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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相檀出了乘风宫,却见孟粟竟还等在外头,仍是那么直挺挺地往轿旁一杵。
    “孟大人竟还未回府?不用给户部交差么?”
    孟粟侧了侧头,拱手给顾相檀行礼:“孟粟多谢灵佛相助。”他秉性刚直不知变通,但不代表脑子傻,若是今天没有面前的人,这差事可没那么容易办好,而且还能自太子手中诓得这么个宝贝。
    不过孟粟道谢归道谢,眼中却仍是没什么太大的感激之色,顾相檀瞧着他甚有意思,忍不住问:“孟大人可是对相檀有何不满?”
    孟粟道:“并无。”
    顾相檀又问:“那当日在金谷楼赠予的诗,孟大人可还记得?”
    孟粟呆了下:“记得。”
    “那孟大人是否以为,我不配称灵佛?”
    即便孟粟这般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也被顾相檀如此直接的话给震得有些懵,再抬头看眼前少年,仍是笑意盈盈,不见半点愤然质问之色,只仿佛诚心讨教。
    孟粟心内略作思量,还是将所想付诸于口了:“孟某于佛理所悟不多,但也知佛经有云:多欲之人多苦恼,少欲之人宜修行。”这话外的意思便是说顾相檀所求太多,私心杂念也太多,连静心修行都做不到,做灵佛的确是勉强了。
    苏息在一旁听得险些跳起,顾相檀却抬手阻了他的斥责,凝神沉吟片刻,竟然点了点头,然后径自便上了轿。
    就在孟粟以为这次怕是将灵佛得罪了时,顾相檀又掀开轿帘,淡淡地问了一句:“那大人是如何看待六世子的呢?”
    虽不知顾相檀为何忽地转了话锋,但提到赵鸢孟粟不由变了脸色,眼中也带上了恭敬之情。
    “六世子慷慨仗义,不畏奸邪,”这是说那次在金谷楼赵鸢对他的相救,“爱民恤物、常怀慈忍,”这是说赵鸢不惜费时费力游说自己做官,“骁勇善战、精忠报国,”这是说赵鸢心怀大邺,为了天下百姓而奋勇杀敌,“如此良才,怎能不让万民敬仰,效忠追随。”
    “效忠追随……”
    顾相檀呢喃着这句话,继而粲然一笑:“如此甚好,孟大人果然目光如炬,慧眼识英雄。”
    只是言罢又垂眼轻道:“命即无奈何,心可使泰然……我同孟先生,其实一般无二。”孟粟入朝为官,他顾相檀做这灵佛,一样无奈为之,不过是求一个问心无愧而已。
    孟粟觉出顾相檀此话深意,不由怔然,转头却见轿子已悠悠缓缓行出老远,慢慢消失于西沉暮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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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赵鸢回须弥殿时早已月上中天,他换回了一身月白色锦袍,足下轻点,便于檐瓦之中翻飞若舞,门外侍卫只觉身旁浅影掠过,再回头去寻,却只剩枝桠婆娑,什么都没有瞅见。
    赵鸢轻松的避过闲人耳目,进得顾相檀的小院这才显了身姿,只是一落地,赵鸢便觉周围有异,他屏气凝神地细听片刻,面色一变,猛然跃起三两步就朝屋内窜去。
    院门大开,赵鸢在其内一通好找,却见顾相檀的内室床铺齐整,灯火寂灭,而人……却一个都不见了!?
