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将道:“既然如此,六世子你去吧,末将定是能给将军和您带回一场胜利。”
    羿峥也急道:“我和你一起走!”
    赵鸢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他之前带来的兵力在这几个时辰里已是所剩无几,王副将又给了赵鸢五万人,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五万人继续东进,同商副将会合。”
    赵鸢没有再耽搁,速速带着羿峥,调转马头,回了京城。
    ……
    那一边,顾相檀听得外头嘈杂轰鸣声渐渐远去,牟飞和毕符也回来禀报说泰半羽林军都随着御国将军一道撤离了此处,剩下约莫百多人仍是守在释门寺外,不过释门寺几乎已是全数都沐浴在了熊熊烈火中,顾相檀等人所处的谷仓正在一隅荷塘边才能勉力逃过一劫。
    不过尽管如此,这期间仍是不断有浓烟尘埃顺着缝隙飘散进来,几乎将里面的人憋个半死。但顾相檀等人毫无选择,只有努力看顾着小皇孙,一等再等,等到听见不远处大雄宝殿的轰塌之声,等到最后一点羽林军因为火势太大以为灵佛已葬身火海,稍稍寻了一圈一无所获后便追随占星虎一道离去,等到释门寺几乎能烧的都烧了个精光,火慢慢熄灭时,衍方才带着顾相檀一行人推开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天已是亮了,幽暗的晨光铺满大地,两旁时不时还有火星爆出,放眼望去,四面皆是一片断壁残垣,焦灰散乱。
    “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免得羽林军发现不对,去而复返。”傅雅濂道。
    既然陈彩没有派人来寻他们,皇城怕是还未完全平静,他们不能回去,正在众人犹豫间,顾相檀说:“往东去。”
    其余人不作他想,自然同意,于是一行人便这么朝东边走着,一走就又走上了好一阵,直到日头高高的升起,直到他们听见前方传来奔腾的马蹄声,漫天尘烟滚滚,巨大的旌旗遮天蔽日,顺风翻飞。
    赵鸢难得凶猛的催动马鞭,让坐下麒麟四蹄疾跑,远远地他就瞧见前方的官道上有几个人影站在路中,不待细查便一眼就将最前头的人给认了出来。
    顾相檀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默默地看着赵鸢行到近前。
    赵鸢望着顾相檀一身狼狈,脸上还有黑灰斑驳,沉声问道:“人在哪里?”
    一直沉着脸始终没有开口的赵则回答:“在北面!给我一匹马,我也去!”
    赵鸢不语,一旁的羿峥道:“没有其他马了,我分你一半。”
    赵则也没心力计较,听罢就利落地翻坐在了羿峥身后。
    顾相檀说:“在涟河上游。”
    赵鸢对上顾相檀目光,只见里头一片沉暗,他心头猛然一紧,冷声道:“等着我。”接着,率众向着顾相檀所言的地方,匆匆而去。
    接下来的时间忽的便变得格外的快,他们寻到了一户农家,给皇孙喂了些米糊,孩子一直烧着,不过幸好村落里也有些土办法,依着熬了些驱寒的草药,又给赵溯的伤口重新处理了番,虽没有立竿见影,但至少也缓一下恶化的伤情。
    而一直到日头再一次落了下去,暮色四起,顾相檀等人终于盼来了陈彩。
    从来到这里,顾相檀就始终不言不语地站在门边,牢牢地望向北面。
    陈彩听闻御国将军的事儿,自然要带人前去支援,顾相檀让他们将病着的皇孙和重伤的赵溯,还有师傅等人都带回去,自己要和陈彩一起去。
    陈彩哪里愿意让灵佛涉险,但是顾相檀却非常坚持,陈彩看着自己的几万军士,陈锡死了,他又用了一天的时间终于让宫内的那些禁军败降,然后马不停蹄地带着剩余的御国军前来,此番他们人数已是占了上乘,自不用再怕占星虎了。
    最后顾相檀随着陈彩一道北上,毕符、牟飞和衍方也一同跟着,一众军士骑马走了有一个时辰,终于瞧到了大军的踪影,前方由少至多,一具具、一群群,或倒或卧,有羽林军的,也有御国军的尸体,越走越多,绵延百丈,最后几乎堆积成山,满地猩红。
    然而再过去便是一行行整装肃立的神武军,他们寂静无声地一道望向道路的最前方,那里正站了一个人,一身银色铠甲,临江而立,脚边是滚滚的涟河水,往来的簌簌大风吹动着他的袍角,无端的将这背影衬得孤冷空寂。
