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禹苍白俊秀的脸上泛出期待的光泽,只那双吊梢眼越发的阴翳狠戾。
    “六世子,栾某倒是一直想和你切磋切磋,如今能有此机会实在喜不自胜,我想想,拿什么做赌好呢?嗯,若是谁输了……便把对方的头颅带回家可好?”
    然而栾禹话才落,赵鸢的剑便到了他的面前,亏得栾禹反应迅疾,往后一避,勉强躲过了那袭来的剑锋,不过还是不小心被削掉了两簇头发。
    栾禹抓着手中断发,脸上的笑容依稀收了下去,他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再没有兴致说笑,直接挥剑朝赵鸢迎了上去。
    两个主将近身相搏,而两旁的兵士也早就战在了一起。
    赵鸢为了赶时辰,所带的人马不多,不过两千轻骑而已,而这么点人面对栾禹的三万人自是以卵击石,所以栾禹也不急,只想着好好和赵鸢斗一斗,他一向最喜爱美丽的物事,最好能把这美若谪仙的六世子的那层皮都慢慢地揭下来,好好地带回府中珍藏,一想到此,栾禹就觉兴奋,那该是多么令人欣喜又满足的事。
    于是栾禹一开始下手并不重,但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赵鸢这些年在陈州的功绩他可是大有耳闻,而且他曾听三王说起过那时羽林将军胡天董的死相。当时三王着人一路追杀侯炳臣至郊外,所以胡天董不可能是侯炳臣所杀的,那么朝中还有谁能轻易地就把羽林将军送上黄泉了呢?当时三王并未一时想透,但是栾禹却察觉到了,曹钦不在京城,唯一的可能……便是眼前的人。
    而此刻两人过了几十招,栾禹就觉得他该是猜对了,赵鸢的剑风和自己很像,皆是以速度见长,不过赵鸢的身形更轻更快,相对的力量便薄弱了,就栾禹所视,二人杀将起来,仍是自己占了上风。
    不过赵鸢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对手,至少是栾禹这些年来遇到的唯一能同自己过上两招的人,就这么弄死了,实在很可惜。
    栾禹一面琢磨着,一面全力催动手中的长剑左突右挡,两柄银刃于夜空中划过,璀璨如星。
    而赵鸢则自始至终都是冷着一张脸,一招一式皆不疾不徐,哪怕己方的人随着时间慢慢越来越少,却依旧不见他有一丝慌乱。
    栾禹头上反而见了细汗,赵鸢却还是气息自若,栾禹有些烦躁了。
    “蚍蜉撼树,自寻死路……你可知不用天亮,你的这些军士便全要葬身此地?”栾禹喝道。
    赵鸢眉眼一动,牢牢抵住栾禹的当胸攻势,淡淡地说:“那你可以试试。”
    栾禹蹙了蹙眉,长剑一转,反手向赵鸢的下盘劈去,而赵鸢则借着一旁枯树,一个蹬踏便于空中跃起,轻巧蹁跹地翻转落地,手中长剑再一次直直指向栾禹。
    栾禹却猛地震住了。
    这个背影……为何这般熟悉?
    他的记忆猛地飘至几日前营中遭遇突袭的那一夜,心中猛然一冷。
    “竟然……是你?!”
    ☆、预谋
    释门寺的禅房内,顾相檀和方丈对坐无言,屋内一片静谧,只桌上的烛光微微摇晃。
    顾相檀长长叹出口气,手中的佛串极快地拨动着。
    方丈开口安抚道:“灵佛不必过分担忧,释门寺虽比不得相国寺,但也有太|祖御赐的牌匾镇寺,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贼人敢在此放肆,灵佛和相国大人可好好安歇。”说罢望向一旁的傅雅濂。
    傅雅濂点点头,然而他身边的侍从怀深却走过来焦急道:“大人,殿下的身子有些烫,方才喝的乳|汁也都吐出来了,怎么都睡不安稳。”
    傅雅濂皱起眉,忙探头过去查看,果然见襁褓中的幼童面色绯红,睫毛不断颤抖着,痛苦地挣动着双手。
    “要不要唤大夫来看看?”苏息跟着紧张道。
    傅雅濂刚要开口,却听一声“啪嗒”,紧跟着一片碎玉的零落哗啦,紫玉的佛珠竟然滚了满地。
    对坐的顾相檀茫然地望着手中断了线的佛串,脸色发白。
    还是衍方反应最快,立时蹲着身就去捡珠子,安隐和苏息瞧着了也赶忙来帮衬,几个人满屋子地追着,好容易把佛串凑齐了。
    顾相檀怔怔地盯视着递到自己手中的紫玉佛珠,良久未言,而两旁的人也不敢说话,半晌顾相檀才喊了一声:“方丈禅师……”
    “是,灵佛有何吩咐?”
    顾相檀问:“寺内有多少僧众?”
