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怀王殿下让您过去一趟。”素和炤一瘸一拐地走来,说话时声音还显虚弱,脸色也不好看,原先唇红齿白,现在黄的像秋野上的枯草。
    叶央点了点头,不发一语转身而去。
    晴芷跑了,什么也没拿,不知道身上还有没有银子,就这么干脆果断地离开了国公府。素和炤很风凉地说她那羽楼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也饿不死,叶央当时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用知情不报的理由罚了素和炤十军棍。
    他声称早就知道晴芷和羽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抓捕反贼时屡屡占尽先机也是因为从晴芷那里提前得到了消息,亏叶央还觉得这个军师料事如神呢!
    这段时间,素和炤明明有无数私下告知的时机,却对统帅选择了隐瞒,这让叶央很不满。有商从谨介绍来的神医,他和陈娘两人中的毒都解了,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四十军棍可以打死一个人,十军棍足以让男子几天下不了地,叶央对素和炤的处罚不算过分,可因为幕僚在军中属于文职,私下里仍有人觉得过重了些。
    叶央的目的不是惩罚,而是提醒他不能自作主张。身为一军统帅,倘若手底下的人个个主意都这么大,迟早要出乱子。
    “你说,晴芷为什么要走?”军校里守卫仅次于统帅住所的地方,就是商从谨的工坊,这里堆满了各种完成或组装到一半的武器,叶央在一个木箱子上坐下,忧心忡忡地开口。
    商从谨是听说过那个堂妹的,正指挥着一群人搬东西,闻言回了句:“兴许是怕你责怪她。”和羽楼关系匪浅,又同反贼有染,和叶央正好是对头。
    “她……的确没有害过我。据素和炤说,回府后也限制住了羽楼的行动。”叶央长长地叹了口气,“既然能保下前朝妖妃的后人,再保下一个她不成问题,可是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信任我?”
    喋喋不休的抱怨,平常很少能从她口中听到。商从谨暂时搁下手头忙活的事,专注地为女将军排忧解难,“那你想想,为什么要保下她?”
    “你是不知道,晴芷从小就柔柔弱弱的,容易欢喜也容易低落,没什么心计。”叶央立刻回答,“要是离了国公府,以后吃穿都成问题。”
    商从谨很遗憾地摇摇头,对于认定成“自己人”的存在,叶央总是不设防备,提醒道:“你说的那位柔弱二小姐,可是对抗过朝廷的。”
    “那是从前!”事到如今,叶央还是相当护短,反驳得理直气壮。
    “好,从前。”商从谨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毕竟仔细算来,晴芷在这件事里出了不少力,虽然太仆寺的文大人就是死于她手,“好好想想,她在定城和你一样逃难过来,民间流离八年,练就一身毒术,哪怕是身陷羽楼为虎作伥,还在京城最有名的青楼里混成了头牌,光赎身的银子就要八千两。这其中你插手过哪一件?没有。分散的八年里没有你,晴芷依旧活下来了,就像你在西疆,不也活得很好?”
    在他看来,叶央不是护短,而是护短到了极致!死中得活机遇不断,晴芷若有心说起自己从前的经历,恐怕比她都精彩许多。
    “——活得很好,可是也活得很累。”叶央仍旧不放心,捕捉到了某个数字,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头牌赎身的银子是八千两?”
    商从谨面露尴尬,一股脑儿推到了旁人身上,“聂侍卫告诉我的。”
    其实他派亲卫留意过叶央的举动,堂而皇之地带走画楼的头牌,想掩人耳目都不行。而那头牌正好还是堂妹,叶央肯定要为她赎身,不过商从谨还知道她养兵耗费不小,这么一大笔银子肯定得周转一番,私底下准备好了钱,可画楼老板想讨好叶将军,直接把身契双手奉上,半个铜板都没敢要。
    怀王殿下,是不爱将自己没做出来的事说出口邀功的。
    “你说她走就走罢,怎么一文钱都不揣上!”叶央还是长吁短叹,末了又自我检讨,“是不是小时候我对她太凶了,所以她还是怕我,才不敢说实话?”