    顾相檀从马上下来,顿了顿,然后朝那人慢慢地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他脸上的血色便褪一分,一日一夜的奔忙惊骇,生死线上的往复徘徊,都几乎耗尽了顾相檀所有的心神,他此刻只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面容本就白得过分,而当他在赵鸢身边停下时,整张脸都已近死灰。
    顾相檀看见,赵鸢的身前原来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背靠着一棵大树而坐,一腿曲起,一手则搁在膝盖上,而另一只腿却浸没在翻涌的涟河水中,另一手则拿着一柄长戟,戟身有近十寸都插|入了土中,似是为防止自己被迅急的河水所冲走,他头低低的垂着,头上的长发散落了下来,盖住了脸上的表情。
    这是一个极其落拓不羁的姿势,便好似笑看江河美景般的恣意潇洒,只除了这人身上的铠甲一片破落,曝露而出的部位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皮肉翻卷刀伤遍布,连树旁的土壤都染成了殷红。
    顾相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人,良久之后,赵鸢终于动了,他拿下自己的头盔丢到一旁,然后上前蹲□,小心翼翼地把那长戟从土里拔了出来。
    戟身一松,那人固定的身子便再也坐不住地直直往前倒了下去,赵鸢一把接住,轻轻喊了声:“赵则。”
    一旁阵营中速速跑出一人,将那柄青龙长戟颤抖地拿在了手里。
    而赵鸢则给那人整了整歪斜的头盔和铠甲,又将他的长发重新束起,顾相檀看见对方的面容平静,眼帘微阖,真的好似睡着了一般。
    赵鸢把人扛在了肩上,轻轻地说了一声:“四哥,我们回去吧,”然后又对顾相檀说了一遍:“回去了……”
    顾相檀看着赵鸢和赵则背影,又看向眼前汹涌澎湃的涟河水,半晌才转身离开了此地,只是他的眼前是黑的,手脚也软的不似自己的了,只凭着一股意念努力地支撑着。
    余下的兵将把尸堆中所有御国军的将士都挑拣了出来,放在马上,一道带回了京城。
    ……
    宗政十五年,秋,三王赵典起兵作乱,八月十五、十六二日,禁军反戈攻入大邺禁宫,被御国将军曹钦和副统领陈彩所全数歼灭,十日之后,东州十二县,十三万神武军以合围之势,逐个击破,大败十五万羽林军,三王一派被绞杀殆尽,睦王父子收押待审,史称“满月之乱”。
    羽林军全军覆没,禁军五万死、五万降,御国军、神武军死伤过万,其中最为使人震惊的便是太子赵勉被贼人刺杀于乘风宫中,御国将军曹钦则捐躯沙场,而京中第一大寺,释门寺,同其内三百僧众,一夜之间化为飞灰。
    在御国将军出殡的同一日,七世子赵则手持利剑冲入天牢,将早已奄奄一息的三世子赵界,直接斩杀。
    宗政帝自此,一病不起。
    ☆、恨意
    八月二十那日,天才蒙蒙亮,皇城的城门便缓缓开启,一行五百余人的迁柩队伍自城内而出,白车白马,要将御国将军的灵柩送至觉天陵下葬。
    薛仪阳走在最前头,身后是戎装加身的御国军和神武军将士,一路行出,两旁竟有数不清的百姓闻讯而来,俯首哀泣号啕痛哭,一时间冥纸纷飞,整个京城都几乎一片凄恻。
    同时,滚滚翻涌的涟河边,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一身缟素,对着一棵大树凝神细望多时,忽的恍然一笑,仿若瞧见心爱之人一般,接着一返身毫无留恋地跃入了波涛汹涌的河水之中……
    ……
    羿峥看着赵则手提长剑一路从天牢缓缓走出,剑尖还淌着滴滴猩红,两旁狱卒原本要阻,但见这位七世子罗刹一般的面色,又怕得僵立难言。
    羿峥叹了口气,上前道:“六世子让我来瞧瞧你,你这是要……”
    话说一半,见赵则愣愣地抬头望着一处不言,羿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就见皇城的城楼之上隐约有两个人影往复摆荡。
    “六世子将栾禹的尸首带了回来,而占星虎的尸首……昨儿个夜里也在涟河下游寻到了,”羿峥顿了下,还是忍不住道,“御国将军以一敌百,区区几千余人,竟将几万大军都逼得走投无路……”只是最后赔上的,却是自己的性命,而剩余的那些活着的,也被赵鸢赶到时斩杀殆尽了,回来之后赵鸢便将几个叛贼的主将挂在皇城之上示众。
    “——啊啊啊啊啊!!!!”
