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霜迎面对上了钟煜的目光。
    交接的一瞬,钟煜又对沈怀霜道:“你有要对我说的么?”
    沈怀霜的确在自责,他自责自己想要去承担的那份责任,却又因此牵连到了别人。
    “军中铁律森然如此。我今日要罚谢寰,和你无关,也并不只是因为你是我先生。”钟煜道,“我知道,你不会置身事外,可先生也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若是出了意外,明日、又明日的战役会怎么样?军中少了会破阵的人,军心大乱,我也希望你能快点养好伤,再上战场。”
    “有些事,你可以放手让我去做。”
    沈怀霜低下头,发带贴着他的后背,随着风一摆一摆。消磨着下那点情绪,他缓缓地点了下头,叹道:“我明白。”
    钟煜又道:“背上挨的那两下很实在。先生,我……”
    那句话似赌气非赌气,又像来讨个安慰。
    沈怀霜不领情:“那你就受着吧。”
    轻笑声忽然响起。
    沈怀霜偏头望去,夜风撩起他的头发,夜风迎面时,他又对上钟煜淡淡的笑,他面色都在西羌的风沙中晒黑了,不过那麦色的肤色也很健康,倒显得他更有几分干练和沉稳。
    “你还真舍得。”钟煜笑着起身,他揉了两下背,说着话,他又起身。
    影子在夜色里变得很长,半个剪影落在白色营帐上,伸出手,拿走了沈怀霜放在角落里的木拐。
    “钟煜——”沈怀霜道。
    “省得你又到处乱跑了。”钟煜收了那副拐杖,半回过身,道,“你要想下来,门口唤人就行了,最后半月,胜则回城,不胜我们便攻进主城。先把伤养好了,也可以去药院。”
    “什么时候我把拐杖还给你了,什么时候我们就回去。”
    其实,沈怀霜要再做一副拐杖也不是不行,但他想到钟煜刚才的那句约定。
    ——他等钟煜战胜后把那副木拐还给他。
    钟煜出去之后,大军的方向也改了,一半人留在这里驻守,另一半人随着他继续行军。
    那半个月中,军营中意外很安静。
    沈怀霜很愿意和军营里的人说话,探听前线的消息,钟煜把他的拐杖收了,他就坐在轮椅中,在各地兜转。
    在等前线战胜消息的时候,沈怀霜最长时间停留的地方是放置伤患的药院。
    那地方说是药院,其实那也不过是个大点的营帐。
    在那里,沈怀霜陪过很多人离别。
    他们在临终时总是会很茫然,身上包裹着不可能再好的炸伤,口中会时常呼唤着名字。那些名字都很陌生,却都是他们的家人、朋友或孩子。
    在那漫长的等待中,沈怀霜在药院里停留了一日又一日,他坐过很多人的床头,耐心念着地方志、异闻录,看着他们安睡,陪他们上药,或者陪着那个人陷入长眠。
    他也会在午后晴好的天,和很多人一起出去晒太阳。
    沈怀霜眯起眼睛去看太阳的时候,恍然也会觉得,好像人间和他原来的印象并不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草木丰饶,雨水坠落边塞,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久违的大雨。
    雨水倾盆,扑面而来满是湿气,水珠连串从篷边上滴下,又渗进冒了绿草的土里。
    这雨下了一整个中午才停下。
    等钟煜回来前,沈怀霜也会很担心钟煜会不会负伤回来,他总是冲在最前面,所向披靡也不是这么个英勇法。还有所有和他共事过的人。
    他好像总是会担心个不停。
    “沈怀霜,我发现其实你很爱人间。”消失已久的系统忽然在沈怀霜耳畔落了一句话。沈怀霜定了定神,他又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系统说话了。系统最近说话时间开始变得很莫名,时间点也很奇怪。
    “怎么。”沈怀霜反问。
    “无情道见苍生。可大道无情,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去修无情道呢?”系统笑叹了两声。
    “都是道,我修什么,最后通往同一个归处。”沈怀霜答,“就像钟煜的道,和我的道并不一样,但道之间的分别并不代表什么。”
    系统笑了一声,那声区别于之前的好奇,更像是一个熟悉他已久的老友。
    “你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系统又叹息了一声,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沈怀霜坐在营帐中,安静地听着耳畔空白一片的声音,他望向了积攒起雨水的大地,微颦的眉头缓缓展开。
    他人情世故不算通达,但他很能察觉到身边的恶意,系统最开始到他身边来,有时候做的事情很奇怪,但每次交涉的时候,系统对他总是有说不出来的好奇和关注。
    所以沈怀霜从不问责于他。
    如果系统一开始对他怀有恶意,告诉他,为证大道必须来这里,他也不会留下。
    沈怀霜目光顿在了地平线上,绿野茫茫,满地都是才生发的草种,他背靠在轮椅上,忽然想到,如果他生活在这里,教的学生不是钟煜。他是不是也不一定会对钟煜这样,去对待那个人?
    如果他对那个学生不是对钟煜这般。
    这,又公平么?
