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嗓音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怜的无措,顿时便让众姑子止住了声,是啊,听闻崔氏次女,自幼便被送往博陵,若非长女病故,只怕这一生也不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如此一想,当即便有人上前宽慰崔莞,陆岚也随之致歉,又趁势转开话锋,瞥了陆氏小姑子一眼,指着前方道:“再往前行,便是莲湖,虽说芙蕖未绽,可这清水映碧叶,也是一道良景。”
    陆氏小姑子收到陆岚的眼色,随即笑着附和道:“正是,临湖有水榭,母亲已差人做了布置,阿姐们赏玩累了可到亭中歇一歇。”她本是众人中年岁最幼之人,唤一声阿姐,也不为过。
    见是陆岚的提议,众人岂有不应之理,嬉笑两声便不约而同继续朝前行去。
    一次小小试探,陆岚稍落下风。
    拐过一道弯,果然就见波光粼粼的湖水入目而来,那一片片碧叶浮在水面,随波来回摇曳,各色锦鲤悠然摆尾,趣意盎然。
    陆氏小姑子将众人引入水榭中,只见水榭摆设简雅,左右两旁,六面敞开的雕花窗,一抬眼便可赏尽湖中美景,时有徐徐凉风入室,吹动垂落的轻纱幔帐,整齐排列的几席之上,摆有温热的茶水与精致的糕点,角落的矮柜亦有文房四宝与琴棋。
    无论众人在此品茗赏景,还是抚琴落棋,均可随心所欲。
    便是崔莞,也不得不暗赞,陆氏此举甚是周全。
    众姑子入席之后,莺声燕语,气氛倒也十分融洽,少顷,挨着崔莞落座的陆岚忽的笑道:“如此干坐着,未免太负**,既然榭中备有墨宝琴棋,何不取来一展所长?既是娱人,亦娱己。”
    今日寿宴的暗藏之意,这些小姑子早已在临行前便受到各自长辈的点拨,再闻陆岚所言,不由亮了双眼,纷纷颔首,守在水榭中的侍婢,也依言上前取来笔墨纸砚及琴棋等器物。
    不多时,悠扬的琴声自敞开的窗棂淌出,盘旋于空,为博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各家的姑子们自是竭尽全力,抚琴作画,执棋起诗,接连不断,唯独崔莞一人,手中捧着一册帛书,换坐至角落中,看得甚是入迷。
    陆岚的目光掠过一名兰裳姑子正在拨弄的古琴,落在崔莞身上,此时两人间隔着三、四张几,陆岚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说起来,当年阿莞的琴极有灵气,便是王郎都曾亲口赞誉。”
    她一出声,那名抚琴的兰裳姑子便顿住了手,而旁人也是停笔止棋,倾耳细听。
    “阿莞的琴艺甚好,想来菀妹妹的琴定也不错,何不抚上一曲,让众人一听?嗯,今日虽无伯牙子期,却有姐妹相伴,就来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话到此处,陆岚双眸微眯,牢牢的锁在崔莞脸上。
    恍若未闻及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崔莞慢条斯理的翻过一页帛书后,方抬眼看向陆岚,轻抿的唇角突然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她将手中的帛书倒扣于几上,略侧首,面露难色的道:“阿姐若想听这一曲高山流水,怕是寻错了人,我不擅琴。”
    “怎会?”陆岚故作惊诧,心中愈发认定崔莞乃是推脱,于是又道:“我曾闻姑母琴艺极佳,阿莞也一手琴也颇为不俗,原以为菀妹妹也……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想以母亲来压她?崔莞心底冷冷一笑,面上愈发羞涩,垂眸道:“我确不擅琴,不过自幼喜好诗词,我听母亲说,阿姐的妙手丹青,炉火纯青,若不,阿姐作画一幅,我为阿姐题诗如何?”
    题诗?崔莞的字迹,她也熟悉至极,虽比不过琴技来得谙习……陆岚转念一想,便笑应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逼得太过。
    刚绘了半纸清涛碧叶的姑子,起身让位,一旁的侍婢也小心的收起那副未完的画,铺上另一张干净的凝光纸,陆岚端坐在几旁,提笔沾了沾墨,正欲落笔,却闻一声清嗓响起:
    “湖中碧叶,方才已有人画过,阿姐何不画别的?”
    崔莞缓步行到陆岚身旁,先是扫了一眼围观的姑子们,再对上陆岚的目光,浅笑道:“方才行在园中,路旁的桃梨开得正盛,阿姐何不绘下?”说着,唇角的笑意渐浓,“不过,世人皆绘桃红梨白,今日阿姐就绘上一树桃白梨红,可好?”
    陆岚恬淡的笑容骤然一僵,看着崔莞的眼眸闪过一丝骇然,桃白梨红,桃白梨红……
    ☆、第二百九十三章 波澜不惊隐乾坤(下)
    “噫?阿姐,你面色怎的这般难看?”
