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记者提问的很刁钻,很多国际媒体也都在, 甚至有的是自发组织过来的,中国的社会像是个大熔炉, 全世界的焦点,神奇古老的东方最后以这样的姿态展示给大家。
    是想看到不一样的东西的, 很多媒体人会挖的很深, 其中一个美国记者问的就很犀利, 他们不是很在乎日本人的场子。
    在今天提问之前,扶桑就已经接受过日本方面的教育了,日本人希望她从一些合适的角度出发来讲一些事情,解释一下,不要让各方面关系那么紧张,属于胁迫了。
    但是扶桑呢,现在觉得自己不是很怕死,她受够了日本人的监督跟胁迫,我要怎么讲话,我要说什么内容,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你管那么宽呢,所以她答应好好儿的,面色也和和气气的,但是她现场就开始反水,美国记者问,“听说财局跟日本人合作,提供七成的税收供日本建设东亚共和,宋太太如今怎么看?”
    七成的税收,不知道过多还是过少,但是每年日本人都从财局拿钱,就像是自己家里的钱袋子一样随意,只不过北平封锁状态下税金少,且各种不规范加上各种糊弄,日本人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没钱了就要,没钱了甚至更直接的。
    直接每家每户的按照人头来摊,一人十块钱十斤米这样筹钱,为他们的南征北战侵略战争掠夺物资。
    扶桑笑了笑,她今天是一身黑色的旗袍,不是很时兴洋气的那种,头发是盘起来的,宋旸谷出事后,她头发就盘起来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髻,头发一丝不苟的,旗袍是长袖儿的,不修身不露脖子,身上无一件首饰。
    只有那个钻戒还在,还在手上,两只手撑着在讲话台上,她戴着眼镜,因为想看的更清楚一点,想看清楚各方的态度,手上的钻石就在镁光灯下面,她扯着嘴笑了笑,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能说,平时话很少的,做事比较多。
    “强盗下山打家劫舍的时候,最后还是会回到山上去,没有听说过要留着村镇里面肖想当皇帝的,七不抢八不盗,我们中国叫作盗亦有道!”
    “从没有见过,赖在别人家里不走的,把别的村寨的人屠杀殆尽,把别人的田地当做自己的,把别人财富米粮当做自己的,还要整个山头搬迁过来当自己家的事情,从无所闻!”
    “这样的无耻行径,我们叫作厚颜无耻,无耻至极,也是从无所闻的!”
    “我们的钱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钱袋子,我们每一个中国人辛苦劳作努力耕耘的每一分钱,每一个铜板儿,凭什么要给日本人,日本国家为什么要拿走我们的钱袋子呢,我们中国人的钱,只能中国人自己花!”
    画风就不对,太刚硬了。
    日本人就打手势,这个都是商量好的了,那么直接就瞄准她了,再多一个字,直接就枪杀。
    这个主席台上,曾经有很多人讲话,很多很多,太多了,社会各界,工商联政都有,老袁大人在这里发表过北平保卫战的动员记者会,小袁曾经在这里鼓励过新青年。
    宋旸谷在这里发布税制改革。
    二老爷在现场,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二太太诧异地看着他,他低声说一句,“这里死过很多人的。”
    死过很多人的,很多人在说话的时候,因为说的不是别人想要的,直接被枪杀,现场很多人,很多枪,但是没有一把枪是自己人的。
    他可以站起来,他现在觉得特别的光宗耀祖,真的,不是因为儿子,是因为儿媳妇,应该站起来的,死了就死了嘛,人谁有不死的。
    承恩扶着他要拉开,被他一把推开,媒体全部抓拍,现场很多人一下就站起来了,
    扶桑视线撇到了,一瞬间低头哽咽了一下,她在这里宣布,“举国上下,各级各层各地财税机构,请务必落实最高指示:无论在沦陷区还是战备区,在火线上还在流血牺牲地军人们,在城墙内外攻坚反攻坚的市民们,在农村深受压迫扫荡清理的农民们,还有兢兢业业在做工的纳税人,财局总司深以致谢。”
    她跟个活靶子一样,从演讲台站出来,四面鞠躬,八方致谢,前面已经自发围起来很多人,都张开胳膊在挡着,扶桑有落泪的,有的时候也觉得是死而无憾,真的是掷地有声,绕梁三日,“请各级财税人牢记,为国家聚财,为中国人收税,涵养税源而广纳税款,帮持民生扶持各业,中国人的钱,要用在中国人身上的!”
