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璃也是这个感觉,等走出了御花园,她小声问沈婳:“娘娘在宫中多一个帮手岂不更好?”
    沈婳扶了扶鬓边的步摇:“她算什么帮手,留她本宫还怕被疯狗咬呢。”
    萧翎下朝后都会到荷月榭作画,宫人刚摆好文房四宝,那声听得耳熟的“陛下驾到”便在荷塘对岸响起,尖细而响亮。
    萧翎走得很快,沈霓刚整理好仪容要跪下,那双俊秀纤长的手已经伸到她面前将她扶起。
    “我说过的,你我间不必多礼。”
    沈霓起身抬头,萧翎还穿着朝服,威严的金龙盘亘在他胸口之上,而他的面容没有丢失一点清隽和善,燕眼含水,像一块温润的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说来也是奇怪,她一踏入京城的地界,眼睛便神奇地痊愈了。
    他请沈霓一同来到画案前,挽起袖子执笔:“敏敏,过来看看颜色对不对。”
    沈霓应了一声,缓步走过去,宣纸上群山笔酣墨饱,层峦叠嶂之间,有一寺庙香火袅袅。
    那是归元寺。
    空气里淡淡地飘着荷花酥的香甜,沈霓眼前蓦地看到官道上有人狼狈奔跑,跌倒在地,依旧仰着头张望着她。
    回去晚了,无名又要幽怨地看着她吧。
    “陛下。”沈霓再次低头行礼,“纸上得来终觉浅,等陛下有时间了,一定要来赵州看看,这样才能画得出神韵。”
    萧翎一怔,很快又弯起嘴唇,将紫毫扔进洗墨钵里:“那到时候,你可不能不见我。”
    沈霓眼睛亮了亮,怕萧翎误会,又立马低头掩饰,端正道:“谁都可以不见,但陛下不能不见呀。”
    她对萧翎印象并不差,可她不要被宫规束缚,不想这一辈子替他人作嫁衣。
    成国公府是衰是荣与她何干,她比较想吃无名做的叫花鸡。
    厚着脸皮问萧翎要了两盒糕点后,沈霓马不停蹄地出宫回赵州。
    风尘仆仆回到沈府大门前,沈霓跳下车,立刻被娘亲抱在怀里:“宫里的人没欺负你吧?让娘看看是不是瘦了?”
    沈霓捏了捏自己的脸蛋:“有堂姐在,怎么有人敢欺负我。”
    沈夫人弹了弹她的额头:“要是你真被陛下看中,你看谁还护着你。”
    沈霓睁眼说瞎话:“这不是没看上吗?”
    她没有把大伯想的那些腌臜事说出来,看向一旁的沈正荣:“爹,我眼睛痊愈了,趁着天还亮,不如到归元寺找慧觉大师道谢?”
    无名没有和她说过住在哪里,她只能去两人常待的地方碰碰运气。
    沈正荣颔首:“也好,马车先停在这儿,你换套衣服就出发。”
    “好嘞!”沈霓转过身让小厮把自己的东西拿下来,“一个冰鉴,还有一个两层食盒,你们拿下来小心点,别打翻了!”
    沈霓刚喊完,鞋面突然被东西轻轻砸了下。
    她没上心,继续指挥小厮把妆奁拿下来。
    片刻后,裙摆又被砸了一下。
    “谁呀!”沈霓恼怒转头,大门前的石狮子后有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转瞬便猜到了是谁。
    “无名!”
    裙摆被她毫无仪态地提起,沈霓大步绕过石狮子钻进小巷,一手抓住他破烂的后领。
    “打了我还想跑!”
    二人分别还不到十天,沈霓觉着这小孩又黑瘦了不少,最好玩的是,他腰带上还拴着只麻花点小鸡。
    “放开我!”他奋力挣扎,但衣服不允许他在此刻任性,刺啦一声,他伶仃的后背便敞开在青天底下。
    沈霓愣了愣,刚哈出一声,就被无名那狠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好啦,赔你一件新的……”
    无名红着耳廓甩开她:“我不要!”
    小母鸡被吓得扇了扇翅膀,沈霓分神瞄了一眼,无名立刻蹲下将它抱在怀里遮住,欲盖弥彰地虚张声势:“不是给你买的!”
    沈霓掐他的脸蛋:“口是心非的小鬼。”
    无名哼了一声。
    视野清明,她终于看清无名的样子。
    瘦削窄小的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格外有神,唇色有些苍白,五官虽未长开,但已能看出倜傥疏朗的英气。
    养好了应该有很多小姑娘喜欢。
    “小猪才哼哼叫,”沈霓双手夹住他的脸蛋蹂躏,“我在宫里拿了很多糕点,你不给我烤叫花鸡我就不给你吃。”
    “敏敏,你跑去哪了?”
    沈正荣的声音渐近,无名一惊,连忙要逃。
    “等等!”沈霓一手扯他碎裂的衣角,冲外面大喊,“阿爹,我把这小孩的衣服撕烂了,他现在要我负责!”
