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不知为何,宫中禁卫统领的左右卫将军之位一直是空着的,裴明淮也不知文帝究竟为何一直让这个最重要的职位空着。也不知是不是二十年前那桩禁军谋乱之事,让文帝对此尚心有余悸,索性便连这两个位置也虚设了?文帝自己不提,清都长公主从来不提,皇后不提,裴明淮也没处问去。前日在斛律莫烈处听了些旧事,反倒引得裴明淮疑惑起来。
    斛律莫烈见他进来,忙迎上道:“淮州王,你来啦,我们正等着呢。”
    裴明淮笑道:“斛律将军客气了。”又见另一个四十余岁的将军过来,比斛律莫烈尚年长些,认得那是虎贲中郎将斛律都居。虽都是高车斛律氏出身,但裴明淮只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二人定然不睦,真是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心道这二人一领虎贲中郎将,一领高车羽林中郎将,却互相看不惯,偏要凑到一处,不是找事么?
    这时又有一个男子进来,裴明淮跟这人素来相熟,是羽林中郎将乙旃惠。乙旃惠朝裴明淮一拱手,笑道:“是淮州王。原来皇上是要你来领左卫将军之职,我原本还以为……也好,是你的话,我们也没什么说的。”
    “也就是这一段时日罢了。”裴明淮笑道,“最近京师事多,过几日又有大射礼,各位免不了要辛苦了。”
    乙旃惠、斛律莫烈、斛律都居躬身为礼,齐声道:“不敢。”
    裴明淮道:“我也是刚回京不久,如今禁中什么情形,三位先说来听听,再作定夺。”忽见斛律都居神情有些不对,眼眶发红,便问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我方才得到消息,我堂姊她死了。”斛律都居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明白,她出家为尼,好好的在尼寺里吃斋念佛,怎么就被人杀了呢?”
    裴明淮道:“这件事,廷尉寺自会细察。”
    “是,我等只管宫中护卫便是。”斛律都居道。“皇上恩典,下旨赐秘器,又恩准大大地做上一回法事,晚间还请淮州王允准我去一趟。”
    裴明淮还未答话,斛律莫烈便皱眉道:“明知这几日事多,你走了谁来管你的虎贲羽林?”
    斛律都居冷笑道:“不是还有你么?你反正就一个人在宫里,更没那么多事儿。啊,对了,你今儿陪着出宫的那小孩,我是没见过,听说是以前的羽林中郎将?”
    乙旃惠回头对裴明淮笑道:“方才听说皇上新加封了左卫将军,我哪里会想到是淮州王你,还真以为是……”
    裴明淮见这二人对凌羽颇有芥蒂,想必是觉着一个不知来历的少年恐怕就会凌驾他们之上,十分不快,又想起刚才见着凌羽吃得一嘴一手都是蜜的样子,心里实在是好笑至极,费了老大力气才把笑憋了回去。只听斛律莫烈嘿嘿冷笑了两声,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话不会好听,便道:“不如我请三位将军喝两杯,席间慢慢说。”
    三个人自然都不敢再多说,乙旃惠先笑道:“是。”
    斛律都居和斛律莫烈互相看了一眼,那一眼真是跟互瞪没什么区别。二人也道:“是,听淮州王吩咐。”
    那晚裴明淮离宫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赶到廷尉寺,却见着吴震面无表情地坐在正堂,跟个石像一样,奇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吴震指着案上一朵白莲花道,“看看,看看,天雨四华,这最后一朵曼陀罗华也在斛律昭仪身边出现了。摩诃曼陀罗华是大白莲,曼陀罗华便是白莲花了。”
    裴明淮把那白莲拿了起来,见着确实要比先前见着的摩诃曼陀罗华要小些。道:“就不能从那几朵花上面找到端倪么?”
    “在查。”吴震道,“这些都是佛经里面说的莲花,能到哪里寻去?所以凶手才用的红锦和白绢做的莲花。这红锦白绢都是极好的料子,我已经满城里在查了。虽说还没查到,不过,照我看来,这绢料一定是来自……”
    裴明淮道:“何处?”
