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落尘十分理智地提醒,“我还没正式登基。”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现在这个状态,有种极其冷静的疯狂,令人不太敢正视。
    梁陈唇色已经非常淡了,衬得眉心有些黯。他说:“梁晏这二十五年只是在代你执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所有的功德,积蓄,贡献,在天道的统筹中,都算在你身上。——所以你不是刚登基,你父亲闭眼以后,天子气就到了你身上,没有中介者。”
    梁晏这辈子可谓是活成了一句货真价实的“为他人作嫁衣裳”。何其悲哉!
    但反过来想,他有气的时候,也没有人不尊之为圣主——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乎身后事呢?
    但梁落尘还是不懂:“就算我可以打开那个禁地,又有什么用?”
    回天不从那里开始,明韫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不在那里,不是开始,不是结束,没有友好的回忆,没有美丽的风景,那里什么也不是。
    除了一道残缺的裂口,那里还能算什么?
    梁陈沉默了半晌,而后抬手,很慢地从心口拂过。
    不知为何,梁落尘好像明白那个动作的意义。
    ——明韫冰赠他的那把锁在里面。
    “落尘,原先我的使命是等到这个终点,毫无怨言地束手就擒;只要你们所有人平安,我就可以安息了。”
    勾陈声音像一个极其内敛的人在读李易安的诗,只能从不稳的尾音明晰那不可表露的共鸣。
    梁落尘知道他说的人,就是彻彻底底的人,不包括任何东西。
    神族不以鬼为重,一心一意地想铲除这些污秽的东西,为人间留下一片中庸的清平,因为那样才是平衡。
    神族也有七情六欲,但一旦涉及到天下大义,那些东西立刻就会被抛弃。他们不爱任何异样,正像他们不十分爱自己。
    但人世复杂难测,有情如此,有恨亦然。即使是掌情的大神飞絮,也没办法预料到那些姻缘线,竟然会如此奇异地牵连万物。就像九州上横流入海的大江大河,每一处走势,都是那么奇崛而自然。
    浑然天成,如何能测?
    人能寄情于物,物能寄情于蛇,飞鸟又复缠着人。一根线,一道法则,一种规律,怎么能界定完全!
    所以永世永生的阴阳平衡,才太无趣!
    “当年我把自己拆成四份,存在凡人躯壳里扮蠢。那是因为只要到这时候有神族存在,我不用做任何事,回天就会自动完成。”勾陈平心静气地解释道,“细想起来,其实这很没有必要,但最终我还是那样做了。一方面是因为失去挚爱的痛苦实在难熬;另一方面,本座和诸神都明白,这种程序规正的大阵,嵌在一个独立灵魂上是有多艰难。所以本座剥夺了自己,以四分之一的完整来接受这个命运。”
    梁落尘愣了一下,有点醒过味儿来了:“但明韫冰把你又召回来了……”
    “是啊,他这个人,其实比我更懂得做神。”
    勾陈上宫那个笑容不免显得苦涩:“如果他是神明而我是鬼的话,恐怕我一眼都得不到他的吧。”
    梁落尘复杂难言地擦过腰间玉坠。被冰出了一点实感。
    一个很奇怪的念头突然钻进新皇的脑子里——
    如果他是一块石头的话,应该会是那种最普通最平凡,随处可见的样子吧?
    也不会有人会想多看一眼,没什么新奇的意义,除了对任何事情都始终保持高昂好奇心的格物者。
    会不会哪天格竹子格累了,就捡起来看一看呢。
    我这一颗沙砾。
    一缕剑光在分别野径的岔路口飘旋而上。满目芳草萋萋,宏伟地向一边轰倒。
    风一阵一阵地吹,那些野草就像狂乱的头发,被纺的越来越颠倒,勾陈的侧脸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比任何供台上的泥像都还肃穆稳重。
    迎面风如水,和神明的话语一样茫茫。
    勾陈理了理自己的袖子,狭目抬头,法自然剑好像预见到他的念头,在颅内轻轻发着抖。
    梁落尘忽然问:“你原本就是打算用自己替换鬼帝,再抹掉他的所有记忆,让他在人世间好好做人吧?”
    勾陈上宫眉梢平静,一字不言。
    “那几具以假乱真的泥胎,除了如你所说的自欺,应该还是为了分开自己,方便同时献祭才造的。”梁落尘忽然顿悟为什么明韫冰要不告而别,“否则王爷‘梁陈’打碎的时候,就不会有一段久溯的停顿,因为魂魄四分再合为一体,根本不需要像留书或者开密折那样罗列记忆。”
    “——我能看出来,你真觉得那位明先生看不出来吗?”
    “不。”
    出乎意料地,勾陈摇首。
    “我原本打算帮他重塑灵魂,让他从出生就是异类的困境里解脱出来。”
    “……”梁落尘道,“有什么区别?”
    “他可以做无关者,天地毁灭还是存续,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对维持秩序的人的死亡,他可以像所有人一样,感到一点悲哀,但马上就忘记,去过自己的生活。”
    勾陈缓声道:“回天结束以后,九州上不会再有除人族以外的任何生灵。忆者旧事也,回忆的前提是彼此经历珍存。彼时再也没有神鬼之分,再也没有过抉择的痛苦,生活在永不颓圮的蓝天之下,没有人会在雨里一遍遍地想念从前。他会真正获得永恒,就像我陨灭以后,曾是我的神相的那道风不会消失一样。到那时,每当人世间又一季的花蕊播送,每当农桑之事水车轮转,寒冬结束以后湖冰摇曳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出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子。但无论何时,总会有风从人的脸颊拂过,他不该知道那本来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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