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正如他方才所说,那时候他与江柍虽玩到一起,但从小被环境规训出的冷漠,却让他打心眼里没有接纳过江柍,只把她当成是无关紧要的人。
    直到江柍成为迎熹的三年之后,太后忽然让他娶赵家宗室女为后。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赵家的女子,不仅长得如歪瓜裂枣,连性子也是粗鲁如山野村妇,何况还是自己的表妹,他第一次与太后激烈反抗。
    太后怎会顺从他的意思?将他训斥一番,赶了出去。
    他憋屈到极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没有回宫,而是甩掉跟着他的宫人们,想溜出宫去
    当日,宫里找翻了天也没找到他。
    而他却因认不清出宫的路,迷失在重重宫宇里,最后累极了,只好随便找了一处宫殿歇脚。
    只见树荫合地,静无人语。
    他翻窗进去,脚刚沾地,就听有人说话,一时吓得眼皮突突乱跳,站住不敢呼吸。
    湘帘垂地,随着微风荡在眼前。
    他隔着朦胧的帘子,只见一长一幼两个女子对立而站,年长些的那女子打扮极为艳丽,年轻那女子则一袭低调的黄衫,听说话声,正是江柍。
    第121章 琅柍往事(下)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江柍微微屈膝, 说道:“师父上回教的《子夜歌》,学生每日都会练习,只盼勤能补拙, 不辜负师父的赐教。”
    女子道:“公主天资过人, 又如此用功, 想必如今已跳得很好。”
    江柍笑道:“还请师父一观, 学生感激不尽。”
    “……”
    宋琅听完这话,心里便明白了。
    这艳丽女子乃是当今世上最出色的花魁,亦是太后为江柍找来的“教习嬷嬷”, 因是勾栏瓦舍之人, 太后嫌不干净, 只让她在离宫门最近的偏僻宫殿里与江柍见面,想必这殿外有人替江柍把守着。
    于是他也不急着溜走, 只定下心来, 站住看向江柍。
    她的一袭黄裙看似普通, 可随着她腰肢舞动,旋转舒展开的动作,裙摆竟如花瓣般,在她身下一张一合地绽放开来, 而那袖子亦如翩翩起舞的蝶翅般,愈发显得女孩身量纤细, 窈窕动人。
    宿昔不梳头, 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
    头乱不敢理, 粉拂生黄衣。
    他竟看得入迷。
    在这朦胧中, 他第一次发现, 不知何时,那个一团孩子气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
    她一舞而毕,花魁娘子赞叹不已,连连叹息道:“公主比奴跳得还要好,奴实在惭愧,不配再为您的师父。”
    江柍却道:“我跳得好,也全凭师父指导,还望师父多多指教。”
    “……”二人说了一会话。
    花魁娘子硬是从江柍的舞步里挑出了几个错处,方才被江柍放走。
    而后段春令和碧霄进来,问:“公主可要回宫吗。”
    江柍只道:“劳烦姑姑们多等我一会。我还想再练习一会。”
    段春令和碧霄依言退下。
    门被关上,江柍却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转身向他走来。
    他秉着一口气不敢吐不敢吸,凝神看江柍一步步靠近,素手撩开湘帘,被汗水浸润过的香气扑鼻而来,她露出一张如画中仙般的脸庞,歪歪脑袋问他:“皇兄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他的心被烫了一下。
    怔了一秒,才想起来反抗。
    下意识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慌不择路去捂她的嘴巴。
    温软的蜜唇触到手掌,他浑身都情不自禁细细密密地战栗起来。
    她则瞪大了眼睛,对他的举动感到震惊。
    他低头看她,之前从未这样近距离看过她,连她的睫毛都根根分明地展露在他视线里,她的美貌被放大了数倍,侵略着他的瞳孔。
    她的身子也是这样香这样软,恨不得让人揉碎在怀里,偏偏神情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慌张却毫无抵抗力地靠在他怀中。
    这一刻,他无法言喻,只觉那处悄然起了变化,从未这么强烈。
    可他知道,她不是他能招惹的女子。
    这种轻易牵制和拥有一个人的感觉,让他前所未有的满足,可随之便要放手再也不能染指的滋味,又让他空前绝后的空虚。
    他终是放开了她。
    她大喘着气,拍着胸脯,热得红了脸,却还是没有失态,只道:“皇兄何须怕成这样,我若是想告密,方才姑姑们进来时就已经说了。”
    他喉咙干得厉害,无法说出半个字。
    她又道:“皇兄为何要这样跑出来,您可知,您身边的宫人可都遭了殃了。”
    提起这件事,他脸色沉了沉。
    她似是看出什么,笑道:“您不用说,我也猜出您的心事了。都说庸人自扰,这四个字我觉得有理,但凡总是自扰的,都是庸人。”
