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都能受约束,官至首辅者,也受百官约束,李太后为何不能受约束?
    柳贺身为礼臣,原本便担负着纠天子之责,因太后为天子之母,柳贺对她一贯十分敬重,可太后于天子却毫无敬重之心,连带着柳贺也被她横加指责。
    在这份《论罪疏》的最后,柳贺也道,不管太后对他有什么意见,他都坦然受之,毕竟他是隆庆天子钦点的状元,他为天子讲官,也系隆庆天子拔擢。
    可惜他年纪小了些,不适合如那些老臣般长吁短叹,否则柳贺定然也要嚎哭一场,说先帝啊,您在世时对臣如此信重,您一走,臣就成了大奸大恶之人。
    臣心中委屈,恨不能随天子一起去了!
    三十岁的官员嚎哭着实不太合适。
    可太后懿旨一下,张居正与冯保都不得不重视。
    冯保与张居正一道出了宫,他对张居正语气客气:“元辅,柳泽远该如何处置,您先拿个章程如何?”
    柳贺毕竟是张居正器重之人,这些年过去,冯保也能看出,满朝臣工中,张居正最信赖的接班人恐怕就是柳贺。
    “元辅莫要怪我多嘴。”冯保道,“咱们这位新任大宗伯,胆色着实是太大了。”
    “本官也觉得十分头痛。”张居正道,“将他柳泽远斥出朝堂容易,可该如何挡住天下悠悠众口?”
    张居正把持着朝政,都有许多官员不能容忍,更遑论后宫随意干政呢?
    若日后天子亲政,政令如何还要听太后指点,那岂不是由首辅掌政变为后宫干政。
    相对之下,后者其实要更糟糕一些。
    冯保看向张居正:“元辅,该叫你知道,我欠他柳泽远的人情已是还了。”
    太监和文官毕
    竟不同,文官的权势并非出自天子,太监却是百分之百依赖天子,如今天子未亲政,冯保手握的权力很大一部分来自李太后。
    因而在别的事上,冯保或许可以放过柳贺,可此事涉及李太后,冯保便很难放柳贺一马。
    “天下众口如何堵,还有谁比元辅更清楚吗?”冯保此言意有所指,张居正虽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却并未回应。
    ……
    柳贺疏一上,众朝臣便知,他这大宗伯恐怕是干不成了。
    官员们觉得柳鹤十分能折腾,这礼部尚书才当了几日,便将太后给狠狠得罪了。
    太后虽在宫中,却不像前几朝般只是个吉祥物,论权势之盛,自□□朝以来,当今太后可排第一。
    “照我说,这柳丹徒分明是肆意妄为,任了礼部正堂后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太后岂是他能得罪的?”
    “周兄之言恕我无法赞同,当今天下是朱明天下,又不是李家天下,太后缘何不能说得?”
    “若按□□朝的规矩,这般女子,分明该……”
    这人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立刻闭上嘴巴。
    京畿重地,到处都有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若他说的话被知晓,明日就得入北镇抚司大牢了。
    可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太/祖为人刻薄寡恩,明初时便定下了殉葬的规矩,被他殉葬的妃子足有四十六人之多。
    因而明初是没有外戚之祸的,人都死了,又何来的祸患在?
    总而言之,在读书人心目中,天子不该为太后所掣肘,若是常为太后所制,便是他们想方设法赶走了张居正,之后还有一个太后垂帘听政,天子何日才能治理这天下?
    若是柳贺听到此人所言,恐怕也会觉得可笑。
    朱元璋是农民出身,看到唐时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便大行分封之制,将自家子孙都分至各地,为防其叛乱,又不给兵权。
    他自身是农民起义才夺得天下,因而深深明白人有恒产者有恒心的道理,制定了严格的黄册制度,将百姓控制在所属之籍、所属之地上,谨防流民之变。
    他又惧宰相把持朝政,因而设六部分宰相之权,忧心外戚干政,便令宫妃出自民间,且要求后妃殉葬。
    然而朝政本身就是人为的,朱元璋的设想到今日几乎已经都被推翻了,何况殉葬制度多么残酷?在柳贺印象中,那似乎都是秦统一六国以前的制度了,却依旧被朱元璋拿出来用。
    柳贺写这封疏,一是怕李太后肆意妄为,二也是考虑到张居正的下场。
    他等于是先用文章给李太后定了信,日后若是他们再将不该有的罪名加到张居正身上,柳贺也能将旧账翻出来。
    不过得罪了太后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武清伯李伟带着勋戚们不断弹劾柳贺,说来说去便是他德不配位,实不该在任大宗伯一位。
    柳贺如今就算硬赖着不走,也不过是毁损自己在士林中的名声罢了。
    但内阁仍是一片安静。
    张居正不出声,其余官员便都在观望。
    其实张居正态度如何,至此已十分明了了。
    ……
    太后宫中。
    李太后一直住在慈宁宫,她虽为天子生母,但天子登基前,她是隆庆帝的皇贵妃,该由太后居住的慈庆宫由陈太后住着。
    天子大婚以前,应张居正之请,李太后在乾清宫照顾天子起居,天子大婚后才搬回慈宁宫。
    她这几日已经恼怒到极致了,不过她十五岁时便入裕王府,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到今日,她心中虽仍气恼,面上却未再露出许多。
    唯有不断拨动的佛珠能显出她不平静的心情。
    李太后笃信佛教,
    在京中建造了许多庙宇,耗费甚巨,天子也常从内库中添资帮助修建,尽管张居正阻拦甚多,却依旧拦不住李太后。
    客观来说,自天子登基后,李太后并无大的过失,她只是忧心天子地位不稳,对朝臣们也多有防备罢了。
    “张先生可将那柳贺处置了?”