    赵鸢眉峰紧蹙,暗道自己莫要慌乱,须弥殿外守卫如常,若是顾相檀出了事,宫里定不会这么安稳,左思右想一番,心头灵光乍现,赵鸢袖摆一挥又隐没在了黢黑之中。
    沿着殿外长道一路疾行,不过半盏茶就已到了大邺皇城东边的侧门处,幽暗的月色之下,果然老远便瞧见两辆马车停在那里,一辆车旁站了两个侍从,正拢着袖子挨在一起聊天,而另一辆跟前则立着衍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赵鸢一靠近,衍方便第一时间动了,待瞧清了来人是谁时,衍方不由轻唤了一声:少爷……”
    毕符和牟飞都叫赵鸢少爷,衍方也一同这样叫,听着这个称呼苏息和安隐都回过头来,另一边的马车帘子也微微动了动,没一会儿后头就露出一张莹润的面容来。
    顾相檀一手撑着下颚,一手则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皎白的皓腕自袖摆中露出,衬着手上的紫玉珠串更是熠熠生光,整个人都恍如静夜中平白生出的神仙。
    他本想说“你怎的才来,可让我好等。”但一瞅见赵鸢冷肃的面容,顾相檀升起的戏弄之心立时就淡了下来。
    他只得弯起眼,对赵鸢露了个讨喜的笑容。
    赵鸢却仍是板着脸,暂时没有被他所迷惑,只悠悠然地走过来,直愣愣地瞧着顾相檀,片刻才道:“谁告诉你的?”
    “告诉什么?你何时要走么?”顾相檀问。
    赵鸢不说话。
    顾相檀从来不怕赵鸢的寒气攻势,但是他却不想让赵鸢生气,于是撇了撇嘴道:“我不知你何时走,也无人告诉我,但我晓得你总会要走,所以早走不如晚走,趁我还能跟得上的时候。”便一起走呗。
    赵鸢抿着薄唇:“此去……”
    “此去艰难万分,危险丛生,你要说的我自是一清二楚,可是这三年虎狼巢穴刀山火海我走得半点不少,看多了尸横遍野满目疮痍,你不让我随着你走,那我正好要往卜舫县去,不过一道走上一段路,到了卜舫便就此分道扬镳吧。”
    顾相檀淡淡说道,却见听得此话的赵鸢面色更是冷了一层。
    ☆、救灾
    夜阑人静,月白风清,九曲阡陌间两辆马车匆匆行过,前面一辆坐着苏息和安隐,后头则是顾相檀和赵鸢。
    顾相檀之前的一番话,到底让赵鸢改了主意,他看着温雅谦和,但谁都没比赵鸢更清楚顾相檀的脾性,自小到大,他只要真正下了决定的事便一定要办到,想方设法都要办到,现下不办,以后也会去办,谁都阻不了,赵鸢允了,顾相檀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奔忙,赵鸢不允,顾相檀便在他瞅不见的地方奔忙,结果没什么不同。
    赵鸢还能有什么选择。
    一碧如洗的夜幕中,一轮皓月当空,顾相檀半靠在车壁上,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星斗,唇边带着浅浅的微笑,眯着眼,已是半睡不睡的模样。
    “你仿冒司朊的笔迹给三王写了什么信?”顾相檀幽幽地问道。
    赵鸢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顾相檀的脑袋一颠一颠地磕在窗沿上,不由伸出手将人拉了过来。
    顾相檀软软地被他一扯就靠进了赵鸢的怀里,他的确是累了,为了等这个人早就过了歇息的时辰,此刻倒下了便懒得动了,任赵鸢环着自己,脑袋枕在对方的胸前。
    赵鸢给顾相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后,又拿来了一旁的薄衾给他盖上,这才回道:“将上月的战事说道予他听。”便是南蛮同神武军和御国军交手大败的那一战,不过用的自然是南蛮人的口吻。
    顾相檀半阖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来,正对上赵鸢俯视而来的目光。
    赵鸢的皮相大好,小时候赵则还能同他相近上几分,然而几年过去,赵则越发长得像大王爷,更趋于曹钦那般丰神俊朗的飒爽英姿,但赵鸢却仍是全全继承了大王妃的容貌,虽第一眼会被他满身的寒气所煞,但若细看,那张玉白的脸上,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简直像是拿最娟秀的工笔一撇一捺鼻息凝神勾画出来的一般,错一分便落了下乘。
    此刻,赵鸢低着头,睫毛在眼下遮出两把浓影,鼻尖唇瓣到下颚的弧度秀致到连顾相檀都忍不住去想,大王妃年轻时该是怎般的倾城之姿,怕是如今名满天下的梅渐熙都难望其项背。
    顾相檀难得分神,待额头一凉,才觉赵鸢的手指正轻抚过自己的发际线,又想到对方的话,不由怔了下。
    南蛮人吃了败仗,第一时间便传遍大邺,天下子民皆津津乐道,还需特意书信告知三王吗?想也知晓里头定是别有深意。
    顾相檀微顿,还是开了口:“所以这封信所求为何?”