    赵则忽的仰天大叫起来,继而拔腿就往前疾跑,羿峥吓了一跳,忙跟了上去,一路跟到三王的府衙内,便看着赵则拔出自己的剑疯了一样的开始胡乱挥砍,同在天牢一样,两旁还有着抄了睦王府之后前来清点其产业的官员,也被七世子这般模样给吓到了,又不敢阻拦,羿峥瞧着他们可怜,忙让人都先走了,而他则无奈地看向完全失控的人。
    赵则满腔悲愤无处宣泄,将睦王府内的廊柱都砍倒了两根也依旧没有停下,羿峥瞧着摇摇欲坠的屋檐,犹豫半晌还是不由出手要把赵则拉开,免得一个不察反而弄榻了房子压到这金贵的世子。
    谁知赵则像只怒极的狼狗一般,根本不认人,羿峥才贴近,他便忽的将他作为目标攻袭了过来。
    羿峥一呆,难得没有来火,只尽量避开对方的剑招,但是嘴里却还是不依不饶的骂骂咧咧,骂得赵则越发穷凶极恶,丧失了理智,不过几个回合下来羿峥却发现这厮早已今非昔比,当日被他轻易拿下踹了屁|股的人,如今若不是全力以赴还真难保证能全身而退。
    但是羿峥始终没有拔剑,只将全部的心力都摆在了逃跑上,围着屋子绕了半天,然后一溜烟窜了出去。
    果然,那小狼狗红着眼也跟了出来,一路将羿峥逼到了院内的假山边,假山尽头就是一座凉亭,而凉亭四面环水,羿峥有一个死穴暂时还无人得知,那便是他自小长在南蛮,南蛮多林木丛山,虽水源丰富,却几乎都是小溪涓流,最宽不过一两丈,羿峥生活的地方更只有几个小荷塘,所以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旱鸭子,半点沾不得水,眼瞧着走到了这地方,可谓是无路可逃了。
    羿峥狠狠翻了个白眼,索性停下来同来人正面对上,赵则见他停下,还以为这人终于愿意同自己好好地打一场,却不想,羿峥依旧只用剑鞘勉力防着赵则的招式,哪怕好几次都只千钧一发,羿峥却似是下定了决心怎么都不给赵则一个痛快。
    赵则忍无可忍,终于手下失了轻重,只听羿峥一个轻哼,赵则的利剑便直接插|进了羿峥的肩膀,殷红的血沫飞溅而出,沾染到了赵则的脸上,这才让他猛地停下了手!
    赵则看着眼前景象,犹如一盆冷水自天灵盖浇灌而下,手下一松,宝剑便咣当掉在了地上。
    羿峥倒是没什么太大的痛苦之色,只皱眉用手捂着伤口,成行的血线从他指尖流出,他抬头看赵则竟然看着自己仿似在发呆,不由吼道:“你疯完了没有,疯完了帮个忙好吧!”
    赵则一听,立时跟着蹲□,脸上的戾气已收拢了下去,只余眉间的恼恨和忧愁,紧张地看着羿峥的伤口。
    “对、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别废话了,老子懒得怪你,扯我一片衣角,给我把伤口扎一扎,血一会儿止住上点药就好了,别像死了……”他本想说别像死了亲爹似地,但话到嘴边忙又咽了回去,觉得不甚合适,于是硬生生转了个弯儿,“别像死了媳妇似得。”后来想想觉得这话也不怎么对,但没法改了。
    赵则内疚的不行,羿峥说什么,他便忙跟着做,不过他没扯羿峥的衣裳,而是扯了自己的,用了些力在羿峥臂膀上打了个结后,不待对方多言,便一把挟起他就朝外跑去!
