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领命去了,侍从们纷纷把朱玏的行李往船上搬。那是从他寝宫里搬出来的所有东西,除了只有皇子能用的禁中之物,其余物事基本全都在此处了。宫中的东五所里再也没有了他的住处。就算他将来回京,也是会直接住入御赐的新府第,不会再回到故居中去了。
    他被彻底踢出了那座皇宫。
    朱玏这时候终于脸色大变。他急忙抓住了小弟朱珞的手:“时辰还早呢,你着什么急?!好弟弟,三哥有话要嘱咐你。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不是父皇了,你需得小心提防他。他心里一定想着要如何弄死你,好叫他自己的亲骨肉继位呢!你一定不能叫他糊弄住了!要想办法多结交朝中大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武将!只有你手中握有足够的权势,他才不敢轻易动你!你身边也不知道有没有可信可用之人,三哥可以帮你的!你想想办法,让三哥回来吧!只要我们兄弟同心,他朱晟便算计不了你我!”
    朱珞看着兄长面上那急切的表情,懒得去跟他解释,皇叔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亲骨肉可继位,而自己也不是傻子,会信任一个屡次企图加害自己的所谓兄长。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开口说了一句:“三哥,一路走好。”便挣开了对方的手,转身离去。
    第1649章 守门
    朱珞平静地回到了皇宫。
    他对三哥朱玏那些怂恿挑拨的话并不动心。并不是因为他对刚刚成为新君的皇叔真的无比信任,而是相比于一直对他挺好的皇叔与长兄,他觉得三哥更不可信一点。
    一直以来,千方百计想要加害于他,从他手中夺走储君之位的,不正是三哥朱玏么?
    就算皇叔朱晟与长兄朱瑞有可能对自己不利,至少他们还没有任何动作呢!已经有过动作还差一点儿成功了的三哥朱玏,分明更危险一点。
    刚刚去世的父皇为什么会选择把三哥放逐扬州?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长辈们为了自己着想,考虑得那么周到了,朱珞觉得自己绝对不能犯蠢,为了将来可能会发生的危险,就主动引狼入室。
    再说了,三哥就算回了京城,又能帮到他什么?已经被废为庶人的朱玏,不但没有生母的助力,连外家都不站在他这一边。原本还有未婚妻可能会帮他,可大行皇帝留下的遗旨里就有一条,废了朱玏为庶人之后,再让他去扬州大明寺为亡父持经祈福三年,而考虑到他原本就有的婚约,为了不耽误人家好姑娘,大行皇帝主动把三儿子与寿昌伯之女蓝氏的婚约给解除了,还请太后另行为蓝氏择配。这么一来,寿昌伯府那点微薄的助力,对朱玏而言也不复存在了。
    萧明德将军既然选择了站在大行皇帝这一边,显然也不可能因为女儿就成为朱玏的助力。至于薛家那位四姑娘,且不说她如今还在守孝,就算出了孝,她也不过是空有财力却无权势的小姑娘而已。薛家既然没有支持朱玏的意思,又怎会放任家族的女孩儿倒贴他?
    原本三个要嫁给朱玏的姑娘,全都与他断了联系。他如今还能有什么指望?那些自身难保的宗室,还是从前因为萧琮的关系支持他的武将?
    朱玏要是没有了这些,本人又是自负刻薄的性子,从来都不是真心对待幼弟。这样的人,就算回了京城,也只会为自己东山再起而竭力筹谋,是不可能为了幼弟出力的。
    朱珞觉得,自己没必要犯这个蠢,就这么让三哥老老实实在扬州待着吧。倘若他真能在扬州待一辈子,再也无法参与政务,也生不出什么波澜来,那对他们兄弟二人中的任何一个而言,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想必父皇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哪怕儿子之间不和,好歹每个人都能苟活下来。
    朱珞前往乾清宫向新君朱晟复命,但他在正殿外头被一直守在那里的朱瑞给拦下来了。
    朱瑞低声告诉他:“高阁老来了,正在里头跟父皇说话呢……没有别人在,就我一个人守在这儿。殿下也别进去了,给高阁老多少留点面子。反正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告老致仕的,只当是让老臣留一个体面。”
    朱珞明白了,笑道:“高阁老还是那么坏的脾气?真不明白他怎么就对皇叔如此忌惮?皇叔明明从来没招惹过他,也从没做过他说的那些谋逆之举,偏偏他总是把皇叔想得这么坏……是不是有什么人从中挑拨来着?”