    方丈一愣,答道:“三百余人。”
    “让他们快些走吧。”
    这下傅雅濂也皱起了眉:“相檀?”
    顾相檀看向他:“师傅,我带着皇孙躲藏至此,原打算着能避过一场灾祸,却不想,到头来怕还是棋差一招。”
    傅雅濂来不及说话,方才还安安静静地皇孙忽的哭闹了起来,在怀深手中挣扎不停,而禅房的门也被匆匆敲响,两个小沙弥跑进房中急红了脸道:“灵佛、方丈,有军队向此处来了,看着人不少!”
    方丈惊讶之后并不死心:“来人穿着何种军服?”侥幸觉得会否是御国军也说不准。
    小沙弥打碎了他的希冀:“绛紫色……是、是羽林军!”
    顾相檀沉下声:“方丈禅师,快些带着僧众们走就是,他们要抓的人是我!”只要暂且随了他们的意,三王自不会拿佛门中人再生枝节。
    方丈却哪里会点头,灵佛乃大邺佛寺之根本,即便赌上所有出家人的性命也要保得他的平安,眼下更没有将其撇下独自苟且逃生的道理。
    于是仍旧盘坐不动,口里道:“现下走又能走多远,老衲倒要看看,这些乱臣贼子敢不敢动这里一毫一厘!”
    顾相檀眉头皱起,心内已是火烧火燎,暗忖自己怎这般掉以轻心,可是一时之间他却仍是想不透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当日自己的计划知晓的人的确不少,除了渊清、师傅和曹钦将军之外,薛仪阳、高进廷、陈彩、孟粟等人都有所了然,但是这些人顾相檀都是信的,也不认为他们会出卖自己,那究竟是谁,将灵佛和皇孙的处境透露了给了三王,要置他们于死地?!
    可是他却又拿方丈没有法子,三王要灵佛来牵制民心,自己即便被捉拿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皇孙……赵典就算再如何满口答应,皇孙却是赵攸赵勉的血脉,赵典如何能放过他?
    顾相檀一时心念急转,努力寻找着自救的出路。
    便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紧跟着便是凄厉的喊叫,还有种种尖啸的呼喝声。
    守在门边的小沙弥已是青了一张脸,回头看看不言不语的方丈,再看一旁怔然的灵佛,害怕得双腿打颤,仿佛能透过紧阖的门扉瞧到外头一片的血光连天,尸横遍地。
    大邺佛寺清净百年,这一夜竟被逆贼乱党残忍血洗,深重的钟鸣嗡嗡地响起,却如徘徊的丧钟一般,震颤人心。
    方丈额头满是大汗,而顾相檀紧握双拳,连指甲都深深地陷进了掌中,下一刻,他猛然起身,再忍不得地跨步向外走去,却有一道人影比之更快的挡在了门前。
    顾相檀惊讶,而一旁的怀深更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落的双手,方才还抱在怀里的孩子,眼下已是到了旁人的手里!?
    顾相檀沉下了脸,直直地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人。
    “衍方,让开。”
    衍方不动。
    顾相檀又说了一遍。
    衍方直接拔了剑。
    顾相檀急道:“你敢!”
    衍方将剑刃贴到了怀里孩子的脖子上:“衍方得过吩咐,一定要护得灵佛周全,不惜一切代价。”所以此刻明知是送死的结果,定不会让顾相檀走出去,哪怕用旁人的命来作威胁。
    “属下方才看过了,此地还有一道偏门,请灵佛同属下先行离开。”
    衍方一说完,方丈也道:“灵佛无恙,才不枉我等经历这一场业障。”
    顾相檀牙关紧咬,却无法责怪衍方,目光只狠狠地落到门上,难得整个人都气到发抖。
    傅雅濂也站了起来,默默地等着顾相檀的决定。
    顾相檀的双拳握了放,放了又握,最后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头,向着另一道门走去!
    衍方忙将孩子丢给了怀深,快步越过他在前头带路。
    几人穿过禅房后院,果然看见一条偏僻小道,衍方说:“这里通向临县,不知羽林军是否发现此地,若是没有,我们便能偷偷离开,只要出了京城,就能再想对策。”
    顾相檀一言未发,目光森然,傅雅濂在旁看见他这般模样,突然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大邺佛寺千万,人人以灵佛马首是瞻,将军可以死,皇子可以死,即便是太子,即便是宗政帝都可以死,但是你却还不能死。”
    顾相檀猛地一愣,师傅的话,他明白,方丈禅师们护佑的不是他顾相檀,而是灵佛,若他真的为大邺子民着想,就更该好好活着,至少在下一代灵佛降生之前。
    傅雅濂又道:“三王恨透了佛门中人,哪怕今日你出去被拿下保住了释门寺众人性命,但是只要三王有一日登上大宝,这些人一样会活不成,到时候死的便不只是一个释门寺了。”
    顾相檀低着头加快脚步,傅雅濂知道这孩子已把话都听进去了,可是望着顾相檀冷寂的背影,他只能将许多唏嘘低叹都深深地埋进心中。
    有的人,自出生的第一天起,便注定要背负许多许多的期许和责任……还有罪孽。
    才出了小道,衍方便倏地顿步,就见前头隐约有一个黑影晃过,衍方让顾相檀等人退后,刚要拔剑,却听对方低声喝了一句:“……是我是我!”
