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墓园后第一次迎来了下葬的人。来了很多车很多人,让我封闭冷寂了好多天的身心也有了生气。
    这天早晨起了很大的雾,光线一直很暗。上午9点,杨胡子便说,前来下葬的人快到了,大家到外面去等着。我们出了院门,走下长长的石阶,在那片用于停车的荒地上站住。这地方看来并不常停车,有的地方野草已长得两尺多高。
    不一会儿,在雾中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汽车声。有一阵子,汽车还响起喇叭,是不间断地惊响,司机这样按喇叭不知是什么意思。很快,汽车出现了,领头的是一辆黑色轿车,那车带着风向我们驶来,车轮下有碎石被压飞的声音。
    突然,站在我身旁的叶子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并且还在发抖。我侧脸看她,她正咬着嘴唇,很紧张的样子。很快,大约有七八辆车都已在空地上停稳,车上的人纷纷出来,在一个捧死者遗像的人后面列成了长队。他们都戴着黑纱和白花,使这支队伍笼罩着一种肃穆的气氛,直到这时,叶子的手才不再发抖,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
    按照分工,杨胡子他们带这行人去山上的墓地,我和叶子领死者家属去屋里取存放在这里的骨灰。跟着我们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进了堂屋,我给他们倒上茶水,叶子便进里间拿骨灰。那男子将茶杯推向一边,不愿喝的样子。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对我说,你们这墓园有点不对劲。刚才车快到这里时,在转弯处有两个人老是走在我的车前不让路。从雾中看,好像是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我拼命按喇叭也没用,只好停下车来下去看,路上又没人了。
    这时,叶子已拿了骨灰出来,听见这话,什么也没说,便叫他们签字领骨灰。那两个人走后,我对叶子说,那司机讲的事,真是奇怪。叶子说,没什么奇怪的。初来这里的人,都会一惊一乍。像我们这样在这里待久了,也就什么都习以为常了。
    叶子以过来人的口气作出的解释,不能让我信服。我说,那么,你刚才看见车来为什么那样紧张?叶子说,我紧张,是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车开得快,我怕它撞着了我;也许是我怕闻汽油味,那气味让我过敏。
    叶子一边说,一边就在脸上抓挠起来。果然,她的脸上已起了两团微红的风疹块。
    她这还真是过敏。但是,她刚才害怕得抖成那样,不禁让我对她的这种过敏感到蹊跷。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很职业地说道,您好!西土墓园。一个男人的声音便问,前来下葬的人都到了吗?我说到了。
    那人便说我给来这里的好几个人打手机,怎么不通?我“唔”了声没法回答,便示意叶子来接电话。叶子接过电话,听了一下后说,对不起,这里频障,手机接不到信号。需要叫他们来这里接电话吗?叶子说完,又“嗯”了几声,便放下了电话。
    我说,频障?我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呢。叶子便半开玩笑地说,不然这里怎么叫墓园呢?我和冯诗人来这里时都带着手机的,可是没用。现在电视机又坏了,给镇上的维修站联系过,别人一听说是墓园,便借口事多人少来不了。不过这样也好,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所以才把你也吸引来了。
    叶子说话怪怪的,什么叫“把我也吸引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我立即反击道,我是只能如此,没有你的条件好,从山里出来打工,还带着手机。
    这话也许让叶子感到意外,她略显慌乱地说,山、山里出来,就不该有手机啊?你别小看山里人了。你、你瞧不起我,还向我借书干什么?
    叶子一急,小孩子脾气也出来了,我急忙笑着说,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留在这里做事,是把你看作老师的。
    叶子便“扑哧”一声笑了。什么老师?鬼老师。她说完这话还做了一个鬼脸,我看见她脸上的风疹块已影响了她的美观,这张脸不禁让我产生了一点点怕意。
    丧礼比其他活动来得都短。没过多久,外面已有人的嘈杂声和汽车发动声。接下来,汽车开走,远远近近全都寂静下来。连树叶落在院子里的声音也能听到。人来人去之后,我强烈地有了与世隔绝之感。没有电脑,电视也坏了。我曾后悔过没带手机出来,现在看来,带来也没用。这里是一片连电子信号也没覆盖的地方。
    叶子一直坐在那里,用手撑着额头。当院子里又掉下几片树叶之后,她说,不行,我的头很晕,背上也有些发痒了,我得去镇上的医院看看,今天就麻烦你一个人在这里值班了,不过想来没什么事的。
    叶子就是比我聪明,有病知道去医院。而我,有伤有病都听杨胡子安排。不过,我不装得傻兮兮的,杨胡子信得过我吗?