    朱珞有心要试探一下。
    朱瑞平静地回答:“是不是有人挑拨,我也不清楚。但他从前跟曹家人走得挺近的。殿下也知道,从前曹家与燕王府多有不和之处,虽说明面上很少招惹我父皇,但暗地里从来都没少下过阴招。想必是高阁老那时候与曹家的人厮混多了,便也习惯了将我父皇当成大敌了吧?无论我父皇做什么,他都觉得是坏事,一心想要让我父皇不快。
    “至于我父皇的做法是不是对国家百姓有利,他全都顾不上了,只要坏了我父皇的打算就行。这种人我见过多了,一点儿都不稀奇。身为内阁首辅,高阁老因为这点算不上私怨的心结,就咬死了跟朝廷功臣过不去,甚至公然顶撞一国之君……我只能说,他老人家大约真是年纪大了,不适合继续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了吧?”
    朱珞哑然,仔细想想,高阁老的做法似乎真有点这个意思……他心下暗叹一声,决定要放弃这个有可能成为自己助力的老臣。反正高阁老从前也没少反对大行皇帝立他为储,又一心想要在他继位之后,欺他年幼便要抢他大权,他跟对方本就没什么好交情,实在没必要勉强自己去跟对方打交道。
    朱珞抛开了高阁老的事,只道:“我把三哥送走了。他临上船前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呢。”他把朱玏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半点没有替三哥掩饰的意思,也好让长兄以及皇叔知道,自己对他们全无隐瞒,绝对是全身心的信任与敬爱。
    朱瑞对于他的话只是笑了笑:“三殿下还是这个脾气……他从来只觉得自己最聪明,世人都会轻易被他哄骗算计……其实世上聪明的很多,他却未必是其中的一个。如此高看自己,到了扬州行宫后,恐怕会很难过吧?让三殿下在那里磨磨性子也好。反正扬州是繁华富庶之地,日常起居饮食玩乐上头,亏不了他的。”
    朱珞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扬州固然是繁华富庶之地,可这对于一个被圈禁在行宫中谢绝外客的废庶皇子而言,有什么意义呢?行宫外的生活越是繁华热闹,只会越发衬托得行宫中的日子孤寂清冷吧?
    朱珞转移了话题:“既然皇叔这里正忙,那我先去皇祖母那儿看看她,再去父皇灵前跪经。若是皇叔一会儿问起我的差事,兄长记得替我说一声呀。”
    朱瑞自然不会拒绝:“你去吧,父皇这儿有我呢。”不过他同时也在提醒朱珞,“太后娘娘近日时常会把乐昌大长公主、汾阳王太妃与东原王妃等几位有年纪的宗室长辈请去慈宁宫歇息,怕她们在跪灵时受不住这炎热的天气,有个好歹。你一会儿过去兴许会遇上她们,仔细她们找你打听那天大行皇帝临终前说过的话……最近我每每去慈宁宫请安,遇上这几位长辈,她们就爱盯着我瞧,好象想找我问什么事儿似的。”
    朱珞心中明了。这几位宗室长辈要么就是大行皇帝驾崩当天站得离御床近的,要么就是其丈夫站得近,所以听到了一些话,大约都知道了朱瑞的真正身世吧?关于这个当下唯一一位“皇子”的真实身份,宗室里的人自然都迫切地想知道真相。可他们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呢?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一位,可不会乐意叫世人知道自己被过世的兄长夺走了未婚妻啊……
    朱珞低声应了朱瑞,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临走之前,他还往乾清宫正殿的方向看了几眼,心里有些好奇,新君到底会跟高阁老说什么?
