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一。”赵樽边杀边跑,边跑边喊,语气冷肃,“传令下去,全力攻城,”
    “是!”
    “告诉城景,从石城门入城,清查余党。”
    “是!”
    赵樽沉吟着,“唰”地劈开一颗头颅,在鲜血的飞溅中,像是想了一阵,方才回头,蹙着眉头吩咐,“赵绵泽,要活的。留他性命。”
    “是!殿下!”
    赵樽的人马还在城门口,声音也掩在了巨大的嘈杂声里,赵绵泽在城楼之上,听不清楚下面的话。这个时候,看着突然入城的晋军,他明知道是有叛徒打开了城门,却没有了往昔的燥动,身着龙袍的身子僵硬着,似乎没有难过,也没有痛苦。
    人活着,要有目标,有追求。
    他如今什么也没有了,生死又有什么意义?
    举着柴薪的手微微一颤,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慢吞吞地走向了那一堆高高垒起的柴薪,放下火把,就要把柴火点燃,手臂却是一紧,被人狠狠拽住。
    他侧头看去,是阿记惊恐的面颊,“陛下不可!”
    赵绵泽手臂一甩,低斥,“滚!”
    阿记满头大汗,拽紧了他。在生死关头,她的力道大得堪比男人,“我不滚,我说过的,不论如何,我都要护你周全……”说罢她不顾赵绵泽的反抗,在杂乱的人群之中,大声喊着焦玉和卢辉等人,“保护陛下!”
    焦玉赤红着眼睛从侍卫中挤了过来。
    “陛下没事吧?”
    “暂时没事。”人群的拥堵中,阿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赵绵泽,强行扒掉了他的龙袍,拿了他腰上的玉佩,递给焦玉,几乎是含着眼泪的交代。
    “焦大哥,你与陛下身形相似。若不然,我便留下了。”
    焦玉懂她的意思,二话不说,套上龙袍,挂上龙印,深深的,深深的看了阿记一眼,“阿记,你且自去,此处有我……你,你不仅要护着陛下,也要注意自个安危。”
    “我省得。”
    阿记冲他点点头,与卢辉和几个侍卫强行拽着赵绵泽换上了侍卫服,在大批禁军的掩护之下,从城垛的另外一侧离开。被一群禁军簇拥着的赵绵泽一步三回头。他看着马车边的夏初七。阿记死死拽着他的手,要他离开,看着的人一直是他……可是,却没有任何人看见,那个换上了龙袍的焦玉,看着阿记离去的方向,嘴唇在微微颤抖……
    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有情。
    即便罪大恶极之人,心底也会有心向往之的那个人。
    金川门混乱了一片,除了南军心腹,没有人发现了赵绵泽离开。
    焦玉高高抬着火把,大声高喊。
    “放箭,放箭,全部给我杀上去!”
    他指挥放箭,指挥杀戮,是为了掩护赵绵泽离开。但不论为了什么,他与赵绵泽是不同的。赵绵泽不舍得夏初七死,他却不会不舍得。因为他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为了自己要保护的人,他也会毫无选择的牺牲掉别人。
    死与不死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
    危险与否,更没有感觉,他只要他们能够离开。
    焦玉的命令之下,那群禁军不要拼的厮杀,往夏初七与东方青玄的马车处杀了过去。远处的晋军不好轻易冲过来,被一群锦宫兄弟和兀良汗侍卫保护在人群中的夏初七焦急不堪,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额头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她左突右闪,低低咬唇,“赵十九!赵十九!”
    在这个时候,他便是她坚持的力量。
    可是在两个人的中间,隔了无数道的人墙。
    赵樽听得见她的声音,可一时半刻却冲不到她的身边,也是焦灼不已。
    “阿七,你坚持住!”
    一刀一条命,一条命用一刀,他双目赤红,炯炯如神的眸子也似刀芒,看得面前的南军胆怯不已,但是焦玉下了死命令,他们这些人平素得赵绵泽恩惠也最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该拼命的时候,也是毫不含糊。更何况,在他们的眼中,赵樽是叛党,他们是在为国尽忠。他们洒的热血,可祭天地,可荣子孙,是值得的。
    “东方青玄……”
    夏初七头昏眼花,肚子开始猛烈的宫缩。
    忍了又忍,她终是忍耐不住,扶住东方青玄的胳膊。
    “我……我要生了。”
    东方青玄回头,猛地搂住她的腰。
    “阿楚!……如风。快……打开马车!”
    几个人慌乱地打开马车,夏初七也被东方青玄一把塞了进去,他大吼。
    “为了他,你便什么都舍得,连命都不要了?你怎么这么……这么……这么……”这么什么?他没有出口,每次对她怒到了极点,他也总是说不出重话来。
    “东方青玄,我要死了……别骂了。”
    夏初七天眩地转,胃气上涌,想吐,要呕,眼睛一片发花。
    “胡说八道!”东方青玄拂了拂她被汗打湿的额头,气极大吼,“我都没死,你死什么?”
    夏初七面前闪着一道道重影,咬着唇,牢牢地盯住他的表情,晃了晃脑袋,觉得脑子似乎都有些不清楚了,“我……赵十九……赵十九呢?”
    “阿七!”
    “阿七!”
    赵樽还在往这边冲,夏初七目光迷糊着,嘴唇一张一合。
    “东方青玄,我好像听见了……赵十九的声音……”
    东方青玄拢住她的衣裳,气得面色通红,“不要乱动,你幻觉!”
