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樽像是听得烦了,猛一回头盯着他,“你也知道我是主子?”
    郑二宝一噎,脊背僵硬着,拼命咽唾沫,却说不出话来了。
    他明白了,让月毓伺候他这个奴才,那不仅说明她是奴才的奴才,还在于……月毓成了他的女人。
    可他一个太监要女人何用,他若是同意了,岂不是误了好端端的姑娘么?
    郑二宝没有过女人,虽然是太监,但也想过女人,却压根儿没想过可以拥有月毓这样漂亮的女人。
    在经过一番短暂的纠结之后,他终是“咚咚”磕头在地。
    “主子,奴才阉人一个,实在受不得主子这番疼爱……”
    “受不得?”赵樽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两个人,“让她跟了你,或让她死,你选一个。”
    说罢他转头离去,一个字也不再多了。
    “主子……”郑二宝跪行了几步,看着离去的赵樽,终是无奈一叹。
    转过头,他看向月毓,“月毓你不必难受,等王妃回来了,爷的气也消了,他会收回成命的……”
    他安慰着月毓,可这句话连他都不相信,月毓又如何会信?
    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了解赵樽的为人,他出口的话,再难改变。
    月毓看着赵樽过后被风掠起的帘子在无风而动,紧紧咬着下唇,欲哭无泪。
    “月毓姑娘,你甭伤心了……”郑二宝瘪着嘴巴,似乎也要哭了。
    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月毓凄凉一笑,从门边收回视线,慢慢看向郑二宝,泪珠子大串大串地滚落。
    她知道,在赵樽的心里,爱的,不爱的,从来都分辨得清清楚楚,没有过半点模糊的界限。
    ~
    晋军营里的冷寂,显得沧州城更为热闹。
    赵樽领了几名侍卫从喧闹的街道打马走过,一直奔至沧州有名的水月庙外才停下。
    历朝历代,不管战争如何猛烈,庙中中的香火似乎都不曾断绝。
    当然,赵樽来水月寺不是为了求神拜佛,助他早日找到夏初七。他是来寻道常的。
    在他回营之前,道常便搬到了水月寺居住。
    纵观南晏的僧侣,道常当数第一。他不仅有洪泰爷亲封的僧职在身,属实也才华横溢,精通兵儒,与赵樽之间,不仅是忘年之交,他也一直被赵樽视为良师益友,颇受赵樽的敬重与爱戴。当然,在赵樽过往的经历中,道常对他的帮助也不可谓不大。
    这个和尚,他有才有德,却不像世外高人那般掩名埋姓,寄情于山水之间,却冒着天下大不韪,参与到了国事之中。然而,他不图名不图利,似乎也不想名传千古,也不要赵樽给予他的任何官职与利益,更没有还俗的意愿。
    也是这个和尚,一出巧计,就骗退了夏初七。
    庙宇有些破旧,似是许多年都没有修缮过了,刚入了大殿便能嗅到一股子酸腐的味道。
    寺内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小沙弥看见赵樽过来时,低头合十,恭顺地将他引入后面的禅院。
    可道道并没有在屋子里修禅,而是盘腿坐在院子里的芭蕉树旁。面前放了一个楠木棋盘,棋盒中的黑白子都还没有动,他双手合十,宝相庄重,口中喃喃有词,像是在念着经文,听到赵樽的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没有睁眼,更没有半分意外,只低低地“阿弥陀佛”。
    “你来了。”
    赵樽脚下黑色的皂靴,停在他身前三尺处。
    “大师,你不是拎不清的人。”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让人辩不清情绪。
    道常重重一叹,“老衲就知道你会来兴师问罪。”
    说到此,他突地抬头,两只悬垂的眼袋边上,满是瘀青红肿,眼睛里也充血似的,红通通一片,像是被人给狠狠揍过一顿。但他面色平静,似是并不在意,只淡淡道,“夏公前脚才走,殿下后脚便来了,阿弥陀佛。老衲已经准备好了。”
    他指了指脸,又指着面前的棋盘,那意思是,要打还是要“杀”,随便他了。
    赵樽双目缓浅浅一眯。
    看来得知女儿不见之后,他的老泰山比他速度还要快,干得干净利索的跑来,直接把道常打了一顿。
    沉吟一瞬,他没有坐下来,只盯着道常,“本王事忙,不想博弈,只问缘由。”
    道常端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只静静看着他。
    “老衲若说为你,也为她,为天下苍生计,你可信?”