    叶子出门一会儿,周妈回来。她兴致很高地说你怎么没去坟地看热闹,鞭炮都放了几大串。我说我得守在这里呀。说实话,下葬的场面我也是想看看的,不过这里的人分工不同,得听杨胡子的。
    周妈看了热闹立即进厨房做午饭。我走进屋问她道,杨胡子他们呢?周妈说,还在后山转悠呢。杨胡子平常不怎么去那里,今天趁着来了那么多人,还放了鞭炮,阳气大盛,他也就在后山多转转了。
    我说,他怕去后山,是不是?
    周妈一边淘米一边说,也说不上怕,他守了几十年的墓,什么没见过?不过人老了,阴气重了,还是少去那里好。
    我看见周妈将淘米水并不倒掉,而是盛在一个木盆里,小心地放在墙边,便问,留着那水有什么用?
    她看了我一眼说,这都不懂呀,去了坟地,用这水洗洗脚,走夜路就不会遇到鬼了。
    后来我才了解到,周妈的这种名堂很多。我由完全不信到将信将疑,并且在后来的危难中,还使用过她的一些方法。这说来不好意思,但人只有到了我这境地,才知道什么是必须。
    叶子这次去西河镇,是真实的。上次周妈说她去了镇上,并留在了紫花那里过夜,而事实证明,她那天并没远走,并且夜里就已在房间里梳头化妆。只是,早晨她又从院门外敲门进来,关于她的这一诡异除了我还没人知道。
    这一次,我估计她真会留在紫花那里过夜。想到她俩聚在一起的情景,我心里就吓得发抖,对人的真实性完全失去了判断。不过,像要清除我的疑虑似的,这天太阳还没落山,叶子便回来了,拿了好几种药,我看了一下,其中有“扑尔敏”,没错,她真是去了医院。
    这天晚饭桌上,我随意讲起了上午来这里的司机为何拼命按喇叭的事,周妈便接过我的话说,这不奇怪,两年多前,有车在那个转弯处撞死过一对母子,人啊,最后在什么地点离开,总会常回来看看。
    我惊讶地说,有这种事?那母子俩埋在这墓地了吗?周妈说,都是这附近的人,怎么会花这个钱呢?房前屋后有的是地。来这里买墓地的,都是县城和省城的人。
    杨胡子一直不吭声,只顾埋头吃饭,好像对这种事见惯不惊似的,放下饭碗后,他突然给我安排了一项特别任务。今晚子时,你去后山转转。他严肃地对我说,今天刚有了新坟,要防止盗墓的人打那里的主意。
    盗墓?我说不可能吧,现在葬的都是骨灰,有什么可盗的?
    杨胡子说,嗨,这你就不知道了,盗墓的人总希望坟里还葬有戒指、手镯什么的。公司总部已通知我,有的墓地已发生过这种事,要我们提高警惕,对新坟加强巡视。所以,今晚你先去那里察看,明晚再换另外的人去。你来这里好几天了,坟地的情况也熟悉了吧?
    我连忙说不熟悉不熟悉,叶子带我去转过一圈,可并没去后山。今晚如果实在要我去,叫叶子与我一路吧。
    叶子立即坚定地说,我病了,没看见我饭前刚吃了药吗?