    商从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按理说,你是因为捉拿反贼有功才升了官,而晴芷正好和反贼关系密切,她不敢在你旁边露面,也是自然。”
    “我绝对不可能抓了她去领赏!”叶央断然道。
    工坊占地不大,东西却又多又杂,商从谨拉着她挪开几步,让手下人把这里收拾干净,“莫要说这些了,我找你来是有要紧事。古语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可我们也得把火药提前运往西疆。”
    “是要早些运过去。”叶央边起身边点头,将之前坐着的木箱子往前踢了踢,让人搬走。火药最好别和大军一起上路,半道儿上出了差池,恐怕要折损不少人。
    商从谨早就计划好了,紧接着道:“现在先押运原料,等到达西疆后再调配,这方法最是安全。其余的成品,等到天冷一些,再从冰窖取出。”
    叶央提醒说:“从这里往西疆走,是越来越冷的,不用等太久,再过不到一旬,就会安全许多了,负责押运的将领我已有了人选,绝对信得过。”
    接着又商量了一些原料防潮的琐碎细节,再忙忙军务,这一天就算过去。
    有钱的人家通常是使用蜡烛,烟气更小,也更稳妥,不过论廉价还是油灯得用。回到院中,独自点起一盏灯,吹灭火折子的时候叶央愣了神。火光燃起时伴随着一阵青烟,她望着门口,希望有人来通报她些什么。
    大祁京城戍守城门的士兵,她都派人去嘱咐,还送了叶晴芷的画像,说一旦发现踪迹,立刻报告于她。可这么多天还没有动静,不知人是走了还是潜伏在城里。素和炤说羽楼的据点是个破旧的老宅,叶央亲自去查看过,除了后院埋了一具老妪的尸首,没有发现别的踪迹。
    晴芷消失得很彻底。
    不过今天的灯油,烟气委实重了些,还有种腻人的甜香,叶央被呛得低头咳了几声,本来想借着亮看几本书,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甫一起身,她触目所及的摆设突然摇晃起来,天旋地转,整个人像被扯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看什么都不太分明,像在做梦。而梦境之中,晴芷一步步走过来,身上穿的衣服是叶央没见过的,颜色很怪,像生了锈的血,手上拎着一个金色的面具。
    叶央凝神想了片刻,才觉得不对劲。
    那面具是她之后搜查晴芷卧房时找出来的,不是还在国公府么?
    不过现在整个人糊涂得很,叶央只是觉得古怪,又说不出什么道理,也没想过眼前的人,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军校。
    “赶紧回家。”说一不二,叶将军用下巴指了指门口,看桌椅板凳都忽远忽近的。
    晴芷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水里,瓮声瓮气,笑着摇头:“阿央姐姐,我就不回去啦。”
    “你一个刚及笄的小女娃,不要任性!”叶央来了脾气,要不是觉得身体僵住了不听使唤,就过去弹她额头以示惩罚,“别和我使性子。”
    两人面对面站着,不过隔了三五步远,晴芷又笑,指着她说:“你看你,总觉得能保护我一样。”
    “难道不是吗?”叶央马上反问。她已经完全顺着对方的思路走,甚至想不起唤来旁人捉住晴芷。
    “你别忘了,当年在定城时是我救了你!是我为你死过一次才有了现在的叶将军!是我在保护你!”晴芷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倒映了灯光,她眼底的火苗旺盛且不断跳跃,认真地提醒后突然愤怒起来,“才不需要你为我做事!这些年我学到的比你更多,比你更强,为什么你可以做将军,我就只能在你身后默默无闻?凭什么!”
    姐妹俩是堂亲,长得并不像,晴芷模样文弱,可是她有跟叶央一般的高傲,和不容置疑的尊严。
    叶央从来都是一群人里的首领,习惯照顾旁人,晴芷亦然。可叶将军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把她当成了孩子,处处压制。
    “我比你强。”再三重复这句话,晴芷确信她记在了脑子里,很满意地点头道,“你从来都不了解我,还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哄!和以前一样,你从来都不会考虑旁人。库支王妃头上那顶八十八颗红宝石的金冠,不要你送,日后我定当自己拿到手上!等到那一天,我也要当将军!”
    说着说着火气又起,晴芷定了定神,一拂袖将油灯挥灭,当啷一声,灯盏又掉在地上,所幸没有引发大火。
    眼前顿时少了光亮,叶央踉跄一步如梦初醒,撑着桌子站直身体,大口大口喘气,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漆黑的屋子,闭了闭眼睛,努力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
    闻到甜腻的香气后,紧接着是一个梦境,梦里有晴芷在斥责她。
    不对,并不是梦。
    叶央额头上已经出了层薄汗,院外有守卫的亲兵听见灯盏坠地的动静,在外头高呼几声得不到回应,急忙奔进来查看。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顿住,有人抱拳问:“将军,出什么状况了?”