    赵樽眼波微微一动,“此事你已说过。我也告诉过你,我会处理,你不该擅自做主。”
    道常看着赵樽铁青的脸上,隐隐掺杂的杀气,闭上了双眼。
    面前这个男人,不再是当年他在晋王府里见到的那个清冷少年,也不再那么容易说服了。
    低喊了一句佛号,他叹息一声,“因果因果,有因有果,老衲也是料中了今日,所以早早搬了出来。但躲不过的,终是躲不过,正如你与七小姐之间的孽缘,总归会有一劫。七小姐悖世之人,只会误你前程,毁你大业。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老衲今日的苦心……阿弥陀佛,殿下若是意难平,动手吧。”
    他低垂着头,纹丝不动。
    赵樽静静立在原地,看着他的秃顶与袈裟。
    “你警醒她,却不该激走她,更不该扣押我的书信。那不仅是书信,也是我对大师的信任。”
    道常缓缓睁眼,面带微笑,“老衲若不那般说,她又如何肯离开你?”
    赵樽喉结微微滑动着,脑中想到阿七听到那些话的心情,胸口猛地一扯——那是痛,没由来的痛。
    道常看着他突然变白的脸色,又是苦叹,“殿下你且抬头。”说罢,他也望向天空。
    正月微风正盛,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几只风筝,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顽童在放,隔着寺庙的围墙,远远传来嬉戏的笑声,那些风筝在他们的手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可也不知怎的,在风的吹拂下,几只风筝突地缠绕在了一起。顽童们在墙外惊叫,无奈的叫唤,可不论他们怎么扯,风筝也没有法子在空中分开……
    “阿弥陀佛!殿下,可看明白了?风筝缠在一起了,若不想剪线任它飞去,又不舍得扯它落地,让它们分开,如何再上天空,飞得更远?”
    赵樽收回视线,莫名的笑了。
    冷笑声里,有着他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悲愤。
    “大师,我很小便会玩风筝了。可我的想法不同,便是始终缠在一起,一起死去,我也不想让它落下来,再重新再飞。落地再扯开的风筝,难保不会受到损坏,无法缝补……”顿了一下,他视线微微一厉,直视着道常,“正如你所为的天道,正道、江山、社稷……每个人都认为我应当在乎,都认为男儿立世,当以兼济天下,泽被苍生为荣光。可大师你可曾想过,若是没了她,我纵是称霸天下,拥有风光万里,又与何人共赏?”
    不留情面地转身,他慢慢走出了道常的视线。
    阿七已经走了,现在与道常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找到她,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这般狠心。
    更多的,他是担心她,耳朵失聪,行事不便,她会去哪里,会发生什么事?赵樽不敢想,半分都不敢多想。
    他害怕多想一下,会失态,会失控,会不管不顾。而那样的他,不是阿七要的男人。
    一个人牵着马在沧州城里没有目标的逛了一日,赵樽在黄昏时分方才回营。
    营中将士见到他,纷纷低头,谁都不敢去惹一头处于愤怒边缘的狮子,人人都在猜测他到底要压抑到何时才会彻底爆发。可他们似乎都猜错了赵樽,他没有爆发,更没有愤怒,他一如往常,除了中途一个人策马去了一趟沧州附近最高的马骝山,对着远山近峦,大声喊“阿七”之外,他没有做半点与身份不符的事。
    在山上,他喊了,一遍一遍的喊,没有人回答。
    阿七听不见,即便听见,也不会回答。
    认识第七个年头了,这是阿七第一次脱离他的视线。
    一种深深的无助感,扼得他咽喉梗塞。
    他想过,也许等他回营时,阿七会笑吟吟地过来接他,顺便损他一句。
    “总算舍得回来了。”
    他甚至也希望她生气或者恼恨地跑过来,让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然后破口大骂。
    “赵十九,你欠我这么多银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他没有告诉她,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还清欠她的钱。甚至于,他希望一辈子就这般欠着,这般牵扯不清。
    他喜欢欠着她,喜欢看她气得眉头倒竖的小样子,喜欢看她呱呱乱叫着埋怨,喜欢看她为了算计他的银子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心思,更喜欢她简单纯粹地窝在他的怀里,脑袋蹭来蹭去的唤他的名字,小女人心性十足。那个时候的阿七,是最有女人味的阿七,每每让他心潮起伏,有一种身为男人的自豪感与责任感。他必须让她幸福。
    可盼了,终究还是失望。她没有在营里,也没有在她的房间里,更不会像以前那般,死皮赖脸地缠着要跟他一起睡。
    她一定去了北平。赵樽这样告诉自己,为了他们的女儿,她肯定会回去。只要她回去了,他就能找到她了。
    乱七八糟的思维交织着,他重重坐在她走之前坐过的床沿上,看着仿佛被洗劫过的房间,也看到了压在砚台下的那封信。
    这个世上,除了赵樽,估计谁都不能懂得夏初七写这个的意思。
    可他是知道的,她来自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空间,一个他触摸不到,也去不到的遥远世界。
    “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认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身边有怎样风景……”
    看到这里,他冰冷的视线,登时凝住,握纸的手微微颤抖。
    “阿七……你莫要对我失望……”
    即便真的失望,也再给一次机会,莫要去了那个地方。
    “我们说好的事,都还没有做,你怎么舍得走?”
