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木盒与地板一样,因也是木头制成的,免不了也受潮湿影响,带着湿润发霉的气息,还长了一些青苔,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开合之处挂着一把锁,因为长久不用而早已生锈,自己断裂开了。
    盒子的其中一个角已被老鼠咬穿,露出了内里枯黄发潮的纸张。
    楚逐慌忙来到方桌边,将蜡烛放置一旁,而后轻轻将木盒放在桌上。
    幸而发现得早,木盒只是破损了一角,再迟一阵子,恐怕这盒子连同里面的东西,都会被老鼠啃咬殆尽。
    楚逐定睛看了一会儿,指尖触及断锁,将它取了下来。掀开盒盖时,发出沉闷的、嘎吱的声响。
    里面是很多很多个被折起来的小纸片。
    发黄、潮湿,似乎一用力就会烂掉。
    还有一些已经被老鼠啃掉了一部分。
    楚逐忽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而后双手微颤地取出一张字条,慢慢展开。
    “今天是我的生辰,晚上长行和平黎给我过生辰。最近开始练剑了,长行送了我一个剑穗。而平黎送了我一个香囊,他说我是小姑娘,应该佩戴一些香香的东西。其实我很喜欢平黎送的礼物,可是我以后会是少爷的杀手。杀手不是小姑娘,不应该佩戴这些的。于是,我只能把平黎送的香囊收起来了。剑穗我挂在了剑柄上,以后我会用这把剑,永远护在少爷身前。后来,项叔还给我端来一碗长寿面,我很感激地全部吃掉了。我忽然想,倘或、倘或哪一天少爷亲自给我端来长寿面,我一定会高兴死的吧,可是有没有那天呢?”
    这是拾九七岁生辰,那时候他们都还住在楚宅,拾九还喊他少爷。他在第二日发现拾九的剑柄上挂了一根剑穗时,心中忽感不快,斥责她没有用心练剑,只想着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于是那日之后,她的剑柄上再也不挂任何东西了……
    “夏天好热啊,热得睡不着,房间也好闷。听说皇宫里到了夏天,每个宫殿都有冰块镇着,可凉快了,真羡慕。不过听长行说,少爷的房间也是有冰块镇着的,那就好,少爷不必受热了,我安心了许多,忽然也不觉得难以入睡了。什么时候我也能像长行那样,去少爷的房间伺候呢。”
    他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每个夏天,拾九都是在这样酷热中度过的……
    “哎!今晚老鼠又在乱窜了,吵得我睡不着,可是每次一点上蜡烛,它们便都狡黠地跑掉了,真是讨厌。不过,我现在比以前更厉害了,以前见了老鼠还会怕,老是梦到它们爬到我床上来,把我的脚趾咬出好几个血窟窿,现在我胆子大了很多,根本不怕它们了,只是它们吵得我心烦,总是睡不着觉,明儿是考核日,少爷会来看我们比武呢,我本就紧张不安了,可恶的老鼠。”
    “厨房的秀荷嫁人了,往后就不来楚府了,再吃不着她做的馒头,我好伤心。我问长行嫁人是什么意思,长行笑着说我以后就懂了,我以后也会嫁人,然后离开楚府。我说怎么可能。我这辈子都是少爷的人,是老天爷让少爷捡到我的,从那一刻起,少爷的人生便是我的人生。”
    “今天练剑被师父训了,师父说我既不如长行稳,也不如平黎快,只会摆花架子,招式绵软无力。我好难过,却努力忍着不哭,哭会显得我更软弱。我绝对不能输给他们,我要让少爷像信任他们一样信任我的能力,我还要比他们更出色,让少爷对我另眼相看。于是大半夜我偷偷地起床练剑,可是怎么也练不好,回到房间,终是忍不住闷哭了一场,真是没用的拾九。”
    “每天深夜的努力训练终于有了成效,今天师父夸赞我了。长行和平黎也直夸我。长行说,师父是为了我好,往后我们都要出任务的,必须要足够优秀才能保证每一次全身而退,否则,就会死得很惨。我想,我一定不能死,死了的话,就再也见不着少爷了。”
    “今天早上忽然起不来,不是因为偷懒,是腿沉沉的抬不起来。我从床上滚到床下,努力地站起来,可是双腿却始终不听使唤,一点知觉也没有。我以为我废了,害怕极了,却不敢喊人。我怕别人知道我没用了,往后就不配在楚府待下去了。我拼命忍着,一遍遍想爬起来。后来平黎见我一直没去训练场,跑来找我,才发现了我的异样。他找来大夫,大夫给我施了针,竟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我松了一口气,差点哭出来。大夫说我太劳累了,伤到了肌理,要休息一段时间。长行将此事报给了少爷,允了我半个月的假。我记得有一次平黎也卧病在床,少爷去看过好几次,这次少爷会不会也来探望我呢?”