    羿峥本想说你等等,你这是要去哪儿啊,睦王府里应该就有药吧,后来又觉着还是算了,随他去哪儿吧,反正现在不痛快的人最大,他乐意就行。
    唉……
    ……
    而在皇城的城楼之上,一个白影已是在此地站了良久,他负手而立,遥遥望着天际苍茫,面容一片冷寂。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
    而在他身后,也有一道白影默默站着,前头的站了多久,他便也跟着站了多久。
    日头东升,再到中天,继而西沉,二人便一直未动。
    顾相檀始终望着几步远的赵鸢,八月下,早已立秋,晚风烈烈,掀动着袍角,又顺着袖摆领口不断灌入,吹上一时半刻还好,这么长时辰下来,谁都有点受不住,况且前几日劳苦,顾相檀还有些寒症在身没有好透。
    前头的赵鸢终于动了动,慢慢回过头来,便见顾相檀一脸素白,身姿孱弱,仿佛要随风一道悠悠荡荡的飘去了一般。
    赵鸢心头一跳,不知为何有些恐惧起来,忍不住几步上前,伸手将顾相檀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尽管赵鸢的身上也很冷,但他的怀抱却替顾相檀阻挡了往来的夜风,顾相檀微阖起眼,终于放软了身子,脱力地靠在了对方的胸前。
    “太子是四哥杀的……”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半晌,赵鸢忽的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顾相檀却不甚惊讶,只“嗯”了一声。
    “他恨他们。”
    顾相檀抬起头:“你恨吗?”
    赵鸢眯起眼,并未直接回答,他沉吟须臾,幽幽道:“十五年前,嘉瑞帝突然暴毙,大王爷在泸州关中了南蛮人的奸计,你那时又还小,天下一时群龙无首,而赵攸和赵典便是乘那时各霸一方,赵典本就有羽林军和胡天董的助力,又使计收复了另一位上将军旗下兵力,归入羽林军中,而赵攸,则全盘接受了大王爷的势力。”
    这些情形顾相檀皆早就知晓,光是师傅就说起过好多次,当年也就是在这样的两难下,才有了上一代灵佛最后的旨意。
    不过顾相檀却未开口,只静静听着赵鸢来说,下一刻赵鸢便道:“可是,又有多少人知晓,当年外传大王爷不过生死不明,失去了踪迹,可他并未薨逝,也未寻到尸首,而是在两年之后,崎岖奔逃,历尽艰险,想方设法回到了京城……”
    顾相檀不由得瞪大了眼。
    赵鸢对上顾相檀的目光,一眼便从他眼里瞧明白了顾相檀的意思,赵鸢点点头,嘴角甚至带了一丝浅笑,只是眸中只有一片冰冷。
    “没错,那时宗政帝才登帝位,刚尝到了手握大权的美妙滋味,怎么容易轻易放弃这般到手的天下呢,也许大王爷曾经战功彪炳,功勋卓越,于大邺于百姓都是无可取代的英雄,但是对他赵攸来说,却只是一个威胁,同三王一样,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威胁。”
    赵鸢的面目十分平和,但是顾相檀仍感觉到他在说这些话时揽在自己腰上的手越来越紧,几乎将自己勒得都有些疼了,不过这些也都难以抹去顾相檀心内的惊讶。
    赵谧当年竟然没有死?!
    还千方百计地回到了京城?
    这样的大王爷落到宗政帝的手里,顾相檀几乎无法想象会有何悲惨的结果。
    “宗政帝没有杀他。”果然,赵鸢这般说道,“虽然,大王爷死了,比他活着好,但是前提是完好无缺康健平安的大王爷,若是赵谧不再是赵谧,没有了率军远征的实力,没有了威吓八面的气势,谁还会害怕,谁还会忌惮呢?”
    “渊清……”顾相檀轻轻地喊了一声,企图打断赵鸢。
    赵鸢却道:“所以,宗政帝将他关了起来,着人挑断了大王爷的手脚,将他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不准他自行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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