    轻轻一笑,夏初七从打开的帘子望出去。外面是漫天的箭雨,是铺天盖地的南北将士,是他们森冷的刀锋与冰冷的甲胄。她咬白了唇,面色苍白如鬼,身子疼得恨不得蜷缩一团。死死掐了一会儿手心,她颤抖着,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东方青玄的手腕,抬起头来,眼睛红若滴血。
    “东方青玄……我的孩子……要……要出来了……!”
    “杨雪舞!”东方青玄大吼一声。李邈和杨雪舞闻言,从侍卫中围了上来,纷纷高声大叫“楚七”,慌乱不已。她们都没有生产的经验,李邈托着她的肩膀,杨雪舞托着她的腰身,不知从何下手。
    “三公子,你且回避。”
    考虑了一下,李邈大喊着转头。
    东方青玄眉头紧拧,跳下马车,肃杀地挥舞着手上的武器,目赤如火,大声吼道,“护住马车,不许任何人靠近!来一个,杀一个!”
    “是,公子。”
    夏初七身子轻飘飘的,疼痛得几乎没有了意识。但外头的厮杀声她却奇怪的有了感觉。就好像恢复了一点听力似的,偶尔有,偶尔无。不过,她的世界里,更多的是混沌与空白。腹部的挤压,让她疼痛难当,一双手死死抓住车厢里的软垫,紧了又紧,紧了又紧。
    软垫被她是抓破了,裂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来,四处飞舞。但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小腹的疼痛感控制了她的大脑,这疼痛,比生宝音更为强烈,更为飘忽。让她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名字。
    “赵十九……啊……赵十九……”
    “阿七!”赵樽重重拍向大鸟的屁股。大鸟嘶叫着,高高扬蹄,从人群中跃起,落在了马车外面。赵樽来不及考虑,冲入马车,一把抱住陷入了半昏迷的夏初七,面上冷肃如魔,“阿七,没事了,我来了,我来了。”
    “赵十九!”她喃喃的,虚弱无力。
    赵樽只觉手上湿热,借着里头昏暗的光线,他发现满手满血。
    “阿七,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想着她怀了孩子不远千里到京师的种种,赵樽手背上的血管狰狞的爆涨着,急火攻心,大喊着,“丙一。快,找稳婆……”
    外面的兵戈声未绝,里面只有阵阵沉闷的呻吟声。
    夏初七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乱军之中产子。
    更没有想过,会生产得这样艰难。九死一生。
    第一次生宝音,是赵樽亲自为他接生。这一回,他仍在她的身边。不论李邈和杨雪舞说什么,他都不肯离去,铁青着一张杀人脸,不停的哄着她,不停为她试着咬破的嘴唇上的鲜血,一双冷眸红得仿佛滴血。
    “赵十九……我……我……不行了……生不出了……”
    赵樽沙哑的声音,已近哽咽。
    “你可以的!阿七,你可以的。”
    “赵十九……”夏初七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的嘴唇了,却也没有考虑为什么她可以听清他的话,只不停喃喃道,“我……不行了……”
    “不!你坚持。”赵樽回头再喊,“快,找稳婆!”
    “赵十九!”夏初七耳朵里嗡嗡作响,声音不太清晰,却听见了他的暴喝,想象着他此刻的模样,她闭了闭眼睛,身子一软,从车窗稀开的缝隙中,发现外面的月光似乎越来越黯淡了……
    一种仿佛力气就要被抽干的无助感,扼住了她。
    死亡的感觉,再一次逼近她的心脏。
    她紧紧抓住赵樽的手腕,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我给你唱首……歌吧……”
    “闭嘴!”赵樽看她如此辛苦,还要强做镇定,亦是大汗淋漓,在一片白惨惨的昏暗光芒里,两个人对视着,他的脸上不比她更有血色,“阿七,你听着,你不会有事的,你要坚持,坚持听见没有。”
    夏初七无力地扶着他的手,意识越来越游离。
    “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
    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她咬着牙,慢慢的唱着,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扯得赵樽心脏嘶拉嘶拉的疼痛。
    “好,好听吗?”她问。
    “不好听!”赵樽嗓子沙哑,“阿七保存体力,不要唱了。”
    “再不唱,我怕没有机会……”她虚弱的说着,再次一个字一个字的唱,“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认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身边有怎样风景……我们的故事并不算美丽……”
    低低唱着,夏初七此时的心里安定的。有赵樽在身边,她并不害怕,即便她感受到了生命的流失,感觉到了力气的殆尽,感觉到自己真正的遇到了难产,她并没有什么委屈,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与他分离,她还没有见到孩子的样子,远在北平的宝音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赵十九……”
    她闭上了干涩的嘴,突然睁开了眼。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赵樽微微一愣,“阿七,你糊涂了?”
    夏初七半阖着眼睛,带着灿烂的笑,强撑着身子,紧紧拉着他的手,怔了怔,这才发现几个月不见,他的手上又有了好多茧子,也变得更加粗糙了,可以想象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忽然的,她很想掉眼泪,那些心里的小计较,小委屈,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便笑着流了泪。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是夏楚……也不是楚七……我叫……”
    吸了吸鼻子,她努力提气,以便让自己吐字清楚。
    “我叫……夏初七……夏天的夏……腊月初七……那个初七……”
    赵樽看她落泪,心如刀绞,一边扯着她的衣袖为她拭着泪水,一边轻搂着她安抚,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阿七,你不要说丧气话,你和我们的孩儿都会好好的……稳婆就要来了……你坚持住……”
    血污大团大团的从她身下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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