    赵鸢摸着顾相檀光洁的额发,对上他的眸光就知自己的意思他已猜到,不过顾相檀既问了,赵鸢没理由不答。
    于是缓缓道:“向他借兵。”
    ……
    这一路走了约莫十来天,不同于当日回鹿澧时的行程,二人的心境紧绷中又带着些轻缓,虽国仇家恨高悬于顶,但顾相檀和赵鸢的心却是没有隔膜的亲密无间,顾相檀今生的希冀便是赵鸢的无灾无痛,安稳静好,可是后来他发现,素牙黄犬才是草头奔走,玉爪苍鹰更该翱翔天际,赵鸢是鹰,凶猛孤独,他愿为了自己在一处盘旋不离,但自己却不该真的用饵将他困在原地。
    这样,若是有一天,自己真的不能陪伴在他身边了,至少,赵鸢的手中还握有他亲自挣来的一方天地。
    沿途依旧有流离失所的难民百姓,顾相檀带了不少的干粮和药品,一面走一面分,过了卜舫,又过莫松,待又行出百里,一行八人小队赶来同他们做了汇合,其中便有之前并没有一同随来京城的牟飞和毕符。
    再走上几天,前面就是东县,思量再三,赵鸢终究没有让顾相檀一道去,能让陪着自己走到这里,已是极限。
    两人站在城门口道别,顾相檀看了眼不远处候着的那队人马,虽身着常服,但个个精干健实,目光如电,一看便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英,顾相檀稍稍放了点心,又问赵鸢。
    “上次我们同曹将军一道商议的法子,你可是有眉目了?”
    谁知赵鸢道:“早就上路了。”
    顾相檀一顿,继而笑了开来,他轻轻甩了甩袖,浅灰的素袍便带出一道飘逸的流风,衬着少年身姿,自有一种安矜高迈的气度在。
    赵鸢又看了顾相檀两眼,顾相檀也在看他,然后说:“早去早回,我就在这儿等着。”
    赵鸢眉头微蹙,接着便明白了顾相檀的意思。
    他在这里,自己便别无选择,只能安安稳稳地回来,然后将带回京城。
    赵鸢思忖片刻,说了一句:“那便彼此彼此。”
    他顾相檀要等赵鸢来接,而赵鸢若是回来,也要看见一个完好无缺的顾相檀。
    等顾相檀点了头,赵鸢翻身上马,带着一骑精兵,策马扬鞭,奔赴东县。
    顾相檀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渐渐走远,嘴角轻轻勾起,然后爽快地转身,进了城中。
    此地名为姬完,乃是东县九百里外的一个小镇,虽隔了有一段距离,但天候与东县相近,皆是天干地燥,万灵枯竭之所,水患、疫病便是从此地不远处所爆发,偏偏因着羽林军跋扈,不少百姓勉力逃出东县,却再也走不远,一个一个被迫栖息在此,苟延残喘。
    姬完到卜舫这一带,反而成了大邺灾患的重城。
    顾相檀记得,上一世东县也有水患发生,但并无这般肆虐,否则他也不会待疫病蔓延才觉出不对,灵佛能知未来,便也是建立在上辈子所见所闻之上,顾相檀也曾思虑过此次灾患是否是自己掉以轻心了,若是早些察觉,便可避免这般哀鸿遍野的景象,但有一日他在佛前吟诵,念道佛中的八风之境,顾相檀忽的便想明白了,新生新变……这是老天爷和佛祖,给他的考验。
    城门早已无人把守,顾相檀一行从主街而过,一路却不见一人,沿街店铺皆大门紧闭,转角偶有人影,但也是衣衫褴褛行色匆匆,不待瞧清他们就远远地避开了。
    “公子,您瞧。”安隐忽的指着一个破落瓦檐的一角,有一团灰扑扑的物事正在隐隐挣动着。