    “无、无事。”陆岚猛地垂首,胸口急促起伏了下,再抬头时,面容上已恢复了原本的温婉,她未在看崔莞,只轻轻的言了一句:“好,就依你所言,绘一树梨红桃白。”
    崔莞也不在意她刻意颠倒的词序,自顾笑道:“多谢阿姐。”
    一入水榭,她便看见摆放在矮柜上的琴,也料定了陆岚会以琴来探,故而一开始,她不争不抢,只取那本无人问津的帛书,静待陆岚出手。
    关于陆岚直接的纠葛,除去那场梦,她已全然忘却,不过这桃红梨白之事,却是在清河时,有一日自故居中无意翻出一张泛黄的画卷,上头绘的正是此景。
    询问过崔陆氏后,她方得知,此画乃陆岚所做,而画上的诗词,却是当年她亲手执笔所提。
    故而,画也好,诗也罢,她皆记在心中,正好在此时派上用场。
    一盏茶的功夫,搁下笔时,陆岚额角已是泌出了涔涔冷汗,而笔下的画,显然未及她平日所作的一半。
    “有劳阿姐了。”崔莞也不在意画得如何,她敛袖执笔,点了点浓淡适宜的砚中墨,利落挥笔,于右上角的树冠旁写下一诗。
    素白长梢映,红蕊叶中藏。
    闲庭桃梨下,相坐两无音。
    刚缓过神的陆岚,一眼瞟见画中诗,浑身一僵,随即一冷,她、她真是……
    “阿……”
    “阿姐的画,果然不同凡响。”
    崔莞眉眼弯弯,两颊笑涡浅漾,丝毫看不见堵人话语的急切,她轻声叹道:“只是我这诗不佳,倒让阿姐的画折损不少。”
    “……无碍。”陆岚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臀下的软席好似针毡一般,她抚了抚冰凉的额角,歉声道:“我有些不适,许是吹多了风。”说罢也不愿多言,唤来一旁的侍婢,便匆匆离开水榭。
    她要去寻母亲和祖母。
    阿莞、阿莞回来了!
    望着陆岚几欲落荒而逃的背影,崔莞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敛下,以她此时的身份,确实不能亲手讨回公道,不过,上一世历经的苦难,总得让始作俑者也尝上一尝,才彰显天道公允不是?
    陆岚为王樊,不惜费尽心机,甚至将她害到如此地步,若到头来,毁去一切之人,是王樊……
    崔莞移眸望向窗外随风摇摆的莲叶,想必墨十八,已将那物送至王焕案头了罢。
    陆府寿宴热闹喧嚣,甘泉殿中却是一片令人沉闷窒气的静谧。
    孝明帝后背垫着两只明黄软枕,半倚在锦榻上,身上覆着一层同为明黄色的丝被,锦榻四周的薄纱幔帐已被嵌着明珠的金钩挂起,露出孝明帝枯瘦蜡黄的脸庞。
    曾经朝堂一怒,伏尸百万的天子,便成了此时卧榻不起,离人难活的垂危老者。
    说起来,孝明帝而今刚过不惑之年,可两髻斑白的发丝,黯淡无光的面容与干枯消瘦身躯,竟赛过六旬老翁。
    贴身服侍孝明帝的宦者,让宫婢撤下只略动几箸的早膳,随后小心翼翼地拭去孝明帝唇边的水泽。
    这时,守在门外的小宦者入门叩首,报道:“启禀陛下,太子于门外求见。”
    孝明帝睁开浑浊的双眼,一阵急咳后,抬眼看向自己的心腹,那名中年宦者旋即出言道:“传。”
    少顷,一阵窸窣的脚步由外入内,由于榻周的幔帐已被挂起,孝明帝一眼就望见那道缓缓行来的身影,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他的长子,与他最为相似的长子,原已是这般高大挺拔了啊……
    “儿臣见过父皇。”
    磁沉的嗓音,回荡在这空荡的殿堂中,亦唤醒了恍惚的孝明帝,他阖起双眸,吃力的挤出一道沙哑的声音:“全、全退下。”
    “诺。”
    守在殿内的一干宫婢宦者,行礼过后几近无声的退出殿外,只余那名中年宦者立在刘珩身后。
    孝明帝睁眼扫了他一下,又道:“你也退下罢。”
    这一句,竟是比先前顺畅许多,刘珩心头微动,可依旧立在原地,眼也未抬半分。
    中年宦者未退,而是迟疑的瞥了眼刘珩的背影。
    孝明帝目光微动,“无碍。”
    “诺。”中年宦者这才悄无声息的退到殿外,又顺手将门合上,亲自守在门前。
    金碧辉煌的寝殿内,顿时便只余下一卧一立的父子二人。
    孝明帝盯着榻前的刘珩,眼底浮现出一抹复杂之色,他这一生为扶持皇权,利用寒门,打压世家,即便连曾经百般疼爱的长子,也逐渐成了手中棋。
    北征一事,他盼着刘珩能将魏人逐出大晋山河,同时还希冀刘珩或陨或伤,一旦刘珩沙场之上落下身残,帝位,自然而然就……
    孝明帝喘了几口粗气,可无人知晓,此时此刻,见到刘珩平安无恙的归来,他心中却升起一丝庆幸。