    吴震笑了一笑,道:“你猜。”
    “我何必猜,这红锦白绢一定是宫中之物。”裴明淮道,“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贡品。”
    他拿了一朵红莲,道:“看到没?上面有暗纹,该是这绸上原本就有的织花。那种织法少见,我不知道该怎么叫,但必定是在宫里常见的。你拿去找宫中的文绣大监,一问便知道了。”
    见吴震面带苦笑,裴明淮道:“是不是有不便之处?那我拿去便是了,让庆云问去。她最好事,有案子查一定高兴。”
    “不是,不是。”吴震道,“不,也是,也不是。唉,明淮,就算查出来,不,是一定查得出来的,我怕也是条假线索,会冤枉了人。”
    裴明淮道:“什么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既有这样的物证,难不成还不查了!”说罢唤了麒麟官进来,道,“把这两朵绢花带上,到寿安宫找庆云公主。就说我的话,请她找宫里的文绣大监,去细问上一问。”
    待得麒麟官领命而去,裴明淮问道:“斛律昭仪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已经送过来了。”吴震苦笑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白骨观,嘿,白骨观,杀害她的人,真是对佛理通得很哪!那位乐良王在我这里坐了好久,大发脾气,说我们这廷尉寺不会办事,差点把我这地儿都给砸了。”
    裴明淮道:“乐良王人呢?”
    “有位什么大师来找他,说要给他母亲诵经超度什么的,请他也去。”吴震道,“总算把这尊大佛给请走了。他要在这里,我什么事儿都办不了,就看着他闹了!”
    裴明淮问道:“哪位大师?”
    “这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位胡僧。”吴震道,“听说是西域来的高僧,跟昙曜大师是好朋友,一同译经的。”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那你没问这位大师的话?”
    吴震奇道:“我问他话做什么?”
    “跟昙曜大师是好朋友又一同译经的西域高僧,自然是吉迦夜大师了。”裴明淮道,“永宁寺的法鸿大师不是说了,最近见过吉迦夜大师手中有阿修罗菩提子么?”
    吴震叫道:“什么?哎哟,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有的是机会见,着什么急。”裴明淮又问道,“打算在哪里替斛律昭仪做法事?”
    吴震道:“还能在哪,就是武州山石窟寺啊。”
    裴明淮叫道:“什么?那怎么能行?”
    “乐良王说他母亲向来就在武州山的尼寺,非得要在那给母亲做法事。这是孝道啊,就连皇上也不好说什么,更何况我看皇上根本不着意这些小事。”吴震道,“我只管查案,他要去烧香我还能怎么样?”
    裴明淮却越想越是不妥,道:“不成,我要去看看。”
    “你看看那具尸身再去看吧。”吴震起身道,“这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白骨观!不知道是谁干的!”
    裴明淮随着他进去,一见也吃了一惊。吴震苦笑道:“裴三公子,我知道你精通佛经,你倒是给我讲讲,这白骨观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鸠摩罗什译的经么。”裴明淮凝视那半身白骨,道,“可经里面也不是这么说的。倒是见过凉州那方向有个洞窟,里面画的半身白骨是差不多这样子。一个女子,半身是美女,半身是白骨……”
    吴震问道:“凉州?”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以前大凉也崇佛得很,开凿了不少洞窟。如今我们这边的工匠,不少都是先帝灭凉国的时候,自那边徙来的。怎么?”
    “我忽然在想,昙曜大师是凉国过来的僧人啊。”吴震笑道,“从前可是跟大凉国主亲近得很的。不单是他,师贤大师也是啊。”
    裴明淮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当年凉国被破的时候,是连那边的佛理精义都一并给迁过来了,也不为怪。还好那时候先帝听了师傅的劝,不曾把凉国的僧人都一并杀了,唉!”
    吴震道:“你刚才说,佛经里面并没说什么半身白骨,只有壁画里面才有见到?”