    顾相檀心头一动,便要上前,却被衍方伸手所拦。
    “公子,属下去吧。”
    顾相檀摇摇头:“无事,这般境地,就算是野狼怕也是半死不活了。”说罢,不顾阻拦,径自都到了那东西面前。
    顾相檀丝毫未有犹豫,待衍方开口前,已是蹲□亲自将遮盖在其上的灰布揭了下来,待内里东西显露出来时,众人都不由一怔。
    “苏息,拿水来。”顾相檀忙道。
    苏息转头将马车里的水壶拿了出来,一边递过去一边道:“公子,这……”
    顾相檀知晓他要说什么,无非怕对方有病,他难得严厉地瞪了一眼苏息,立时把小侍从瞪得噤了声。
    只见那灰布之下覆盖的竟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身形佝偻瘦小,也不知在此地伏卧多久了,皮肤灰白,同地上的残泥都拧成了一个色调,脸颊更是瘦到凹陷,嘴唇干裂,若不是手脚时不时有些抽搐,几乎以为他死了。
    安隐托着孩子的头,顾相檀笨手笨脚地给了喂了水,但孩子只喝了没多少,大半全沿着唇角滑了下来。
    顾相檀试了两次,猛地将水壶丢给了苏息,起身冷着脸道:“把这孩子带上,随我进姬完的府衙去!”
    几人沿着主街一路走到底,姬完不大,姬完知府县衙也不远,没几步便瞧到了那高门大户的院落,若是同这四处的寥落破败一般也倒罢了,偏偏这县衙碧瓦朱甍,大门紧闭,门外还站着两个手持长刀人高马大的衙役在,脸上摆着一副”谁敢上前便让你兜着走的姿态”。
    而见到忽然出现的一行,两个衙役二话不说便要赶人,顾相檀眉头紧皱,不待他出声,衍方已是心领神会,长剑一挽,几个旋身就把那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放倒了。
    然后一脚将府衙大门踢开,由着苏息放声喊道:“姬完知府何在?!”
    顾相檀很少动怒,无论是前世今生,除了赵鸢的事儿,除了裕国公阖府的事儿,顾相檀的心绪还是十分平稳的,佛道养心,所以即便是现下,看着那趾高气扬,骂骂咧咧的知府带着一群打手般的衙役涌出来时,顾相檀的面上仍是淡淡的,只嘴角常年挂着的笑容隐没了下去。
    知府是个知天命的白胖老爷,见得自家院落前莫名出现的白衣少年,先是被对方的气势呆了下,继而高声喝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小贼,竟敢擅闯知府衙门,活腻味了么……唔!”
    不待他说完,衍方竟直接脚尖一动,将路边的石子高高踢起,直接就奔着知府的脑门去了,“咚”得一响,石头磕骨头,发出老大的动静。
    瞧着那知府捂着脑袋哀嚎着倒下,顾相檀看也不看两旁亟待上前的狗腿子,凉凉道:“贾长涛,宗政三年的进士,进京做了赵典的食客,两年后被推举坐上姬完知府,我不管你这官是考来的还是买来的,大邺封了你的官职,便是要你在百姓面前这般做派的吗!”
    被掀了老底的贾大人抱着头大惊,又听出顾相檀竟直呼三王的名讳,不由骇然道:“你、你是何人?”
    ☆、夜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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