    他转身离开之后,朱瑞回头看向正殿的方向,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起来,眉间微微露出了几分忧色。
    第1650章 君臣
    乾清宫正殿中,只有新君朱晟与高阁老二人。
    前者站在龙椅前的玉阶之下,与后者平地而立,看起来不象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在俯视他的臣属,但依然带着隐隐的威仪。同时他面上又露出了微笑,目光平和,仿佛是位脾气很好的君主,如温润君子般和气,任谁见了都无法生出与他敌对的念头来。
    最起码此时此刻的高阁老,就没办法再用从前的目光看待这位新君了。他很想告诉自己,这位新君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算计大行皇帝,把皇位骗到了手。这种做法理应被他这个忠臣所唾弃。然而他在新君面前,还是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躬身行了礼,口中老老实实地称呼一声“圣上”。
    尽管他刚行过礼,心里就立时觉得自己输了,原本十足的底气都消散了大半。
    朱晟平静地免了高阁老的礼,也不与他啰嗦,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太子告诉朕,你一直想要求见朕,似乎有话要说。如今你见到朕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高阁老怔了怔,有些意外地看了朱晟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圣上……对大行皇帝的遗旨是怎么想的呢?”
    “朕还能怎么想?”朱晟笑了笑,“皇兄留下了旨意,朕照着做就是了。虽说不太容易,但朕好歹是有年纪的人了,也算是经过世事历练,总比小孩子见多识广些,即使遇到为难之事,也能想办法去应对。”
    高阁老盯着朱晟的双眼:“圣上觉得自己比太子殿下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么?”
    朱晟的表情仍旧很平静:“太子年轻稚嫩,本该再多学习几年,才开始参与朝政的。无奈大行皇帝去得早,才把朕临时召来坐在这个位子上,替太子守几年江山。太子需要多多历练,等过得几年,他学会的东西多了,可以独当一面时,朕才能真正放心呢。”
    高阁老笑了一笑:“圣上对此事觉得意外么?难道这不是您早就预料到的事?”
    朱晟淡淡地说:“除了大行皇帝,以及负责起草传位诏书的翰林,世上又有谁会知晓大行皇帝会做出这样令人惊讶的决定呢?朕当时也吓了一跳。只是大行皇帝如此信任朕,将这等重责大任交托到朕的手中,朕自然不能辜负了他。”
    高阁老不想听新君再说这些套话了,索性说得直白一些:“臣以为圣上对此早有预谋了,见事情如您所想的那样进行,应该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朱晟挑了挑眉:“这话可就没道理了。高相,朕以为你被大行皇帝骂了一顿之后,理应知道自己的想法与行为有多荒唐了才是。没想到你到这时候还不知悔改。当年你与承恩侯府走得近,时常与承恩侯兄弟合谋,克扣北方军费军资,一心与燕王府为难。那是因为朕曾经与废后曹氏有旧怨之故。怎么?高相与曹家厮混的时间长了,也因为曹氏的私怨,就与朕结了仇不成?可曹氏是因为杀了朕的未婚妻,又企图将亲妹嫁给朕为王妃,却为朕所拒绝,方才记恨于朕。高相又是为了什么呢?”
    高阁老不想去理会前燕王现新君跟曹家那位废后的恩怨情仇,他关注的才不是这种小鸡肚肠的东西:“圣上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把大行皇帝当年矫诏一事告诉臣的,难道不是您么?!让臣知道您擅自调动宫中守备,把西宫内外所有禁卫都换成了燕王府亲卫的,不也是您么?!还有圣上打算趁着北国内乱之际,一口气举倾国之力反攻灭敌的计划,不也是您透露给臣知晓的么?!您甚至还让臣知道了大行皇帝私通您未婚妻的丑闻!若不是知道您与大行皇帝兄弟不和,早有嫌隙,而您又可能会做出危害江山社稷、动摇国本之事,臣还不至于把一位于国有功的亲王殿下视作谋逆,一心要在大行皇帝面前揭穿你了!”
    朱晟挑起了一边眉毛,轻轻笑了笑:“朕不管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消息……可这又算得上是什么证据?你就凭着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指控朕这个于国有功的亲王图谋不轨,挑拨皇室手足亲情,你真的觉得自己的做法没有问题?”