    裴明淮沉默了片刻,道:“这确实有些古怪。你继续作你的白骨观吧,我要去武州山石窟寺了。我看那位乐良王怕有些伤心过头了,惹些事来就麻烦了。”
    “我这里事多,你去隔壁侯官曹找阿苏陪你一起去吧。”吴震道,“我就不陪你了!”
    裴明淮道:“我倒还找他陪着?这还不反了!”
    第7章
    说归说,裴明淮一出廷尉寺就见到了苏连。苏连仍是紫衣窄袖,月光下脸如白玉,秀雅异常。苏连一笑道:“公子,我可不是有意缠着你的,我是去宣旨的。”
    “大半夜的宣旨?”裴明淮瞅了他一眼道,“走吧!”
    苏连道:“皇上说了,乐良王一片孝心,特允他在武州山石窟寺做一回法事。本来呢,发生了那样的事,是肯定不成的,但……”
    裴明淮若有所思地道:“皇上明知道不该,还是允了?”行了一阵,二人一时无话,裴明淮又问道:“昙秀呢?”
    “昙曜大师一死,他的事可多了去了。”苏连叹了口气,道,“皇上也说了,只等昙曜大师这事了结,以后沙门统这一职,便归昙秀了。公子且看呢?”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那可不是好事么?”
    二人已到武州水畔,这夜河上却有层淡淡的轻雾,映着石窟前建的殿阁,金银珠玉在月光下本已耀然生光,又映在水里,当真如天上楼台一般。只是这一晚却全无了平日里这佛地的安静,四处都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众僧在石窟周围低声诵经,奏乐声却响亮得很,连石窟东西两边的尼寺和佛寺也都是灯火通明。
    苏连冷笑道:“这乐良王还真不客气,把这皇家石窟寺当成自家的了?”
    裴明淮也觉着乐良王未免太大张旗鼓,皱起了眉。到了石窟寺前面,一个身材甚是高大的胡僧走了过来,对二人合掌为礼。苏连淡淡地道:“吉迦夜大师,这里是在干什么?大半夜的,也未免闹得太不堪了,大老远地都能听到这边的乐声。”
    “苏大人,乐良王一片孝心,要为母妃诵经祈福。”吉迦夜道,“又是皇上特别恩准的……”
    他话还不曾说完,忽然就听到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却是从皇家造像那五窟的方向传过来的。苏连只惊得面色都白了,裴明淮也大吃一惊,道:“怎么回事?”
    赶到那洞窟之前,裴明淮就见着窟前的木制殿阁都塌了,有数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只惊得一颗心都怦怦直跳,进洞窟一看,只听身后的苏连失声叫道:“这……怎么会?”
    却见那尊释伽巨像自胸以上裂了开来,裂痕一直往造像的脖颈处延伸了过去。灵岩石窟斩山而建,因砂石岩不少,所以在造像之前都会先行增固,以免造像成之后会塌掉,但裴明淮这时鼻端闻着浓烈的硝石硫磺的味道,心知必是人为,无论此前如何着意修补都经不起的。再一回头,见地上倒了不少工匠,有的满脸鲜血,想必是正在修补东面的壁画,这自然是晚上都不得歇息的。
    脚步声响,王遇奔了进来,叫道:“出什么事了?……”一见着洞窟内情形,这位素来趾高气扬的大长秋卿脚一软,竟滑到地上坐了下来,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裴明淮见他面如死灰,额头上的汗一颗颗地滴了下来。
    苏连此时冷笑了起来,道:“王常侍,昙曜大师一死,这里的事便是你主管。如今出了这事,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这……这……”王遇叫道,“苏大人,我请问过皇上的旨意,这边壁画也不必再画什么功德主了,全部雕成千佛,取三世十方之意。我这里是亲自监督着,真是日夜赶工啊。我……我是真不知道为何会……”
    裴明淮问道:“王常侍,你说日夜赶工,那这里面自然是随时都有工匠了?”