    冯保跪在她面前,沉声道:“老奴未曾听说。”
    李太后嘴唇微动,片刻后才道:“那毕竟是张先生的门生,他倚重些也是应该。”
    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心中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但此人大奸似忠,想要挑拨与陛下的感情。”李太后道,“我一日为太后,便不能容这般奸诈的臣子在朝堂上。”
    “张太岳不愿办了此人,便请陛下下旨,将此人逐出朝堂。”
    冯保低着头,一直不敢回话。
    片刻之后,李太后又道:“朝廷办报,本是为广开言路,令民间有本领之人为世人所重,却不是叫那报纸妖言惑众,冯保,你去将那《育言报》封了。”
    冯保听了心中也是叫苦。
    柳贺上疏虽深深得罪了李太后,可朝野上下也不是没人赞同他,若是真由天子下旨将柳贺处置,可以说《育言报》那文章所说千真万确。
    如此一来,柳贺上疏反倒显得他为公义而触怒太后。
    而将《育言报》封了,冯保虽能办到,可此事一办,他冯公公的名声也彻底毁了。
    《育言报》也就几个翰林在办,其中虽有张居正之子,但得罪了他倒也没什么,然而《育言报》如今在朝廷及乡野所售之报就有五、六十万之巨,东厂及锦衣卫纵然凶名在外,士子们若真闹腾起来,东厂也未必能拦。
    冯保好面子,也重名声,他很清楚,读书人的嘴皮子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他为太监时都未做什么坏事,在民间的名声也不怎么样。
    若真将《育言报》给查封了,他冯保算是死无葬身之地,待入了明史,奸臣传上恐怕要为他留个位置。
    可李太后的命令他又不能不听。
    这一日午后,东厂和锦衣卫便派人至礼部,要将《育言报》查封。
    张元忭与吴中行正在审核下一期报纸的内容,一见这阵仗顿时大怒。
    第237章 论礼
    直至今日,《育言报》的影响力已非初开办时可比,张元忭、吴中行二人虽仍是翰林院中的翰林,在朝中的地位却已远非修史时可比。
    办报虽才一年多,可二人的眼界已开拓了许多,二人办报极重求真,报上登载之事,即便并非亲眼所见,二人也求一个多方验证。
    张元忭原想过,若实在忍不了京中浊气,便安安心心在家修一修书,写一写字,可办过报后,二人面前仿佛另有一片天地打开了一般。
    今日张元忭正在核书吏们校验过的文稿,办报不同于写文章,因而不需要书吏们将文章写得多么天花乱坠,办报最重要是细心和较真,当然,文辞修养也要有一些。
    可他文稿未核到一半,就听门外一阵喧闹之声。
    下一刻,便有人闯了进来。
    望见来人的一瞬,张元忭吃了一惊,他目光投向吴中行,在这一瞬,两人皆知发生了什么,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愤怒。
    柳贺得罪了李太后的事不需隐瞒,文章便是自《育言报》发出,二人对李太后会震怒已有了心理准备。
    可他们没有料到,李太后的报复竟来得如此之快!
    为首之人身着飞鱼服,跟随其后的皆是厂位装扮,一看便是来自东厂与锦衣卫。
    两人为官已有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东厂番子与锦衣卫上门拿人。
    为首的太监一挥手,身后厂卫便粗鲁地将办报的书吏们推开,未检完的文稿被他们连撕带砸,登时变得稀烂。
    “你们在做什么?此为礼部重地,你们何敢在此放肆!”
    吴中行下意识便拦在木柜前,柜中储存着《育言报》办报至今从各地征来的文稿,皆是书吏们的宝贝,吴中行平日对此极为珍惜。
    一东厂番子却一把将吴中行推开:“东厂办事,你有几个胆子敢阻拦?”
    “咱家接了圣命,这《育言报》办报为虚,行大逆不道之事为实,今日起,便将这妖言惑众、愚哄世人的报纸给封了!”
    说罢,那木柜之中的文卷尽皆散开,几个番子将文卷拢在一处,竟将之直接点燃了!
    吴中行见此目眦欲裂,火苗升腾的一瞬,他仿佛看到自己一年间的努力付之东流一般。
    他与张元忭不同,对方为人正直温和,他心中却仿佛蓄了一团火一般。
    夺情一事,若非柳贺阻拦,他定要弹劾张居正这个座师。
    可被阻归被阻,他心中始终有一股不平之气,若非被柳贺叫来办《育言报》,见识到这大明朝仍有许多人心系国家,他的郁气才渐渐消失了。
    但此刻,那火中烧的并非文稿,而是他的心血!
    吴中行仿佛忽然来了力气,他将看着他的番子推开,一把扑到文卷之上——
    “子道兄!”
    他不顾此时燃着的火,将未被点燃的文卷抓住,张元忭所观,火已将他的手指灼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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