机。「对了,你没有我的联络方式。」
    「那你把号码给我吧。」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准备记下她的电话号码。
    手机的锁定画面有一则未读的简讯,我伸指按下,泰莎的脸跳了出来。
    「可是你画得真的很好啊。」她诚恳地讚美道。
    「泰莎!」不知为何,我看到泰莎时竟然觉得很难过。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你在哪里?」
    「你在哪?我以为你已经到家了。」她皱起眉头。
    「你在讲什么?」
    「你到底在讲什么啊?」泰莎对我吼着,听到她的声音却让我感到很高兴。「你自己决定要放弃画画?我不相信!」
    「不要生气好吗?」我恳求道,我现在愿意做任何事情,只求她继续对我说话。「我再也不会这么说了,我马上就画给你看……你想要什么顏色?」
    我拾起画笔,上头满是灰尘,握在手中有种怪异无比的感觉,像是怎么也站不稳的不倒翁。我颤抖着挤出顏料,水彩却全都乾燥结块了。
    「等我拿一下水……」我焦急地看向泰莎,手机的萤幕却是一片漆黑。「拜託你了,不要走!」我哭着,用尽全身的气力挤压顏料。顏料管的尖端刺破了手指,指尖涌出殷红鲜血。「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抬起沾满脏污的双手,抹着模糊的眼睛。眼睛好痒……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红肿的眼皮有些撑不开。
    我坐直身子,手肘上黏着一张国文考卷。面前的试题本噁心地蜷皱在一起,书页间掛着一大滩牵丝的唾液。
    墙面上的计画表被一小张黄色便条纸遮住了。
    「你还好吗?今天不要唸书了,放松一下心情。」我沙哑地唸出便条上的内容:「我有事,先出门。姐姐。」
    我还好吗?我茫然地想着,起身走到浴室洗了把脸。冬末的冰水繾綣着森森寒气,代替满腹泪水滑下脸庞。
    我步向餐桌,桌上的残羹剩饭不见了。我拿起手机,又是未知简讯。泰莎的脸会不会出现呢?那头质感糟糕的俏皮灰发,带着柠檬香气的黝黑皮肤。
    我点开讯息。
    是泰莎传来的。我高兴地差点笑出声,才想起那应该是她的阿姨。
    「抱歉,今天中午没能与你通话,明天下午有意愿的话,可以联络泰莎的妈妈。这是泰莎的备忘录写说要记得传给你的内容,日期是去年年底。」
    什么内容?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和泰莎几乎成了陌生人。难道是小学生写的那种绝交文吗?
    我紧张地下滑,出现了一个音档。「猜猜看这是谁唱的?」音档的标题这么写着。
    泰莎想要我听的歌?
    「是不是曾经有一个梦?」一道低哑而动听的女声悠悠地传出。
    「是不是偶尔会想念外面蔚蓝天空?」我专心地听着,好耳熟呀。有个老师以前上课时经常突然大声高唱自己最爱的芭乐老歌,所有神游的同学全都会尖叫着惊醒,不过其实她唱歌是很好听的。
    是贝丝小姐的个人专辑?我惊喜地发了一会儿愣,发现旋律已进入副歌。
    「如何证明曾经存在
    曾经会厌恶曾经去爱?
    若人生到头只剩无奈
    你会不会会不会想要重来?」
    歌词写得很普通,身为国文老师的贝丝小姐,选曲品味却永远是不及格。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以遮掩地亢奋,就像鼓胀到极限的气球,饱含着情绪。我想起她任教时的疲倦模样,和学生们在她年轻脸庞上凿出的一道道沟壑。
    「你是不是有一个梦?」结尾的部分她唱得好小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我享受着歌曲的馀韵,彷彿听见了泰莎唱着这首歌。我可以听到她在我耳边亲密的私语声,清晰无比。
    手机忽然震动了几下,是艾丽雅的讯息。
    「我画的,你看。」她在句尾加上一连串大大的笑脸符号,表现得非常像个典型的忧鬱症患者。
    艾丽雅传了一张图片,又打出几则讯息:「医生说多做令人放松的事情会让我的症状有改善,像是写作或绘画之类的。你知道我本来就很喜欢画画,但是画得超级超级惨不忍睹,完全不敢拿给别人看。这是人家出道的处女作,只给你看喔,你一定要教我!」
    素白的纸张上颤巍巍地冒出一朵嫩樱。就那么一朵,不过画工相当细腻。
    我哼着贝丝小姐的歌,检视艾丽雅的作品。大致上都很到位,不过这笔好像再右边一些比较漂亮……
    檯灯亮着令人微醺的白光,所有的学业书藉都狼狈地散落在地板上,尘封许久的水彩用具骄矜昂首。
    我沾溼了笔尖,准备来个完美的第一划。
    「嘿......」
    我的左手腕好像被一阵温柔的雾气给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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