    “是,是,是。”王遇忙道,“一刻都不停的,轮着班来。这是什么样的事,绝不敢停的!连我自己都是住在这里的!”
    裴明淮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那也就是没什么可能在这段时日有人把硝石什么的放进来了。”
    王遇一怔,苏连道:“公子的意思是以前就……”
    “那么高的地方,哪里容易上去。上去了,还得把硝石之属藏好,更不容易。即便藏好了,又是如何引燃的?”裴明淮朝上望着,道,“再过几日就是佛诞节了,原本皇上是必来此处的,若说是有人想要害皇上,也未可知。”
    王遇更是汗如雨下,道:“公子,公子,你看,这可如何是好?皇上要是见到了,那一定是生气得不得了!”
    “……就算不见到,也不能瞒着。”裴明淮低声道,“毕竟是皇上的造像,唉,不知道皇上会多生气。至于他打算怎么处置……就只能看他的心情了。”
    苏连道:“看皇上的心情?你说若换了你,你是什么心情?”
    “本来上回的事牵扯到昙曜大师,皇上已经十分不悦了,只是碍着昙曜大师总有帝师之份,姑且不曾说什么。”裴明淮道,“如今昙曜大师既然身死,皇上若不降罪,那才怪了。”
    当下摇了摇头,凝望那尊释伽巨像,道:“究竟是谁做的这件事?”
    王遇忽道:“公子,会不会是……巫蛊之术?”
    裴明淮道:“怎么说?”
    “公子,我知道你素来不信这些。”王遇抹着头上的汗,颤声道,“但我善营造之术,那其中啊,也有诸多……诸多邪术。公子深知,这五座洞窟,其实都是依照五位皇帝所建,天子即如来!而这一窟,便是当今天子的造像,是有天子的八字在上面的。这邪术……或者是想害皇上啊!”
    裴明淮怒道:“荒唐!我倒不信了,这佛像是佛像,皇上是皇上,还能害得了了?”
    这时乐良王走了进来,口里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一抬头见到自胸下裂开的释迦巨像,大惊变色,道,“这……怎么会这样?”
    裴明淮道:“请问乐良王,你方才在何处?”
    “啊,我正在到处寻从前烈祖下诏让修的那个洞窟哪。”乐良王道,“便是仿我们祖上嘎仙洞所建的那一个。我想着既然来了,便也去参拜一下,却转来转去不曾找到。”
    裴明淮自然知道乐良王所说的洞窟,那洞窟是早在开国道武皇帝的时候便开凿的,由魏朝最早的一位道人统法果所建,全仿照大代一族祖上的嘎仙洞,建为耆阇崛山之状,外面又修了寺庙,极是壮丽。只是哪里在武州山,离这处还得有十数里。听乐良王如此说,虽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道:“乐良王,你说的那处不在这里,若是想祭拜,闲了着人陪您去便是。依我看,您还是到下面去的好。这里山石松动,怕有些危险啊。既给您母亲做法事,您也得在场才是吧?”
    乐良王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这就过去。”又问裴明淮道,“那个新升官的廷尉卿说是你的朋友,是不是真的能行?”
    裴明淮此刻哪里有心跟他说这些,只道:“是,吴震神捕之名,人人皆知,一定能查清斛律昭仪的死。”
    乐良王听他这么说,大概觉得满意了,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那裂开的释伽一眼,喃喃道:“皇兄这一回,不知道得多生气。唉,我本来说明儿进宫去向他谢恩,给我母妃这般的丧葬之仪,我看,我还是不去了吧。”
    他说完便走了,扔下裴明淮、苏连和王遇三个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苏连问道:“公子,这事,谁去回皇上?”
    裴明淮道:“那还有谁,自然是你了。”
    “公子,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啊。”苏连苦笑道,“你明知道皇上给我的三日限期马上就到了,我再去火上添油一把,弄不好皇上当场就发落我了!”
    裴明淮道:“你怕,我也怕!”
    王遇在旁道:“要不,先去回禀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跟皇上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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