    沉寂良久,孝明帝的神情逐渐平和下来,他嘶哑的唤了一声:“珩儿。”
    刘珩墨眸轻漾,沉声应道:“儿臣在。”
    恭敬疏远的声音,寻不到半点儿对父的孺慕之情。
    孝明帝一瞬不瞬的盯着刘珩,似有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少顷,他长长的叹息一声,“这些年,是朕对不住你。”
    “儿臣惶恐。”仍是磁沉的嗓音,平平板板,不含一丝波动。
    孝明帝也未续言,他轻咳几声,喘了喘气,道:“朕知你历来明大局,北征刚止,朝堂实在经不起动荡了。”
    果然,该言的是这番话才对,刘珩眼底闪过一丝讥嘲,薄唇一抿,淡声道:“儿臣愚钝,北征历时七月,于数日前还朝,而今仍处西篱门外,亦未上朝理政,父皇若是为朝堂之事忧心,当寻监国的二皇弟。”
    被这不软不硬的话一激,孝明帝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刘珩眉头微褶,上前两步,执起搁置在榻前沉香矮几上的玉碗,扶着孝明帝的头,将碗中的予他参汤喂下。
    温热的参汤滑过咽喉,缓缓落腹,孝明帝剧烈的咳喘渐止,蜡黄的双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他侧过头,刘珩也顺势将参汤搁回原处。
    平了平急促的气息,孝明帝重新移动浑浊的眼瞳,望向站回原位的刘珩,道:“那、那首童谣……”
    “并非儿臣所为。”
    事实确是如此,刘珩从未差人散布过童谣,只是略略一思,他便知是谁的手笔,想着,清冷的墨眸中划过一抹暖意。
    可话落在孝明帝耳中,信与不信,皆由不得刘珩。
    “珩儿,朕所做的一切,均是为了这天下。”孝明帝原本黯淡的面色陡然变亮了一些,隐隐透出一丝凶狠狰狞,“为这刘氏的天下!”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凭甚头上还得被阀门士族所压?那一个个目中无人,自高自傲,却掩不下浑身腐朽的世家,早该葬入泥潭,不当存在这世间。
    刘珩定定的看着孝明帝狰狞的面容,低低笑了两声,慢慢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锦榻边缘,同时淡淡的道:“如此,父皇就不该略过这些通敌叛国,败坏大晋江山之人。”
    孝明帝的目光随信函而动,早在大军还朝当日,王焕便已入宫,将周肃等人里通外敌一事禀来,眼下,即便尚未翻看,孝明帝也知,这信函中定是有关此事的罪证。
    对于刘珩的举止,他心中甚是满意,随着脸上的狞色渐消,孝明帝仿佛倦了一般,沉沉的阖上双眼,沉默片刻,才慢慢说道:“此次北征,你立下大功,可有想要之物?”
    这是询问,亦是试探。
    可惜,刘珩神色未变,沉声道:“儿臣只要父皇下旨,赐清河崔氏次女为儿臣正妃。”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
    宽广的大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连孝明帝的喘息,也在话落之际,不由自主的屏下,他睁开双眼,浑浊的瞳仁定定的望向刘珩,
    可此时,挂在金钩上,薄如蝉翼般的轻纱,被一阵不知从何处拂来的清风扬起,遮挡了孝明帝的目光,亦掩下刘珩那一记瞥向殿门,冷意流转的眸光,只见原本厚重紧闭的殿门,不知何时已启开一条缝隙。
    半晌,孝明帝沙哑且意味深长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朕若未记错,近十载之前,已为你指了正妃,且还是你母后亲自所求。”
    孝明帝口中所言,自是已故的李后,太子生母。
    刘珩墨眸微眯了眯,脸上沉定的神情,终是有了一丝变化,他笑了,薄唇渐渐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讥嘲,“父皇不必担忧,儿臣入宫前夕,方收到李隽传讯,当年指于儿臣的正妃,陇西李氏嫡长女,病殁。”
    随着轻飘飘的“病殁”二字出口,孝明帝倏然瞪大了双眼,长子那张俊朗的面容,在他眼前霎时变得无比清晰,以至于薄唇上那一缕讽笑,也显露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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