    杨胡子用手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考虑了一下说,这样吧,叫哑巴和你一起去,就这样定了,等会儿我给你一只电筒。
    我惨透了。想到过拒绝,但那样做杨胡子定会叫我走人,那我要揭开这里重重迷雾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
    我在房间里心神不定地待到半夜。其间想翻看叶子借给我的《聊斋志异》混时间,可看了不到一页便觉得毛骨悚然。放下书,想到了唱歌壮胆,于是便小声地唱周杰伦的“双节棍”。我越唱越起劲,在一阵阵风生水起中,我顿时成了一个噼噼啪啪前翻后仰的武林英雄。
    突然,杨胡子在敲门叫我说,时间到了。我于是带上电筒出门,哑巴已经在院子里等我。
    半夜时分,也是杨胡子算定的盗墓贼可能出没的时间,我和哑巴已深入到这辽阔的坟地之中。说是辽阔,在此时的漆黑中却只能看见电筒光照着的东西。小路上的石板一块接一块,石板间冒出野草,草叶颤动,可并不觉得有风。我尽量不让电筒光晃向小路的两边,我不想看见两旁连绵不绝的坟堆和墓碑正像鬼门关似的夹着我走路。
    我问哑巴,后山还没到呀?话一出口,才知道这话是白说。十哑九聋,我只有跟着他走到底了。
    随着小路不断地转弯,我感觉已到后山了。突然,哑巴“啊啊”地叫着,并抢过我的电筒向前方照去——电筒的光圈中出现了一座新坟,一竿招魂幡在坟上兀自独立,坟旁铺着一层爆竹留下的红白色的纸屑。
    我们走过去,围着坟转了一圈没见什么异常,墓碑前一片香蜡的残迹和几堆乌黑中掺着灰白的纸钱灰,还有一堆水果,呈现“品”字形垒在墓前。我将手电光射向这些水果时,突然看见其中的一个水果已被吃掉了小半个,剩下的那一半还留满牙印。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立即将哑巴拉过来,指着这水果让他看。哑巴便对我比划起来,嘴里还“啊啊”地叫,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懂他的意思。
    无论如何,此地不可久留。我对哑巴做了个往回走的手势,便开步逃离这个地方。没走几步,哑巴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要我往另一岔道上去。哑巴叫着,很恳切的样子,想来他不会有坏心,我便随他进入了岔道。没走多远,他又抢过手电照了一座坟堆,并走过去,只见墓碑上刻着——姚磊磊之墓,下面的生死年月是“1990.7.191998.8.2”,再下面的落款“母袁燕洁哀立”。
    我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想来这是一个单身母亲,将她仅有八岁的儿子葬在了这里。尽管从时间上算,这坟已存在有十年之久,可我在这里还能感到一个母亲的哀痛。
    我大声地问哑巴道,你要我看这座坟干什么?干什么?同时尽量用手势表达我的疑问。哑巴便半举起两只张开的手,同时张开伸出舌头作出吓人的样子。我便指着这坟也伸了伸舌头说,你说这小孩是鬼吗?哑巴点头认可,然后用手在下巴下比划。我明白了,杨胡子怕的就是这小鬼。
    说来也怪,看了这座小孩的坟以后,我对这夜半坟地的恐惧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也许是人类情感的力量感染了我,一个母亲在墓碑上留下的“哀立”二字,竟让我不再把墓碑看成是冰冷恐怖的东西。在返回的路上,我的手电光除了照小路,还有意无意地在路旁的坟堆和墓碑上晃动,直到我想起那座新坟前被吃掉的一半的水果,恐惧感才重新笼罩了我。
    我终于回到了房间。我长出了一口气,杨胡子交给我的这个艰巨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我关灯睡觉,眼前却老是浮现出一座座坟堆和墓碑。我翻了一个身,脚下却突然蹬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我坐起来摸到了它,好像一只鞋。我开了灯,看清了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黑色的圆口布鞋,鞋底是白色的,很薄很薄。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穿在死人脚上走黄泉路的那种鞋吗?
    我大叫一声,将这冥鞋扔向门后。我想大喊“来人呀”,可嘴张得很大,喉咙里却像憋了气似的发不出声音。
    我决定离开墓园了。我想很多人都没体会过神经快要崩溃的感觉,我认为那比濒死体验还要可怕。
    昨天后半夜发生在我屋里的事,所有的人都被我的号叫惊动了。可是,我并没有得到同情和帮助,相反,这离奇的事让我受到了若干怀疑和指责。首先是杨胡子,他拿起那只鞋看了看说,唔,你刚才去坟地,是不是在那座新坟边嘻哈打笑了,或者,屁股坐在了那墓碑上?所以死去的人要用这个方式来警告你。我急忙声明我在新坟旁绝无任何不恭的行为,并要哑巴给我作证。杨胡子将头转向哑巴,哑巴便“啊啊”地叫着又比划,我不知他表达的什么意思,总之杨胡子仍然认为我是罪有应得。这时周妈接过那只可怕的鞋看了看说,唔,这事与新坟里葬的那个老头儿无关,看这鞋的尺码和样式,是一只女鞋。说到这里,周妈盯着我看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给你那个女朋友烧纸了?坐飞机掉下来,够惨的了,你若不常烧点纸去,她当然会来找你的。我一时有口难辩,总之我一下子成了个负心的人。
    这时,站在我屋里的冯诗人说话了。他指着我插在瓶子里的那枝小黄花说,你这花是哪来的,坟上摘来的是不是?可这坟地里,除了我未婚妻的坟上,哪里有这种花?那是我种下的,你去摘了,活该受惩罚。我急着表明我一点儿不知情,这花是哑巴给我摘来的,冯诗人却难消怨气,愤愤地说,哼,哑巴,哑巴懂什么?还不是你叫他去摘的。