    有些震撼吧,日本人那边不能扫射,扫射的话,死很多人的,国外记者问很多问题,料太多了,这个国家给人打的有点没骨气看不到希望了,从来最先反抗的,不太有政府机关的。
    但是现在,最高一级别的财税司,打了个先??x?锋,从沦陷区开始打先锋表态,以后不会给日本人一分钱,做不知道被胁迫下,拿着枪指着脑袋的时候,也许大家都会给,但是表态非常的重要。
    非常的振奋人心。
    好处就是,扶桑很大胆,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她自己很轻松,想做的事情做完了,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心里很畅快,“你信不信,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露面,也许我会被软禁,也许我会被病死。”
    她不能说这是日本人干的,甚至不能直接说日本人是强盗,只能举例子,打比方,有时候外交是一种很模棱两可,给自己留最大余地的事情,她手生,给自己留的后路几乎没有罢了,太直白了。
    也许磨砺两年,她话讲的比现在更婉转更自保一点,但是现在不是很无所谓。
    夜里十一点,她在家里,足不出户,从记者会上就直接回家了,承恩走的时候她把钱都给承恩,“你送他们去国外疗养,安全送走吧。”
    承恩擦眼泪,“我还回来,送他们去了我就回来了。”
    扶桑不要,“你回来了之后,去南京。”
    她顿了一下,抬眸一瞬间的眼神,那样的复杂,那样地饱含喜怒哀乐,“你去找找他。”
    承恩忍不住哭出来,一边擦眼泪,“那你呢?”
    “我有我的地方,日本人都安排好了。”
    “咱们跑吧,我想法子跑。”
    扶桑笑了笑,“我以前生在祁末,很小的时候,我父亲读变法,跟我说变法失败的人,有的走了有的没走,能走的不走,不能走的也不走,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将近二十多年你看才在今晚想清楚这个事情,如果不走的话,效果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儿呢,我如果不在了,后面还有很多人,很多人来继续做这个事情的,因为它的影响在那里。”
    做什么事情,哪怕是政治作秀,都要做下去,影响力是一个很神出鬼没的事情,你说了给外界看到的,有时候要比你实际上去做的要更广为人知,更容易被大家接受,去影响别人。
    国际媒体很关注这个事情,现在对他们在做的事情很有好感,那对外的话,这些好感就可以做很多事情,能多一点支持,多一点国际上的同情心。
    华侨在外面很难,难的一个个都跳印度洋,死在东南亚的也很多,打黑工下南洋,但是他们很爱国,无论是富商还是其他人,都很努力募捐物资。
    她能走吗?
    能,但是走了不太好。
    她如果被日本人当场射杀,那可能效果会更好点,只能这样开玩笑。
    她把自己的账目,一本,里面各种票据,厚厚的一本,“这些,你如果找到他,留给他吧,教他给我家里人养老送终。”
    承恩眼看不大清楚,他睡很少,那么心大的一个人,操碎了心,打开一看,全是汇票,那么大的一个数字,哑口无言。
    他不敢,递过去给二老爷,二老爷看了一眼,也愣住了,扶桑笑着解释,“想不到吧,我是个金凤凰,我很多钱的。”
    “我这边用不到什么钱的,以后怕是成为无主之财了,你们都带走吧,旸谷在留给旸谷,我的东西都要留给他的,你们跟他讲,他要是不在了,就全部捐给南边,跟日本人打到底吧。”
    前前后后,她在北平的时间,总共往黄桃斜街,放了几十笔钱,数目开始不多,后来越来越多,每次都有人拿走,她每个周末去黄桃斜街两次,差不多每周就两次。
    很奇怪,就像是个无底洞一样,里面的字条有时候会有,有时候没有,但是每次都有谢谢。
    她不知道小豆包跟书生是不是还活着,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也许还活着,也许死了后面其他的人在做,字迹不一样,字迹隔一段时间就会变,人换了。
    但是每次都有谢谢,像是一个传统一样的。
    她把家里剩下的钱,最后一包,给了翁荔英,“走之前,帮我放到黄桃斜街去吧,以后我怕是不能去了。”
    承恩哭着走了,八点人就围住了宋公馆,夜深人静的时候,舒扶桑入狱。
    翁荔英入住黄桃斜街,大力家的陪着她洒扫了院子,夜色凄凉,很惨淡,已至五月。
    当年宋旸谷送家里来的桂花,从上海运来的桂花,兜兜转转还是摆在了扶桑的卧室前,路过的时候大力家的抱着被褥,“咦,竟然还在开,这么香的呢,越夜里越香呢。”
    暗香浮动,翁荔英低着头在月光下面看,米粒大的白色的小花,有黄的,有白的,一团团地簇在一起,地上落了浅浅地一层。
    花开人不在。
    翁荔英突然看了东厢房一眼,驻足,大力家的妞妞介绍,“扶桑姐先前就住在这屋子里面,我的屋头跟她挨着,夜里时常听到她动静。”
    她忙完的时候,椅子会从书桌前拉开,就那么一声,妞妞就知道她要睡了。
    妞妞掌灯,几个人不敢点电灯,只拉着气死风灯进去,翁荔英打量着,很局促的一个房间,很小,不及她的起居室的一半儿,一个衣柜,衣柜旁边儿一个书架子,满满地各种东西,书本儿还有账册,报纸杂志都有,一张小床。
    然后一张书桌,最大气的就是这一张书桌了,大概是秉承了她亲生父亲的习惯,书桌靠着窗,正对着东边儿,对着夜里的一轮明月还有漫天星光。
    窗台外面几盆死机桂花,不见花影只闻花香,梳妆台小小的一个,在床头上靠着南墙,再无其他。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东西,都不曾看见。
    大概是那床红色的被褥,结婚的时候,小荣给她买的,喜庆。
    翁荔英就坐在书桌前,突然泪如雨下,她一哭,妞妞强忍着的泪也憋不住了,自己用袖子擦眼泪,全是她的好儿,“日本人抓她去,要杀她吗?”