    “消息虽然不能确定是真是假,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高阁老冷静地道,“况且臣也有自己的人脉,多少能断定这些消息都是实情。眼看着大行皇帝对圣上盲目信任,要让圣上为储君摄政,而圣上手握大权之后,就要兴刀兵,如此对社稷百姓有害之举,臣又怎能坐视不理呢?!”
    朱晟淡淡地说:“这一条消息是假的。朕虽然有心要彻底断了北方敌国的国运,但还不至于鲁莽到倾一国之力去跟他们硬碰硬。自打他们的大将军王被俘,北国便陷入了内乱之中。不必大明插手,他们也会把自己折腾得伤筋动骨了。朕早有安排,让他们更乱一些,乱的时间更长一点,不仅仅是伤筋动骨而已,要他们元气大损,从此再也振作不起来,无法再对大明造成威胁。而这种事……虽说费时费力费银子,但还用不上举国之力,光是燕王府的人手就足够了。”
    高阁老忽然听明白了新君的言下之意,不由得露出了愕然之色:“圣上的意思是……用间?!”
    朱晟没有回答,只说:“此事乃是机密。高相心里有数就好,可别再告诉第三个人。倘若消息走漏,朕就要怀疑,你这位内阁首辅是否与敌国勾连了。”
    高阁老立时板起了脸:“圣上慎言!臣对大明忠心耿耿,怎会做出这等数典忘祖之事?!”
    虽然气愤于新君对自己的怀疑,但高阁老一想到自己最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看向新君朱晟的目光,也不象先前那么戒备与警惕了。
    他低下了头:“是臣误会了圣上。”但他又马上抬起了头,“其实圣上也在利用臣吧?您让臣对那些假消息信以为真,一心在大行皇帝面前揭破您的罪行,不料却反而犯了大行皇帝的忌讳,令大行皇帝对内阁起了猜疑之心。因此……才会有圣上继位之事。若不是臣在大行皇帝面前行事失了分寸,您顶多也不过是替储君摄政罢了,绝不会有登临九五的机会。臣说得对不对?!”
    朱晟淡淡地看着高阁老,没有说话。
    第1651章 效忠
    朱晟没有回答,但高阁老却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果然如此……”高阁老有些失神地喃喃低语,“我竟然被算计了……是因为我习惯了与燕王府为敌,因此总把燕王当作坏人么?不……是我把人心看得太坏了。只要是皇室兄弟间起了嫌隙,为了皇位就必定会争得你死我活,这样的例子我看得太多了……我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是用阳谋夺取皇位的……大行皇帝那样多疑的性子,怎么就信了自己的兄弟?真的是因为一母同胞,情份便比旁人更深厚些,哪怕是有多年旧怨,也不会反目成仇么……”
    他抬眼看向新君朱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若是完全没有仇怨,新君又何必用这种近似于阳谋的方式来算计大行皇帝与他这个内阁首辅?同样是夺取皇位的方式,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既然“夺”了,那就不能算是忠臣了。燕王对大行皇帝并没有后者以为的那么忠心,他这个首辅其实没有怀疑错人,只不过是猜错了对方使用的方式罢了。
    可正因为新君用的不是他以为的宫廷政变的方式,而是和平地哄骗大行皇帝把皇位传给了自己,他即使心中再不忿,也没有了反对的立场。大行皇帝凭自己的意愿,公开将皇位传给了亲弟弟而非亲生儿子,太后与宗室都没有说什么,外臣又怎么好反对呢?继续纠缠不休,只会显得他这个首辅不合时宜罢了。
    既然新君没有倾举国之力兴刀兵、以至于危害到江山社稷的想法,高阁老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跟新君过不去了。说实话,大行皇帝自己都不怕儿子的皇位继承权会被弟弟剥夺掉,他们这些外臣又何必替储君朱珞操心呢?据说原本的燕王世子、如今新封的燕王朱瑞,其实也是大行皇帝的骨肉,只是不为世人所知,就被大行皇帝暗中过继给了兄弟罢了。他与储君都非新君亲子,除非哪一天新君又添了皇嗣,否则谁做储君都是一样的。新君实在没必要为了这种事,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易储。世间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多,一旦新君易储,人人都会认为他是为私心违背了大行皇帝的遗旨吧?