    “无事。”看着那张关切的脸,叶央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又道,“告诉守城的将士,不用再帮我找人,这几天多有麻烦。”
    她知道,京城已经寻不到叶晴芷的踪迹了。
    “还说我把你当孩子,自己不就是个孩子么……”长长的叹息之后,叶央没有起身。
    九月上旬,等天气更冷了一些,满载火药的后勤队伍便从京城出发直奔西疆,叶央忙得分身乏术,自然也没有心思考虑别的,晴芷的去向放在心底角落,几乎没有被想起来过。
    “新一批的缨枪砍刀怎么还没送到?让我军中战士空着手去打仗吗?还有,羽箭的储备似乎也不太够,这东西用一支少一支,所以给我越多越好。对了,经过试验,新制棉甲的防御力并不比皮甲差,还能保暖。这回我只要棉的,记住,是新制的,心口处要包一层铁皮。”叶央顿了顿,补充道,“不要拿旧制棉甲糊弄我。”
    在朝堂里不争辩不孟浪的女将军,一旦提及神策军,绝对是半步都不肯退让,敢拍着桌子和兵部及军器监的大人们吵架,声音大到震得人头疼。
    除非一批批的军资运进营地,否则没有什么能让她满意的。
    咄咄逼人的效果很显著,而且从月初开始,就不断有军队向西疆进发,昭示着大战在即。北疆外的胡人也送来了消息,愿出两万骑兵支援大祁对抗库支,唯一要的报酬便是袁夫人的稻种。
    胡人派出的将领是叶央的老熟人,阿喏为主将,监军是英嘉公主——现在得改口叫二嫂子了。两万人说多不多,而且胡人也不会全派精兵来支援,但因为是骑兵,所以战斗力很是客观。
    这天夜里,叶央在屋里呆的烦闷,干脆临时巡逻一圈,突击检查一下部下的内务状况,望着天上的半个月亮溜溜达达,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工坊处,屋里还有些光亮透出,显然有人。
    如今被称为技术兵种的成员已有不少,在怀王殿下的带领下,拿出的研究成果已经很是可观,起码在叶央看来如此。从前只能拿着刀枪拼杀的大祁战士能凭借火药占尽优势,当然是好事,她才不管什么双方实力是否均等,恨不得再穿越回去扛着更先进的武器过来,灭了对方才过瘾。
    “叶大小姐?”工坊外守门的是聂侍卫,恭恭敬敬地行礼,不用想就知道什么人还在里头。
    叶央点了点头,在门外侧头屏息听了片刻,里面静悄悄的,于是推门进去。因为这些日子收拾过,充作工坊的屋子并不乱,风箱和铁锤都搬到了外面,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书案上还有些东西,笔墨纸砚,商从谨小心地握着一支最小的毛笔,完成细致的勾勒。
    见进来的人是叶央,他先紧张起来,接着又松了口气,若是她再早些进门,自己免不了走神,这一张图纸就算画废了。
    “是投车?”叶央凑上来看了看,一张宣纸上线条清晰分明,还在旁边标注了尺寸,让她这个外行也能瞧明白。
    商从谨放下笔杆,自信满满道:“新制的投车射程应该会多出五十步远,而操作的人数会减少五人。我前些天试着做了一架,很有成效,如今再将图纸细细绘出,再打造一些。”如今大祁的千斤投车动辄需要四十个壮汉操作,能够在此基础上精简,自然对日后开战大有稗益。
    “只打造零件,到西疆再组装。”叶央给了建议,突然又想到什么,“西疆酷寒,投车的弦是牛筋做的,会不会因为受冷发僵不得用?”
    这个问题商从谨一直在考虑,只是始终没有解决的方法,闻言皱起眉,抿着下唇思索。
    “好了,先不提这个。英嘉公主过两天就领着胡人骑兵抵达京城,以示诚恳,他们此番进入大祁疆土便没有携带任何补给,一切全仰仗我们。”借了人家的兵打仗,还要人家自带干粮,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一支有着充足补给的异族军队,想要在大祁疆域内做些什么就足够头疼了。不过叶央想说的显然不是胡人有多诚恳,又道,“可是我听圣上的意思,明显是不想让这些人离京城太近,你说让他们驻扎在距京五十里的地方如何?”
    “还是再远一些罢。”商从谨活动着因为提笔时间太长而发僵的手腕,“七十里。你和公主交情不错,借口两军熟悉,让他们驻扎在神策军校之外,这距离就差不多了,面上也能说得好听些,倘若胡人军队有什么异动,两万精兵打两万骑兵,也不会吃亏。”
    叶央沉吟片刻,点头:“有道理,入京面圣时只让阿喏将军和公主去就行了。”
    骑兵,是这个时代最强悍的队伍,但一支军队里全部只有骑兵的话,光是管小三带几个人设下绊马索双面钉,都能逼迫这支队伍放弃马战,还是骑兵和步兵搭配,战斗力才最强。
    “你的问题解决了,是不是该想想我的?”指尖点了点桌上的图纸,商从谨抬头望着站立的叶央微笑,“投车的弦该用什么东西代替?”