    顾相檀一呆,就看着半人高的草丛被拨开,一个黑衣人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竟是赵则,身后还跟着赵溯?!
    顾相檀不待询问,赵则就道:“四哥五哥六哥都不告诉我,但我自己会打听,我偷偷跟着你们的马车出来的,本想一起进来,后来还是打算在外头守着,没想到赵典这个恶贼果然派了人来偷袭,我在寺外摸了一圈才找到这条道的,外面还没被人封堵,我们要快些出去!”
    顾相檀看看赵则,又看了看一旁面色冷肃的赵溯,来不及多言,只能颔首道:“那便快些吧。”
    谁知,他们刚要离开释门寺却听得阵阵脚步飞速往此地而来,有人在外头喊道:“这里有小道!有人要逃跑!”
    看着一盏盏刺目的火把渐渐将此处包围,顾相檀不待说话,赵则已是一把将他推到了里侧,自己拔了剑就冲了出去。
    “我挡住他们,灵佛你们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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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劈、跃起、侧身、避让、翻转、出手……两柄银剑依旧在栾禹面前相击交锋着,可是他却已不如之前那般从容自在运筹帷幄了,尽管对方的人马随着时间过去大幅减少到所剩无几,但是栾禹心底的不安却越发深重,甚至已渐渐凌驾在神思之上。
    长时间的消耗让向来体力过人的栾禹也觉开始疲累,出剑的动作慢了下来,脚步也没有方才那般灵活了,可是最让他如芒在背的是对方的攻势,若是一开始他还没能发觉,这么多个回合下来,栾禹也将对方的想法初初看透了。
    赵鸢的招式也有快有慢,可是他却是随着自己而变化的,栾禹奋起回击,赵鸢便打起精神来同他应对,若是栾禹缓下速度,赵鸢也跟着收了凌厉,从头到尾,赵鸢都像是在耍猴一样将他绕的团团转,自己所以为占到的那些上风和优势,根本就是对方故意放水!
    向来眼高于顶的栾禹待发觉到此真相自然如遭重击,恨不得冲上前将赵鸢剥皮拆骨大卸八块,然而更让他惊惧的是赵鸢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这般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到底是意欲为何?甚至不惜牺牲己方将士的伤亡也要……缠住自己?
    “你在拖延时间?!”
    栾禹终于缓过神来,继而又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面露讥讽。
    “你可知三王在京中有禁军十万,羽林军五万,就算御国军神通广大,勉力拿下,但一时半刻也没有心力来救你了,而且你不知道东县羽林军有三十多万人吗?现在可都在来的路上了!”
    赵鸢却毫无所觉一般,依旧冷着一张脸死死的将栾禹逼得脱不开身。
    对方明明有好多次机会都能要自己的命,甚至可以将他重伤,但是赵鸢都放弃了,栾禹想到那日夜半这一队冲入自己军中的黑衣人,还有那封被钉在帐中的信……
    六世子赵鸢冒充南蛮人书信于三王向他借兵,三王信了,所以他不会借,可是他不会明着回绝,因为他知晓,他即将对京城动手,若在这时惹了南蛮人不痛快,他们趁此回头再愤起发兵,自己干掉了御国军和神武军,回头还要面对南蛮人,久战之师必败,到时候反而将大邺拱手送人了,所以三王要寻个缘由来拒绝,而东县本就受灾,粮仓又被火烧大半,三王便以此借口向宗政帝请求将羽林军转离东县,也好对南蛮人说,羽林军损伤大半,暂时不利于出战。
    而接着呢?
    栾禹回忆着,宗政帝却让三王将兵士分成一股一股慢慢撤出,这也是为何自己现在只能先带着一小队人马上京的缘由,羽林军被拆得七零八落,分散在各县,三世子的伤又事出突然,所以一时难以齐集。
    栾禹心里一惊,猛地接住赵鸢直直劈来的一剑,骇然地看着他。
    原来一开始,这一切都是由对方所预谋的!?
    假传书信、烧了他们粮仓,再分散羽林军的势力,那么……现下那个人在等的必然是援军?!
    “神武军何时到东县?!”栾禹将此想透了,不由目呲欲裂地吼道,即便要死,他也要死个清楚!
    赵鸢这一次正眼看他了,栾禹聒噪了一夜,终于得他冷冷地开口回答。
    “比你们到得早。”
    栾禹呆了下,猛然明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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