    高阁老稍稍直起了脊背,打算要为自己稍稍做点努力,也免得连累亲朋好友与门生了。他表情肃穆地道:“圣上,无论您是否算计了老臣,您都是光明正大地坐在了九五至尊的位置上。这是大行皇帝心甘情愿交托到您手上的。老臣没有置喙的余地。老臣只希望,您继位之后,可以休养生息,少兴刀兵,让百姓能过得宽松一些。听闻北平政治清明,若是朝中也能如从前一般安稳顺遂,那就再好不过了。储君年幼,却聪颖好学,兼有孝悌之心。还望圣上对储君多加爱护,不要因为偏爱燕王,便对储君过于挑剔。大行皇帝信任圣上,才会让圣上为储君守住江山,圣上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大行皇帝的信任。”
    朱晟微微笑了一笑:“你不需要用这种话来敲打朕,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是武人不假,但朕也是朱家子弟,知道自己的职责。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朕自然有自己的抱负。只要朕能实现抱负,其余杂事都是次要的。珞儿很好,只要他一直聪明好学下去,对朕敬爱,对兄弟友悌,处事公正,御下严明,必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朕也盼着他能早日成长起来,好接过朕手中的重责大任呢。”
    高阁老深深地看了朱晟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跪下来,十分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他身为臣子,对新君的承认。从今往后,朱晟也是他会效忠的君主了。
    虽说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很快就会递上辞呈,告老还乡。可他还是会继续盯着朝廷,盯着新君的。他要确定,新君是否会信守承诺,管好朝廷,治理好国家百姓,把储君培养成材。
    高阁老完成了这次正式的晋见,便以臣属之礼退出了乾清宫的正殿。回过身,他发现周围没有进来时见过的内侍与侍卫,倒是燕王朱瑞就立在不远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殿中的对话。
    高阁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上去。即使新君会信守承诺,他也不能忽略了朱瑞这个人。这是大行皇帝的庶长子,储君的长兄,如今还成了当朝唯一的皇子。他不但比储君年长许多,还素有文武双全的名声,又有军功,显然不是稚嫩的储君可比的。倘若他有心于皇位,只怕储君未必是对手。要是他们兄弟间暗地里斗,也就罢了,万一燕王凭着燕王府麾下的兵力,反攻京中,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江山不稳,百姓受难,灾祸就近在眼前了!
    于是高阁老客客气气地与朱瑞见了礼,然后便开门见山地问他:“燕王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北平呢?若是等到大行皇帝百日孝满,只怕时间就太晚了吧?”
    朱瑞一听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了,微微一笑:“我已经跟父皇商量过了,在京中守满三七的孝便要出发北返。后头的事情自有父皇与皇弟去料理,我是守边的藩王,自然要以自身的职责为重。太后娘娘也能体会我的心情,已是答应了让我们夫妻离开。我王妃已经在命人准备行囊了,不需要高相为了这点小事操心。”
    高阁老仿佛没听出朱瑞话里的讽刺似的,又再问一句:“殿下是心甘情愿离开京城,返回北平去守卫边疆的么?您与太子殿下原是兄弟,论身份没什么不同,与当今圣上还更亲近几分。您如今距离储位不过是一步之遥罢了,真的没有别的想法么?要知道,燕王虽好,可退了这一步,未来便只能永远臣服了。您甘心么?”
    朱瑞笑了笑:“高阁老。你好象总喜欢操心太多,觉得这个不是好人,那个也不怀好意。但凡皇室有父子兄弟,你就总觉得人家要同室操戈。可你既然觉得自己是最忠心耿耿的那一个,不惜将人家父子兄弟叔侄之间的情谊往坏里想,又凭什么认定我就是叛逆呢?”