    “从前是牛筋混着麻……”叶央仔细想了想,托着右臂手肘,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如加些羊毛试试?听说兽类的皮毛是抗冻的。”
    因为工坊里的东西都是机密,尤其是图纸一类,万万不能泄露,所以这里只派亲兵监守,不派人伺候。桌上点了两盏油灯,其中一盏橘色光芒暗淡了些,商从谨也只能自己动手拨亮,低下头,语调迟疑,“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蜜糖,常常让人端来很浓的甜茶喝,后来有一次在院中看雪,甜茶搁在石桌上忘了喝……可是等到想起来差人回去取,却发现没有凝冻。加的蜜糖越多,就越不容易结冰……”
    没想到在这个年代,怀王殿下就发现了液体的凝固点和浓度有关……
    叶央笑着点点头,却道:“可你总不能给牛筋绳上涂满蜂蜜吧?”
    “也对。”商从谨叹了口气,“先在绳子里混上毛发试试,明天我就带人去冰窖试验,希望在大军出发前能有个结果。”
    他低落起来的样子稍显无奈,冷硬的脸庞线条柔和几分,叶央叮嘱道:“多穿一些,别冻病了。”
    “……好。”商从谨相当听话,进冰窖之前穿了棉衣大氅,倒捂出了一身汗。
    神策军翘首期盼了没几天,英嘉公主领兵赶到,作为最适合接待的人,叶央领着一队士兵离营百里亲迎。天边远远一道烟尘滚动,两万骑兵的动静绝对比步兵大得多,跑起来的声音惊天动地,隆隆地由远及近,在叶央面前一里处停下,变跑为走。
    尘土扬起,阻碍了视线,直到英嘉公主离的很近,叶央才从一群人中辨认出她。即便阿喏为主将,公主的存在感依旧不容忽视。玄色铠甲如墨深邃,一双眼睛碧绿得几乎沁出水光,威风凛凛地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缓步走进。
    “好久不见。”英嘉的脸庞没有任何变化,一如当年活力无限,越过主帅阿喏直接上前。
    叶央从早上开始就盼着她来,闻言笑道:“当年你说有机会我们并肩作战,比一比谁杀的敌人更多,如今可算有机会了!”
    英嘉公主身后清一色同样军服的战士里,有一队与众不同,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都是女兵。叶央只不过想让女子负责军中后勤工作就废了老大劲儿,没想到人家公主都训练出了一支女战士队伍,看她们目不斜视立于马上的姿态,就知道战力绝不输于男子。
    “喂喂,你们别光着叙旧,想我了没有?”含笑的声音自后面赶过来马车里传出,叶二郎撩开窗上遮光的帘子,只露出一张脸,“在马车上睡了一路,醒过来果然到了。”
    他的肤色比从前黑了些,但眉宇间一片坦然自在,显然草原上不受拘束的生活很对这位纨绔的脾气。
    “我和叶将军说着话,有你什么事!”英嘉公主扭头,斜了他一眼,“赶紧回去躺着。”
    叶央正想夸公主治家严格,又听见她回身解释道:“草原冬日干冷,一路奔波,二郎他的右手拉不得缰绳。”
    看来是旧伤复发了。叶央关切的同时,又觉得放心了不少——二哥和公主感情好得很嘛,二哥从前发誓不出家就要娶个家世不显赫的媳妇,好没人管他,如今娶了胡族公主,也没怎么受欺负。
    建兴十九年九月初九,胡族骑兵抵京,明威将军叶央于城外百里亲迎。
    同一时刻,西疆外的库支人发起猛攻,将原本堵塞的雁冢关彻底打通,借助的武器让神策军每个人都心凉了几分——是火药!
    ☆、第118章
    夜深并不意味着人静,起码在军校里如此。叶央住的那个小院子,正堂之中挤满了将领,从胡人主帅到神策军内的校尉一个不缺,全都到场。
    在这里,叶央坐在上首当之无愧,静静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持续了一阵,二指轻轻扣了扣光洁干净的泡桐木桌面,示意众人安静,轻咳一声道:“西疆传来的消息的确没错,库支人此番进攻,是用火药敲开的雁冢关口。”
    原本将通道堵得严严实实的巨石被炸得几乎成了粉末,数万大军一举踏入西疆,李肃将军正带着兵将鏖战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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