    “小时候她在所里做学徒回来,每次回来都带吃的,她疼孩子,胡同里面的孩子遇见了,她手里买什么零嘴儿都抓给我们吃,最疼我,说女孩儿不易,我后来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自己就是个女孩儿,混的比男孩儿都好。”
    “跟我爸爸说送我去读书,我家里我哥没去读书,我去了,初小那年家里没钱念书了,她给家里送了钱去,跟我爸爸说要我念完。”
    “她往日里见了人,总是笑一笑,不讲话,很腼腆的样子,从不聊家常,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也从来不插嘴,问她事情的时候,一句一句讲的很细致,她是个细致的人。”
    翁荔英老想老想,却不记得扶桑以前什么样儿了,她没有见过她许多年,只记得当年,那么一个矮的孩子,去府里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扶桑跪着,站起来的时候还没有椅子高。
    见了人,笑的讨好,会说好听话儿,有眼力劲儿。
    只是从来,没有人从来都是笑着的,都是那么会说话,那么会有眼力劲儿的,所有的八面玲珑都是背后多少心酸多少心思。
    扶桑跟宋旸谷的一生,很成功,很让人羡慕,很富贵也很好的日子。
    但是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嫉妒,没有一个人会觉得眼红。
    有的人,过什么日子,他身上的担子,她肩膀上的责任,看了从来教人,觉得心疼。
    很心疼。
    妞妞眼睛里面泪光闪闪,当天夜里,她自己拿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悄悄地从屋子里面出来,院子里满地的月色,积水一样地流淌,院子里的树影斑驳,浅海里面的水草一样地摇摆,风吹过,洁白的槐花从高树上面落下。
    像是陈年的雪,像是宋旸谷跟扶桑说的上海烟花里五月份的杨花白絮。
    她在大力夫妻的屋外叩首,轻声道,“爸,妈,我走了,儿不孝!”
    她有自己事情去做,同学们都去了,家里一直拦着不给去。
    可是人,有时候,总要做点什么的,她念过书,上过学,会很多东西,现在,就该去做更多的事情。
    大力家的死死地捂着嘴,大力睡得很沉很沉,清晰可见的呼噜声,大力家的没睡照,门开的时候就听见了,但是这次没再拦着。
    孩子走了,就走吧。
    她曾经以死相逼,但是现在,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呢,谁家的人命不是人命呢,都去吧,都去吧。
    等着人走了,她光着脚追出去好几条街,看着人最后不见了,跟同学们,几个毛娃娃,一人背着一个包袱,只看得清那些稚嫩的肩膀,不算健壮却挺拔的身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去了。
    想告诉他们夜路难走务必小心,告诉他们落雨了记得躲雨,天冷了备着衣服,出门在外别饿着肚子想家。
    想说很多很多,最后一句没说,自己哭着躺在地上,剜肉一样地疼啊。
    她的妞妞啊。
    举国皆哀!
    可是日本人可能不懂一句话,哀兵必胜!
    所有人,都抱着必胜的决心,无论生??x?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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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写文是在治愈自己,激励自己,自己给自己天天打气,很多时候一边哭一边写,写的自己一身勇气。
    第102章 要命
    大力家的跌跌撞撞家里去, 大力朦胧之中醒来,“什么事儿?”
    “妞妞走了——”
    大力沉默了良久,喉咙哽住, 来回地滑动, 像是把一些苦的东西拼命地压下去, 拼了命地咽下去,当做人生从没有冒苦水一样, 就像是春天地里出来的苦菜花,卷着杂粮饼子的时候,一样地吞咽下去, 尝出来一点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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