    在对我的一片质疑和指责声中,只有叶子没有说话,并向我投过来同情的眼光。人都散去以后,我正想将那只可怕的鞋扔出窗外去,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走过去一看,一张纸条从门下的缝里塞了进来。我捡起这纸条到灯下细看,上面写着“凶多吉少,不如归去”几个字,字体娟秀,一定是叶子在提示我了。
    是的,不如归去,这个提示使我像夜里的迷路人看见北斗一样松了一口气。我望着扔在地上的那只冥鞋,而且是女鞋,它的来历这里的人也许都没讲对。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紫花的亡魂在作祟。她在车上就告诉我不要留在这里,后来又在半夜打电话到这里来找我。可是我一意孤行,她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让我离开这里了。我又看了看那张从门下塞进来的纸条,这几个字是叶子所写还是紫花所写,竟让我一时难以确定了。
    我开始做离开这里的准备。首先,我应该将那枝快要枯萎的小黄花归还到那坟上去才对。我把哑巴叫到房里,将花拿给他,让他带走,并用双手给他比划坟的形状。哑巴却拖着我,意思是我也要去才行。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便去保管室拿了三炷香,带着花和哑巴一起去坟地了。那座坟也在后山,在正午的阳光下,这里的坟堆比前山还要多,举目望去,有一座坟堆上果然开满这种小黄花。我将带来的这枝花还回了花丛中,然后在坟前插上三炷香点上。这时,我发现冯诗人正在不远处徘徊,我想从今后他也不会再怪罪我了。
    接下来,我应该将叶子借给我的那本书还给她。想到就要和她道别,我不禁生出满心的惆怅。这个在夜里穿着猩红色睡衣描眉的高贵女子,这个在院门开处一身淳朴的乡间妹子,这个被疾驶而来的汽车惊吓出病来的弱女子,这个和我牵着手在坟丛中徜徉的神秘女子,我就要别她而去了。我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说服她和我一起走,怎样?这办法太好了,带了她出去,既能和她一直在一起,又可以让她讲出这里的全部秘密。比如,冯诗人当初在坟前究竟是真死还是还魂,他在半夜和未婚妻聚会是否仅仅是他的幻觉;周妈去西河镇买菜,为何能在半小时内满载而归;哑巴的哑,究竟是来墓地之前还是来了之后;当然,更重要的是杨胡子,他怕那个八岁小孩的坟,我觉得极不正常。我刚到这里时,看见他从坟地里挖回了一根绊脚的青藤,并让周妈把这藤塞进灶里烧了,那个狠劲,当时就让我感到异样;事后周妈对我讲过,那藤就是从小孩坟边长出来的。我以我在报社接触过众多人和事的经验,感觉到这里面存在着谋杀。最大的可能是,十年前,那个叫袁燕洁的单身母亲带了孩子来这里参加亲戚或朋友的葬礼,而杨胡子这个孤老头因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便把八岁的姚磊磊引诱到屋里关了起来。可事后杨胡子怎么也驯服不了这个城里的孩子,又怕事情败露,便把这孩子杀了。不久后,孩子的母亲或另外的人在这附近的山沟里发现了孩子的尸体,悲伤欲绝的母亲便把这孩子葬在了这里。不管小鬼是否特灵特厉害,杨胡子都会从此留下恐惧的病根。
    我的这一推测极有可能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因此,我要离开这里,还非得将叶子带走不可,她已在这里待了一年多,极有可能已知道其中的凶险,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主意已定,我便在这天夜里带着还叶子的书上阁楼去了。我是在杨胡子他们都睡下一会儿之后溜出门来的,我赤着脚上楼梯,到了叶子门前时才将鞋穿上。
    我轻轻敲门,压低嗓子叫“叶子”。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我立即将一个手指竖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声张。她疑惑地看着我,却并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我一急硬挤了进去,反身关上门后才低声说,我又不是鬼,进屋来不会吃了你的。她说,有什么事?我将书递给她说,还你这书,另外,我还有事给你讲。
    我走进屋里时,立刻被一种温馨的气息所包围。她的床被一顶粉色的尼龙蚊帐罩着,桌上亮着台灯,很多书,占据了桌子的一大半。她穿着尖领白衬衣,下面是蓝色的长裤,与白天的村姑打扮相比,此刻的她又像是一个学生妹了。不过我注意到她的蚊帐里有一团红色的东西,一定是那件睡衣了。刚才她迟迟才来开门,想来是刚把睡衣换掉。
    她并不叫我坐,显然是不愿我在这屋里久留。可我却一下子被这屋里的气息搞迷糊了,一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只顾吸着满屋的温馨,其中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我走到桌前去看那些书,除古今中外的小说外,有四本大书引人注目,那是《中国通史》。
    她走过来,直视着我说,有什么事,赶快说吧,我还要休息呢。
    我愣了一下,似乎在她的问话中才清醒过来。我说,我要走了。她问什么时候,我说明天一大早。我还没给杨胡子讲,不过也不想给他讲了。这种职也说不上什么辞不辞的。我想悄悄地一走了之就是。
    听了我的话,她平静地说,走吧,走了好。守墓这事,谁也干不久的。这里除了杨胡子外,每隔几年就要换一茬人。现在,周妈在这里干了快五年,哑巴待了三年多,冯诗人两年多,我待了一年多,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这批人又都会走掉的。
    叶子的话让我大喜,我立即说,何必还要等些时间呢,明早你和我一起走,行吗?