    无名:“??!!!”
    *
    无名正襟危坐在沈府正堂的左侧椅子上,比他宽了两个身形不止的直缀,难受得似乎被千万条虫子啃咬。
    屋外,沈霓与父亲据理力争高高低低传响起。
    “慧觉大师也说他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栋梁被虫蛀烂吗!”
    “阿爹,他真的很厉害的,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能爬上归元寺的房顶吗?”
    沈正荣一顿,拔高声音大喊:“我没事爬上房顶做什么!”
    “这证明他身手不凡,值得您沈指挥使栽培啊。”沈霓挽起父亲的手臂,“而且他从小……”
    声音听不见了,不知是远了还是低了。
    不过就算听不到,他也知道沈霓说什么,无非就是说他可怜罢了。
    他跳下椅子,径直走向大门。
    他不需要同情,尤其是沈霓的。
    走出正堂,烈日下树影婆娑,他走得很急,可刚要跨上游廊的石阶时,一把低沉浑厚叫停他焦急逃离的脚步:“我女儿费尽口舌求我留下你,你就用一走了之背刺她吗?”
    无名脚步一顿,破烂的草鞋悬在第一级石阶上。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留下,是她在自作主张。”
    沈正荣轻嗤:“敏敏,你听清楚了?不是爹爹不许,而是他压根不想留在这儿。”
    无名讶然回首,沈霓站在屋檐下,看他的眼神饱含怨恨,见他望过来,重重哼了一声,甩了甩披帛扭头就走。
    沈霓走得极快,他刚想张嘴,那一角飘逸的裙摆袅娜擦过墙角,消失不见。
    沈正荣看着沈霓离去的背影,幸灾乐祸笑道:“我这女儿出了名的任性,肯定是记恨上你咯。”
    *
    沈霓气鼓鼓地躺在马车里,刚翻了个身,车身就被人从外头被敲了敲。
    骑着马的沈正荣掀开窗帘:“敏敏,那小子还远远跟在我们队伍后面呢,要走慢点吗?”
    沈霓一动不动:“我才不管他,越快越好,把他甩开更好!”
    马鞭重重落下,车身明显更颠簸了,沈霓看着小几上的摇摇晃晃的食盒,伸手将它推到中间,顺势从软垫上坐了起来。
    掀开帘子往后看,无名身上的直缀又长又大,走起路来绊手绊脚的,也不知道要捋一捋,只知道闷头快步跟着。
    也不知道该说他直,还是说他笨。
    烈日午后,暑气还未消散,慧觉领着一众子弟在百步梯前练拳,看见他们父女到来,起身请他们到客堂歇脚。
    去京城前走得太急,沈霓还有不少行李落在寮房。
    她坐在飞檐下的高台上,脚尖碰不到地面,一晃一晃地前后摇着,余光看到荷花缸里的叶片无风而动,差点笑出声音。
    “收拾好了吗?”她朝寮房喊了一声,“收拾好我们就走吧,再也不来了!”
    说完,沈霓跳下高台,大步走向客堂,经过荷花缸时,鞋面又被轻轻砸了一下。
    她不加理会,把下巴抬得高高的,继续往前。
    “喂。”
    沈霓脚步不停:“我有名字。”
    后方陡然静默,紧接脚步声急促靠近,眨眼就绕过她走到面前。
    拦着他的无名如临大敌,微微弓着背,一如准备捕猎扑食的年轻雄狮,紧紧盯着她这个猎物。
    他目光锐利,看得沈霓心里一慌,磕绊道:“你、你拦着我也没用,现在就算你求我让你留下,我也……”
    “我没有求你!”无名脸上挂着不知是晒出来的还是憋出来的红,高声打断她,“你把我的鸡关在哪儿了,快还我!”
    沈霓一怔,气急败坏地扯下腰间的玉牌扔给他:“这里够你买下鸡的祖宗十八代了,拿着给我滚!”
    说完,她蹲下抱住膝盖,委屈得大哭起来。
    “要是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就留在宫里,给皇帝当个小妾,也不要回来找你!”
    四下清净,沈霓矫揉造作的假哭声还带着回音混响,听得无名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无措地攥着那块剔透的竹报平安玉牌,想上前又不敢,响亮的哭声很快就会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你别哭了,”他也蹲下歪着脑袋毫无技巧地哄她,“鸡我送给你,玉也还你,你别哭了……”
    沈霓转了个方向避开他:“我不稀罕!”
    说完,她哭得更大声,吓得无名又哒哒地跑到她跟前蹲下:“那你稀罕什么?”
    “我什么都不稀罕!”她再次转身,“你不是想走吗!你现在就走!”
    他用玉牌轻轻戳了戳她绕在双膝上的手臂:“我走了,你就不哭吗?”
    沈霓缓缓抬头,露出一双澄澈潋滟的眼睛,刚对上无名茫然无策的双眼,立马又埋回臂中:“我哭不哭与你何干,你又不是我的谁!”
    她放弃夸张的大哭,细细啜泣着,肩膀一动一动的,好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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