    “今天,少爷没有来。”
    “今天,少爷也没有来。”
    “今天,少爷依旧没有来。”
    ……
    “今天伤好了,恢复训练。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不要这般娇气,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明天就要出第一个任务了,这次我一定要让少爷对我刮目相看。”
    “第一次任务很成功,可是少爷什么也没说,哪怕只是随口夸一句……不过长行和平黎很高兴,给我办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真开心。要是少爷也能来就再好不过了。”
    “最近忽然发现身体有了异样,胸口不再像以前那样扁平,而是变成了两团小肉块,我竟没发现它们从哪天开始变化的。起初有点害怕,以为自己是异类,不过忽地一下脑子便灵光了。我见过的女人胸前都是有鼓鼓的,只是以前不曾在意过,现在突然明白,这或许就是男女之别。那我以后也会长那么大吗?”
    “为什么呢?这段时间我努力地完成了每一个任务,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少爷的奖赏。但是长行、平黎和其他暗卫都有。有时候我和他们一道出任务,最后他们都有奖赏,偏我没有。我不在乎奖赏,我只想要一句夸赞,可是也好难。我不得不承认,少爷好像并不喜欢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女儿身。可是,我一直努力地当一个男儿,我从来没有穿过女装,也没有打扮自己,甚至还用布条裹住了胸,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与男人无异。而且,长行他们受的苦我也受得起,从来没有以姑娘家自居,减少训练和任务。少爷到底为何厌恶我?我很想问,但不敢。我若是知道的话,一定改了去。”
    “前几天忽然来了葵水,我真的吓坏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以为身体出了毛病,可是这太羞.耻了,我连请大夫都不敢,只能撕下布条垫着,身体忽然很虚弱,脸色变得煞白的,还有隐隐的腹疼。我回想一番,最近没有出任务,应该也不曾中毒,到底是从哪里染来的恶疾?我是不是要死了……好在厨房的张婶看出了我的异样,偷偷询问我,我这才知道,我是来了葵水,葵水是姑娘家都会有的东西,往后每个月都要经受一遭。原来女子与男子,除了胸部的区别,还有那么多不同。我若是男子就好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杀人,我睡不着觉,一闭眼便是噩梦。我真的很希望以后都不要杀人,可是我知道,作为杀手,我的宿命就是杀人。为了少爷,我会的。”
    “皇上驾崩了,留下遗诏立少爷为摄政王,辅佐太子殿下。这是无上的荣耀,真替少爷高兴。不,往后就要叫他王爷了。王爷,我的……王爷。”
    “明天是搬去摄政王府的日子,以后,我就要随着王爷去王府了。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一直爱着王爷,一直一直,直到生命的尽头。”
    ……
    天光已至,晨曦从破损的窗子里照进来。
    陈旧的方桌上,蜡烛已经熄灭,放满了一桌的纸片。木盒已经空了。
    楚逐低垂着头,将看完的纸片一点点地折好,轻轻地放回去。
    全部放进去后,他将盖子阖上,把木盒一整个抱进怀中,久久地不说话,只有眼泪不断滑落在木盒的青苔上,倏地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
    “酒!”
    “给我酒!”
    那日之后,楚逐就住在了这间屋子,既不回王府,也不去上朝,整日只抱着木盒,往嘴里灌酒,谁劝也不听。
    “王爷,酒来了。”楚逐不许任何人踏入这间房,送酒的人只能在外面敲门,把酒放在门口。
    楚逐打开门,将这几坛酒取回房间,而后又将门紧紧关上。
    一连过了五日。
    这日,房门终于被人大力推开。
    一阵酒气扑鼻而来,楚昂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楚老夫人站在他身侧,面色焦急地看着烂醉如泥的楚逐。
    楚昂和楚老夫人走进房间,屋内的酒气更加浓厚,混合着潮湿发霉之气,臭不可闻。
    楚逐恍然未觉一般,开了一坛新酒,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他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胡渣冒出,哪里还有一个摄政王应有的样子。
    楚昂牙齿咬得脆响,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把门关上,所有人退出梅香院,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打扰。”
    “是。”下人们连声应了,唰地关上门,迅速离去了。
    屋子里遍地都是酒坛,几乎没有了下脚之地,楚昂踢开了好几个酒坛,才走到了楚逐面前。
    “你闹够了没有?”他冷声道。
    肃州乱成了一锅粥他不去管,朝堂都快被秦少安和墨商之把控了他也不去管,整天就缩在小小的房间用酒麻.痹自己,这还是他们所有人寄予厚望的“摄政王”吗!
    楚昂深吸了一口气:“请太子殿下以大局为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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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卫朝
    楚逐抓着酒坛的手一顿, 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手一松,酒坛便咕噜噜地滚落到楚昂脚边,被楚昂一脚踢开。
    “父亲。”楚逐道, “不要叫我太子殿下。”
    自从当年被楚昂收.养以来, 他们之间便不再只是君臣,这么多年的抚养之恩, 他早已将他们当成了亲生父母。
    而在平素,哪怕只有他们两人在时, 他们也都是以父子相称, 楚昂从没叫过他“太子殿下”这个遥远的称呼。
    “好,你既叫我父亲, 我便以父亲的身份好好训诫你。”楚昂几步上前, 抓着楚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接着,便抬手, 往他脸上给了一拳:“拾九已经死了,你现在颓丧痛苦给谁看?她能活过来吗!”