    她立即摇头,不不,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
    我恳求道,跟我走吧,到省城里去,我保证帮你找一份满意的工作。
    她便问,你来这里之前,在省城做什么事?
    我差点说出我的非凡经历和记者身份,但我忍住了,在她没跟着我走出这里之前,我绝不能暴露自己。我说,来这之前,我在省城的一家肿瘤医院,搞办公室工作,负责迎来送往,还写点工作总结汇报材料什么的。我的这段自我介绍和以前对杨胡子讲过的一模一样,想来不会有什么破绽。
    她“哦”了一声后说,好,在医院做事不错的。你走吧,明早我就不送你了。
    她的语气平静但态度坚决,这让我非常失望。我看着她说,我走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她说,不知道。或许几年后我们还能见面,但这说不准。
    我说,到时怎样找你?
    她突然嫣然一笑说,怎样找我?出门向东南方30里,住有一人家,家有一女……
    我也笑了,叶子念的是《聊斋志异》中的一段叙述,加上她的嫣然一笑,好像她正在装扮东南方向的那个狐狸精似的。
    这天晚上,我说服叶子和我一起走的计划没能实现,最后在她的嬉戏中,竟连道别的惆怅也没有了。尤其是她的嫣然一笑,这是我到墓后看见她的最迷人的一笑,我突然觉得我作出离开这里的决定太没有道理。我看着她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凶多吉少,不如留下,你说对不对?
    她立即沉下脸来说,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的话刚完,突然有“叭”的一声响从房里的洗手间传来,我惊了一下,两步就走进了洗手间去察看。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木桶的边沿上搭着一条毛巾,空气中还残留着水蒸气和好闻的香味。潮湿的地砖上,一瓶浴液已从墙角的架上滑落下来。
    叶子已跟了过来,一边将我往外拉,一边说,没什么事的,不过是瓶子掉下来了。
    我回到屋里,还吸着鼻子说,好香啊。
    她便说,你闻到什么香?那里面可是吊死过一个女孩的。据说多年前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在这里做守墓人,可不久后就在这洗手间里上吊自杀了。
    我浑身一震,有点哆嗦地说,是,是吗?这太,太可怕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辗转难眠。天亮前还做了一个噩梦,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再提那梦中的情景。我意识到我正在险境中身负重任,而我竟想逃跑,这简直是给我曾经服役过的特种兵部队抹黑。
    天刚亮我就起床了。院子里很湿,还有些发亮的水洼,小楼周围的树木也是湿漉漉的。显然,昨夜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雨,这使早晨的天空像被洗过一样干净。这里的人都还没起床,我开了院门,沿石阶走下去,不过我并没有走向通往西河镇的那条路,而是上了坟山。太阳已冒出半个头,有万道金光射向这无尽的坟堆与墓碑。我举手扩胸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新鲜得很,死人与活人都平等地开始了新的一天。我突然想到吊死在叶子屋里的那个女孩,她也葬在这里吗?如果她能从坟里出来,告诉我她在这里的遭遇就好了。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一个重大的醒悟,死去的女孩也许就是叶子的姐姐吧。叶子来这里做守墓人,其实是想弄清她姐姐死亡的真相。因为,自称是山里妹子的叶子,其真实身份正在被我慢慢揭开。无论如何,一个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女子,是不大可能在桌上摆着《中国通史》的。
