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恹恹垂眸,马车没做停留,越走越远,建信侯夫人送别了湖阳长公主,也回身上了台阶。
    景让问她要不要回府,她只让马夫赶着马车一直往前走,这一走就出了城门。
    直到他收了信儿一路寻来。
    她问他能回哪儿去,他莞尔,牵过她冰凉的手,裹在手心里搓了搓,温声道:“自然是回家”。
    “家?”她动作定格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他,说:“可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啊”。
    他嘴角弯起,脸上略带了些羞涩,将自己的心思毫无掩饰地娓娓道来,“以往我也觉得那个私邸只是一座房子,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可自从阿衡住了进去,我突然觉得那个房子有温度了,是个家了,一忙完,就迫不及待地想往回赶”。
    她心有所动,却仍是别过脸,嘟囔道:“花言巧语”。
    风里掺杂着湿气,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下雪,他把她身上的披风裹紧,说:“我这几日忙,顾不上你,若是在府里憋闷,就多出来转一转,等过些日子下雪了,带你去山里打野兔子”。
    她并未显露多少喜色,甚而有些心不在焉,就那么静静坐了,失神片刻之后,她还是开口问了,“你见过阿芙的孩子了么?”
    他眉尾一挑,心里豁然开朗,点头道:“见过了,六斤多重,长得很好”。
    “陛下很高兴罢?”
    他点点头,“那是自然”。
    “那…母亲有去甘泉宫看过我么?”
    “阿衡也知道的,外命妇不得传召,不能前往甘泉宫”
    “母亲也不曾请旨前往?”
    他知晓她的心结,把玩着她葱白手指,想了想,才淡定回道:“萧婕妤刚刚生产,需要人照顾,建信侯府近来事务又繁多…”
    “是啊,母亲有许多事情要忙,所有的事情都比我重要,即便是我病得快死了…”,她抽回手,缓缓站起来,转身要走。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也站起身,“心里不痛快不用硬撑”。
    她垂首站定,静默了一会儿,又扬起脸来,露出一个甜美笑容,“我哪里有不痛快,阿芙生了一个皇子是天大的喜事,我为何要心里不痛快?”
    “阿衡…离开未央宫罢,萧婕妤生了小皇子,你在宫里难有立锥之地,趁此机会,离开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皇后沉疴日重,坊间都已经传开了,更何况未央宫里,恐怕阖宫都在等一个消息—一个皇后薨逝的消息。
    她都能想到,若是眼下自己回宫了,会是怎样一个尴尬的存在。
    离开罢,离开会更好罢。
    可是…
    她仍故作轻松,“你忘了?太皇太后说过,阿芙生下的皇子要抱到椒房殿养,我是皇后,有皇子,将来还能做太后,怎么会没有立锥之地?只要太皇太后还健在,我就不会输”。
    他定定看着她,目光里流露着复杂的情绪,须臾又将她搂进怀里,无限怜爱地说:“何必要为难自己?”
    是啊,何必难为自己,难为旁人呢,就这么静悄悄地离开多好?
    皆大欢喜。
    可是…
    她揪紧了他的衣领,泪水无声无息地决堤而出,“我不喜欢未央宫,我讨厌那里,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凭什么想要我入宫,我便要入宫,想要我让出皇后之位,我便要让出皇后之位,我算什么?没有人会记得我,只会记得我是一个可怜的被抛弃的无人在意的女人”
    泪水湿了他的前襟,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下巴亲昵地磨蹭着她的发心,嗓音沉沉地真情流露,“阿衡还有我,我在意阿衡”。
    蓦地,她收住了眼泪,抬眼望着他。
    他抬手揩干她脸上的泪,刚想继续安慰,就听她问:“你也跟内院弹琴的那个女人说过这话么?”
    前几日,她问琇莹的事,景行已经跟他提过了,没想到她会在此时发难。
    有些事总是要摊开说,躲是躲不过去的。
    他无奈笑了笑,说:“她跟你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她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是什么?见色起意?”
    他眼神躲开了,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到了耳后,低声说:“阿衡,都过去了”。
    他的闪烁其词让她心里更难受,她总归还是介意的,再度发问,声音已经有些哽咽,“那…你有像抱我睡的时候一样抱过她么?”
    “没有,阿衡是唯一一个”
    “她跟着你多久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三四个月罢”。
    她拧眉,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三四个月?”
    “在青州,我以为刺客是阿衡派的,她长得又有些像阿衡,我稀里糊涂就…”
    从青州带回来的…
    “我与她并未有亲密关系,只是…”,有些话难以启齿,他扶着她的双臂摩挲了摩挲,才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又缠绵悱恻表明忠心,“阿衡,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伤心”。
    感觉到她要拨开自己的手,他反攥住她的,柔声细语地再三保证,“阿衡原谅我罢,以后不会再有了,从今往后只有阿衡一个人”。
    风呼呼地吹,吹得她身上越发地冷,他说的那句话并没让她心里好受。
    她头脑嗡嗡直响,一刻都不想跟他多呆,也不想再听他说什么,眼里含泪将他推开,又笑着问他,“这句话你又跟多少人说过?”说完,决绝转身往山坡下走。
    山坡下,马儿悠闲地低头吃草,马夫盘腿坐在车辕上打盹,景安和景让还有三两个侍卫,或坐或躺或站,百无聊赖地等着,过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有人撺掇景安上去催催,景安一个劲儿地摆手,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又免不了冲景让抱怨两句,“真是个麻烦,再待下去,不光天要黑了,城门都要关了”。
    景让抬头看了看天色,东方长庚星闪烁,月亮也渐渐显露出来,确实不早了,他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却仍是抱臂斜靠着一颗枯树站着,不发一言。
    又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山坡的小路上出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往山坡下来。
    众人也都相继起身,拍拍身上沾的干草,收起懒散模样,牵好了各自的马。
    马夫也被景让拍醒,伸了个懒腰。
    哑巴侍女等在车旁,伸手要去搀扶,她面色铁青,目不斜视地,提着裙摆两三步跨上马车,钻了进去。
    他脸色也不怎么好,走到自己的马前,翻身上去,沉声说道:“回去罢”。
    一行人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宵禁之前赶到了城门口。经过城门,守门官兵一见众人亮出腰牌,也不敢过多盘问,麻利放行。
    寂静的街角响起一串马蹄声,等在门口的景行放下心来。
    “公子,你们总算是回来了”,景行快步走下台阶,迎了上去。
    他下了马,略一颔首,又走到马车旁,想扶她下车,却被她无视。
    她扶着车辕跳下车,又头也不回地往内院里去。
    他站在门口,没有跟上去。
    景行从旁瞧着,一脸费解,走到景让跟前,小声询问,景让耸肩摇头,牵着马往马圈里去了,再问景安,景安一摊手,同样一无所获。
    看着她人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他才默默回身,问景行:“晚上的事,预备好了么?”
    景行正了正脸色,回道:“都预备好了”
    “好,那就依计行事”,他松了松领口,转身往书房走去,边走边说,“我要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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