    他的火气渐渐灭了,心中的火气又“腾”地升起来了:“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陛下与我一样都是别无选择的人,既然别无选择为何还要做徒劳无功的挣扎?这世上原没有人能做到事事顺心如意,我不能,您不能,我的父亲母亲不能,甚至太后也不能……”
    江柍语气一点也不像个十三岁的少女,很是循循善诱:“大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过活,或苦苦挣扎,或汲汲营营,我明白您心里不甘委屈,可我不愿看到您这样逃避,因为逃避并没有用。却也并非劝您逆来顺受,我更希望您能千万次救自己于危难之间。”
    她说:“皇兄,您已是天子,无论是有权力的天子还是没有权力的天子,您都是大昭唯一的天子!是泱泱百姓、三公九卿需要跪拜行礼的至尊皇帝!您若想翻盘,比许多人更有希望,您何不打起精神?为来日的光明灿烂,忍一时的黑暗昏沉,不叫吃苦,叫蛰伏。”
    不知为何,已经过了许多年,再想起这番话,他还是记得清楚。
    甚至连她是何时停顿,何时重音,他都记得分明。
    也是从这一通话,他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这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可人儿。
    那一天,他重新认识了她。
    后来他常想,或许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当她在梦中惊醒却找不到娘亲的时候,定是用这番话在自我安慰吧。
    他被她说服了,亦被她治愈。
    那日回宫,他被太后狠狠饿了三天,每当饿得眼冒金星时,他便回想她说过的话,心里一片安宁。
    他同意了太后的赐婚。
    太后以为是这三日的禁食起了作用,殊不知,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开始筹划夺权反抗,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开始暗中与先帝忠心可用的老臣结交,又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韬光养晦,只待来日。
    而对江柍的感受,也不受控的,慢慢变化了。
    他总是想见到她,总是梦到她,亦不由自主在宫中搜集有关她的一切。
    她喜欢的一池莲花,她喂养过的野猫,她喜爱的吃食……甚至是她的婢女。
    一场大雨,他遇到星垂,让她成为自己的心腹,不过是为多了解江柍的点点滴滴,谁知后来竟成了他在晏国的眼线。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总是会忍不住靠近对方。
    很快,与他形影不离的纪敏骞率先发现他的异样,便扬言要为他打探江柍的看法。
    那日是七夕。
    宫娥们在御花园后苑燃放孔明灯许愿,江柍被纪敏骞拉去凑热闹。
    在僻静的花园角落,纪敏骞拐了十九道弯,才把话头引到正题上。
    问道:“咱们这位皇帝长相俊美,是许多宫娥的春闺梦里人,你正处豆蔻年华,可曾对他有过爱慕之心?”
    江柍因纪敏骞前面一大堆铺垫,而放松了警惕,望着漫天的孔明灯,不假思索道:“我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公主的替身,不可能和陛下在一起,便从没想过会不会喜欢陛下,只把陛下当兄长。”
    纪敏骞悄然看向假山后的一截衣角,又问:“可你不想当皇后吗,当了皇后就有了权利,就不用任人摆布。”
    这个问题让江柍笑起来:“陛下都任人摆布,何况是陛下的皇后?”
    说完又连忙四下乱觑,恐被人听见,打自己嘴巴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该不该说,都已经说了。
    他也听到了。
    夺权之心,又被添火加柴,熊熊燃烧起来。
    江柍发现他的心思,是在她十四岁生辰时,他为她打造一支按照宫里御池中的千年莲花镌刻而成的金莲冠。
    那金莲冠花瓣薄如蝉翼,花纹清晰可见,通体纯金,乍见粲然华贵,光下更是耀目不可直观,正适合她尊而贵的身份,和倾天下的容颜。
    然后这物件儿便惹皇后妒忌。
    皇后大闹升平殿,失心疯一般质问:“陛下对妹妹比对妻子还要好,难不成是心系妹妹而非妻子吗!”
    江柍怔住了。
    他从她那短暂的怔然里,分辨出了惶悚的表情。
    后来皇后被祁世等人拖走。
    殿内只剩他一个人面对她,他贵为天子,连皇后都看出的事情,他怎会甘心一直收敛隐瞒?干脆全盘托出,对她表明爱意。
    江柍的回答并不令他意外。
    她是恭敬的,亦是疏远的:“皇兄说笑了,在爱爱心里,皇兄永远是哥哥。”
    他起初以为她是不信,片刻之后,以为她是不敢信。
    只恨不得上去拥住她,将她揉碎在怀里,告诉她,他有多么渴望她,爱慕她,告诉她这一切都绝非儿戏!
    可最后他想起“陛下都任人摆布,何况是陛下的皇后”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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