    这天,我尝到了一大早起床的好处,这就是,人和太阳一起在野地里露头时,人的脑袋特别灵活,并且,在夜里失去的勇气也会重回你的血液之中。我在坟山上走着,不觉已走到了最高处。远远望去,隔着几个山丘有一户人家。据说这坟地周围原本住有不少农家的,随着坟地的扩展,农家自然渐渐避开了这片死亡之地。说来也是,如果一开门就望见坟丛,你能不搬家吗?此刻,我远远望见的那户人家应该是离这里最近的邻居了,我突然想到,应该找机会去拜访拜访这户人家,尽管隔着几个山丘,但他们对这里的情况,不会知道得太少。只是,他们遥望生死鬼魅已选择了沉默和麻木,就像此刻我望见的那座一动不动的农舍一样。
    这天进屋吃早饭,叶子看见我真的没离开这里时惊了一下,但没吭声,随即低头吃饭。杨胡子却以略带赞赏的口气说,大许看来已适应这里的工作了,一大早就上坟山去看,嗯,不错,干一行爱一行嘛,在这里工作也是有前途的。我已老了,公司总部今后会在你们中间挑选负责人的。我便对着杨胡子点头,作出一副诚心诚意要争做接班人的样子。
    然而,杨胡子并不领情,话锋一转问道,你一大早上坟山,是不是去扔那只死人的鞋子了?
    我惊了一下,立即说,没扔没扔,那只鞋还在我屋里呢。怎样处理,我正要向你请示呢。
    周妈说话了。这个都不懂呀,选一日子,把这鞋带到院门外烧了,还要烧些香蜡纸钱,你还要跪在地上磕上三个头,知道不?
    我抬眼望着杨胡子,他点头认可这方法。不过他随即盯了周妈一眼,似乎为周妈抢了他的风头而有点不高兴。
    饭刚吃完,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和叶子一前一后向堂屋走去,我在这里新的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第四章 再回墓园
    这天,一个老妇人来到了墓园。我是在电话里听出她是一个老妇人的,可是,她到达这里后,看上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老。尽管她年近六旬了,走路说话都很精神。
    她是自己开着一辆小车来的。一进院门,便连声夸赞这里的环境好,一副巴不得搬到这里来住的样子。杨胡子乐呵呵地接待她,泡上茶水后,还破例叫周妈赶快去镇上买菜。老妇人一摆手说,不用客气了,随茶便饭就行。杨胡子却说,那怎行?你是第一次光临这里,得好好招待才行。老妇人便说,吃饭事小,咱们先上山去看看吧。杨胡子连声应道,好好,便陪着她走出院门去了。
    周妈挎着菜篮从厨房出来,发现我和叶子都露出对这妇人搞不懂的样子,便走过来低声说道,她可是我们的大客户啊,在省城承包了好几家医院的太平间,病人死了后葬哪里不葬哪里,家属就听她一句话。
    杨胡子陪老妇人去坟山以后,很久没回来,估计除了观览整个墓园外,他们还商议不少事。直到午饭桌上,杨胡子才将这妇人介绍给大家,这是丧葬公司的薛经理,以后薛经理的业务来了,大家得优先办理。薛经理立即说,大家多合作嘛,总之我们都是吃死人饭的。她这话刚完,我看见叶子推开饭碗转头呕了一下,我也顿觉胃里发翻。在饭桌上少有说话的冯诗人却开口了,他说薛经理话不能那样说,人都是要死的,我们该做啥做啥,说吃死人饭太狠了吧。杨胡子立即瞪了冯诗人一眼说,薛经理没说错,没死人,我们不都是要饿饭吗?
    饭后,杨胡子将我叫到无人处说,等一会儿,你和薛经理一起回省城办点事,就几天时间,办完事她会派车送你回来。
    这事来得突然,我问,办什么事?杨胡子说,在车上她会给你讲。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坐上了薛经理的小车。她开着车,并不说要办的事,而只说闲话。先夸我选择这职业有眼光,并且以我的年轻有为,以后很可能做上这里的主管。接着问起我关于哑巴的情况,是什么地方的人?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对此当然是一问三不知。她说,怪了,杨胡子也对他迷迷糊糊。我来这里就注意到这个哑孩子,有点像……唉,不说他了,我们还是讲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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