    她说过的,等他为帝,要带她去看江南的烟雨,微服私访,像神仙般为那些苦难的百姓带去突然的惊喜,让他们感觉到遥在天边的帝王就在面前,与众生平等。她还说过,等他为帝,要带她赏八月的桂花,她说她以前的军营里,就有两棵桂花树,她曾把桂花收集起来风干,然后装在枕头里,晚上枕着睡,可以不再做噩梦。她说,在她那个时代,有一种桂花糕特别好吃。她说,待他为帝,一定要造吨位更大的宝船,不仅要发扬海军,还要下南洋,去看美洲的靓女,看欧洲的猛男,她说,那里有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类,她让他除了武力征服之外,要用己德己能让这个民族受世界人尊敬,再不会饱受侵略之苦。她还说,待他为帝,一定要征伐琉球,把那里的倭人赶到海里去,让他们俯首称臣,不会再有甲午海战,不会再有鸦片战争……他不知道什么是鸦片,她说便是罂粟提炼的,与他吃的那个茯百酒有关。她还说,她要研制一种新药,彻底治愈他的头风,并且把她研究的方子弄到药厂去,成批量的生产,从此之后,各地都要建医院,建学校,科举制度也要改革,不要永远的考八股文,培养出一群酸书生,只会纸上谈兵,不懂发展国防。她还说,不仅要重视农耕,还要走工业改革之路,要伫立在世界民族之巅,才不会让后世子孙受人欺负……
    她说过的许多话,都似天书,是赵樽没有听过的,甚至做梦都不会想到的。
    可是她都懂得,他的阿七懂得很多,并且能够一件件说服他,告诉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从来他都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妇人,她满满的占据着他的心,从无半分缝隙。
    可是她走了,没给他半点机会……
    赵樽静静的想着,对着那纸上的半繁体字,怔怔出神。
    是他太忽略她了吧?男人每日里总会有许多的大事要做。为这个而忙,为那个而忙,为整个天下而忙,却在不经易间,就伤害了自己最亲最在乎的那个人。他以为她会永远在身边的,从未想过会失去。他从没有刻意去忽略近她,可拥有的太多,拥有了太多阿七的好,让他忽略了两个人的感情,哪怕有过七年沉淀,有过生死考验,也需要去细心维护。这世上从无永恒不变的东西,更没有不劳而获的情感。
    一阵低低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的沉思。
    他抬头,看到门口风流倜傥的元小公爷。
    一派云淡风轻的笑,元祐的手上拎了两个酒坛。
    “这是那晚,我与表妹喝过的,你要不要来点?”
    雪上加霜,伤口洒盐,干这种事儿,让元祐特别愉快。
    赵樽目光微动,看他道,“你是来看笑话的?”
    元祐笑了起来,“何必说得这么难听?除了看笑话,我也有同病相怜的同情心。”
    赵樽哑然失笑。
    “哥们儿!痛了吧?痛得好。”拍拍他的肩膀,元祐坐在他的身边,把一坛桃花酒塞他手里,“这是近日我总结出来的,只要喝醉了,便会看见你想看见的人,来,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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