    他轻轻拍了一下高阁老的肩膀:“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说罢也不管对方如何回应,径自走近了乾清宫的正殿,再不理会呆立原地的高阁老想说什么了。
    第1652章 询问
    朱瑞走进乾清宫正殿时,没有看到父亲朱晟。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东面房间有人影闪动,于是走了过去,果然发现朱晟在东次间窗下的宽大罗汉床边坐着。
    朱瑞上前见了礼,又说了太子朱珞刚刚前来复命的事儿。
    朱晟点点头,示意儿子在自己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仿佛不经意地道:“你一直守在外头么?看见老高了?想必也听到了朕与他的对话吧?”
    朱瑞端坐在罗汉床一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无论旁人怎么说,我只知道,父皇是光明正大从大行皇帝手中接过了传位诏书的。当时大行皇帝神智清醒,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宗室长辈、文臣武将……全都在场作见证。没有人可以质疑您继位的资格。至于那些没有证据的猜测或是谣言,终究还是猜测或谣言而已。”
    朱晟笑笑,看着脸上表情有些紧绷的儿子:“这不是君前奏对,是你我父子间日常闲话。你不必紧张,也不必有什么顾虑,心里有什么想法,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兴许是因为朱晟的语气放轻松了许多的关系,朱瑞的表情也放松下来。他很平静地回答道:“我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父亲做了皇上也挺好的。您有足够的才能与威望,不会输给任何人。更何况……大行皇帝对您多有亏欠之处,无论如何补偿您,都是应该的。”
    朱晟微笑着听完儿子的话,轻声告诉他:“重林,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都很高兴。我知道你听到了高相那些指控我算计皇兄的话。对此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
    他坦然地看着儿子:“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朱瑞看着他的表情,神色也放松下来,微笑道:“这是当然的,父皇的位子来得光明正大,任谁都无法指责您!”
    高阁老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朱晟与大行皇帝兄弟间的旧怨是事实,可前者都原谅兄长了,没有追究的意思,是高阁老认定他会心怀怨恨甚至图谋不轨罢了;朱晟把燕王府亲卫调来守卫西宫,也是事先请示过大行皇帝的,因为后者总疑心禁军侍卫们会有某个势力的耳目,而为了掩饰大行皇帝的疑心病,朱晟才没有把这次调兵的行动公之于众,这又算是哪门子的罪证呢?至于朱晟做了摄政王后便要兴刀兵北伐什么的……那就完全是高阁老自己在脑补了。
    朱瑞一条一条地把高阁老指控父亲的话做了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自然是高阁老不靠谱:“儿子很讨厌这个人,总是觉得皇家父子兄弟叔侄之间全无真情,必定会为了争夺皇位而斗个你死我活。倘若他是竭尽全力去制止这样的争斗,也就罢了,可他不是。他只是要从中选边站,然后尽可能让他所选择的那一边赢得轻松点罢了,能不起动乱是最好的,多死几个宗室外戚武将什么的也无妨,但文官们要安稳,要掌控住朝中大权,不能波及京城以外的地方。
    “当中若有谁受了冤枉,他也不管了。为了达到目的,皇家兄弟父子之间即使本没有嫌隙,他也有可能要挑起两边的火来。虽然儿子知道他的一些想法是好的,本意也是不想让百姓遭殃,可依然忍不住要厌恶他!”
    老朱家的子孙里,也不是人人都想要为了争权夺利去害人的!他们本来也是普通人,也会与亲人朋友和睦相处的。就象他朱瑞,虽然是皇帝之子,可他从小到大,就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国之君!也就是这两年才有了要做好燕王府主人的想法。他是真心想要辅佐弟弟朱珞成为一代明君的。无论做皇帝的是生父还是养父,他都没改变过这个想法。
    他在萧家长大,从来就知道自己会是一个“臣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看一看。
    就因为秉承着这样的想法,朱瑞自认为是个人品正直忠诚的好人,对得住所有人。如今连朱珞都没有疑心过他,高阁老一个外人,凭什么就觉得他会生出谋逆之心呢?!就象父皇朱晟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皇位也是大行皇帝主动让他继承的。高阁老凭什么怀疑父皇?凭什么摆出一副自己最忠心的模样,要求父皇做出种种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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