    楚逐的脸被打偏了过去,从腹中吐出一口酒, 他抬袖擦去嘴角残酒, 依旧是毫无生气的模样。
    这模样彻底激怒了楚昂。
    他虽然近几年不怎么过问俗事了, 但是他看着楚逐长大, 也知晓王府这几年发生的诸多事情, 他对楚逐和拾九之间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拾九从小便是个特殊的存在, 不只是身份特殊, 在楚逐心里的位置也特殊。
    他们这些长辈看得一清二楚, 也不是没有提点过。
    可是, 他听过吗?
    “你若早些听了我们的话,何至于走到今天!”楚昂怒从心起,又抓起楚逐的领子,给了他一拳。
    楚老夫人不忍心,挽住他的手臂:“够了老爷,别打了!”
    “别拦我,我今天非骂醒他!”
    楚昂撇开楚老夫人的手,指着楚逐的鼻尖,痛骂起来——
    “当初,拾九那孩子尚在襁褓,因啼哭惹来了追兵,致使先帝和先皇后被抓,最终惨死。我知道你一直过不了这个坎,我说你心中若是实在痛苦,便将她溺死泄恨,只当这世上没她这个人。可你却留了她性命,还说你母后叮嘱过你,要抚养她长大。
    “好。你既这么说了,我也不再追究那孩子的过失,毕竟那时候她才几个月大,只是因为肚子太饿,凭着本能啼哭而已。既然如此,那么便将一切一笔勾销也行。可是,你却放不下对她的仇恨,一边抚养她,一边故意折磨她。
    “若是折磨她能让你快意,我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她是你的发.泄工具,而你,也只需将她当成工具,不要产生任何感情。你又做到了吗?
    “去年约莫这个时候,在得知她不是张启明的女儿,原来是墨慎之那个逆贼的女儿时,我便跟你说,不管是出于国仇家恨,还是避免节外生枝,你都应该杀了她。可是你偏不,你亲自将她从破庙里带了回来,待她反而比以前更好,似乎已经彻底放下了对她的仇恨。
    “若是如此也行,上一辈的事是上一辈的事,她到底是无辜的,只要你不再计较她当年的事,我和你娘都愿意替你瞒着拾九的身世。我叮嘱你藏好她的身份,从此以后就当她是孤女。往后得了天下,只要她不当皇后,你与她的孩子不当太子就行。那么,这个秘密就会永远是秘密。
    “然而,既然这么放不下她,宁可咽下国仇家恨也要留她一命,你又为何放她出府嫁人?那赐婚诏书你分明可以作废!罢了,既然放她出府,那就让她嫁给别人过安生日子也行,从此以后你们再无交集,也不失为一种圆满结局。
    “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你又去破坏他们,闹出那等脏.事让她名声扫地!你从来就由着你的性子!
    “最后你又做了什么?你没有掩盖好她的身世,你终究让一切暴露了,让她知道了!你也没有妥善处理此事,就这么让她一步步走到了绝望。你说……怪谁呢?”
    楚逐平静的脸色逐渐撕一个巨大的裂缝,眼神黑幽得如同掉入深渊。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命运给了你无数个机会,但凡有一次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都不会是现在的结局。”楚昂看着他,残忍地说道。
    楚逐不住地往后退,眼睛空洞慌张,躲避着楚昂的目光,却躲不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
    “你后悔了是不是?”楚昂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逼近,“后悔已经没用了。她有多爱慕你众人皆知,但凡你一开始就放下仇恨,或者在这十多年中的某一刻解开心结,一切便都有回旋的余地,她的身份也不会暴露。便是暴露了,她也不至于绝望到自杀,你们可以携手面对。可是,你没有。”
    “别说了,别说了……”楚逐露出了祈求的目光,痛苦地摇头。
    一旁的楚老夫人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在她眼里,楚逐早已是她的亲生儿子了,现在眼睁睁看着儿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她的心也跟着揪痛起来。
    “老爷,别说这些了,再说也没有意义了。”她哭着拉住楚昂的袖子,“你饶了他吧……”
    楚昂从鼻间叹出一口气,他看着楚逐:“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折磨你,是为了让你看清楚,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你再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了。”
    楚逐闭上眼睛,五指握拳嘎吱作响。
    无可挽回。
    多么残忍的一个词。
    楚昂见他还沉湎于拾九的死去,恨声道:“记住,你叫卫述!若你是楚逐,你便是从此抛开朝堂,甚至随她去,我也不管你!可你是卫述,你是背负着国仇家恨的前朝太子卫述!”
    楚逐的面色终于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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