    想到这里,轮椅吱呀一声,轻晃了下,微风吹动白衣微荡。地平线上,沈怀霜看到了青年打马奔驰而来,他浑身淋了雨,那件白袍被雨水浸了个湿透,踏雪马飞驰而来,鬃毛晃动。
    嘚嘚马蹄声中,沈怀霜眨了一下注视已久的眼睛,这才缓过神来,他推了下卡动的轮椅,朝着钟煜的方向而去。
    轮椅碾过草皮,带着他徐徐往前。
    一百步,五十步。
    他们两人的距离在无限地拉近,就像是一个人为谁而来,又有另一个人愿为他踏出剩下的所有步数。
    “先生——”
    钟煜勒住了马,踏雪还在朝前奔驰,他下了马,朝沈怀霜奔跑而来,伸出手,抱紧了他。青年的笑声通过胸膛传来,他抱起了沈怀霜,一遍一遍地在原地转圈,白衣如春时初绽的玉兰,沈怀霜贴近钟煜身上甲胄,也忍不住地笑了。
    那一圈圈转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坠落在了云端。
    他忘记了,他是来自玄清门的谁。
    他也忘记了,他又是为何而来。
    “胜了?”
    “胜了。”
    回答短暂,再无其他。
    在那长久的停顿中,他们沐浴了一场名为喜悦的雨,任凭雨水温润地冲刷过他们。
    沈怀霜望着钟煜,又笑问:“那你是怎么一个人回来的?”
    “过午时忽然遇到暴雨,我让大军先行避雨,我——急着来见你。”钟煜一口气说了出来,忽然磕巴了下,又道,“所以,冒雨打马而来。”
    就想着,我能不能,早点见到你。
    第87章 未果的告白
    次日,沈怀霜从行军床上起来。
    下床时,他伸手触及了一旁的拐杖,轻得不能再轻地从床上挪起身。
    那张行军床太狭窄了,无法能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去躺。他和钟煜几乎只能挨在一起,要是动两下就能把两个人都惊动。不过沈怀霜的动静很小,他拄拐从营帐里走出来,踏足在草地上,看到了边塞的日出。
    边塞此地多风沙。偶尔有草木生长、绿水环绕之处。饮马的流川上,水流波光粼粼,倒映了升向天际的初日。
    天气开始变得暖和起来。
    攻城之后,军内肃杀之气消融,休兵时,军内又响起了清脆的竹笛声,沈怀霜顺着竹笛的声音,朝四周望了过去,又在坐过的枯木枝上找了很久。
    那棵枯木上,有士兵还在吹笛子,只是曲调变了,人也不同了。
    那里坐着零零散散的人,他数了数人数。
    一、二。
    二。
    数到了仅剩的人,沈怀霜嘴角的笑淡了下去,初日还在湖面上晃动着,他忽然觉得风沙有点大,费力眨两下眼,干痛得很。
    原来吹笛子的人叫胡易,性子活跃,爱唱爱跳。如今,他该是做成了他想做的英雄。
    站太久了,沈怀霜腿开始抽痛起来,他低下头,鼻尖也莫名有点泛酸,腿上的肌理都紧绷着,他找了块石头坐下,贴着白衣,揉了两下,越揉就越痛。
    手有时还会触到伤口,等痛意好些了,他迟缓地站了起来,迈开半步长的步子,又走了两步。
    等沈怀霜挪回营中,撞见了迎面出来的钟煜,他又低下头,淡淡地盖过了刚才的情绪,对钟煜笑了下:“我都活动过一圈了,外头日头正好,动两下倒也舒坦。”
    “我也出去了。”钟煜递出手中的信笺,“先生,西羌派人请降,明日班师回朝。这次出征的人我一个不差地记下了,我许诺的事情都会给他们做到。”
    帘帐晃动,沈怀霜意识到了钟煜对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嘴角忽而勾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心底泛起了久违又平和的喜悦。
    “那真是太好了。”
    沈怀霜平静地笑了,如同放下一件长久的心事。
    这件事很难做到,但钟煜做到了。
    那瞬间,他竟有些感慨,钟煜的成长与变化超过了他所有的想像,远比他所想的更要赤诚,也远比想象中更有责任,他还是那个少年,却成为了一个健全的人。
    战争并不会带来丝毫的益处。
    赵人痛惜大赵士兵丧生,西羌人也会痛惜自己的族人丧命,战事牵扯太多,劳民伤财,唯独莫名打响这战的人十恶不赦,不知藏身何处。
    “今日休整,明日出发回京都。”钟煜对沈怀霜笑了,“今天你务必好好休息,返程也疲惫,免得让人不省心。”
    “……我哪里不让你省心了。”
    沈怀霜背过身去,他晒过了太阳,像变成了崐仑那只懒洋洋的猫,他其实也不算是个有猫儿性子的人,可真的泛起懒来,好像也很贪休息这件事。
    沈怀霜:“这几天连日紧绷着,这会儿松懈下来了,我想再睡会儿了。”
    钟煜:“那我过会儿来看你。”
    西羌一战赢下,营帐正好驻扎在一处于中原交接之地。
    那里的人穿着暴露,却也有讲中原话的,集市上多的是小巧的月牙玉环,红绫薄纱,银刀匕首,讨女儿欢喜的有,讨小郎君欢喜的更有。
    离大军出行,还有一日。
    得胜后,将士们目光远远望向那处地方,眼露期许。
    钟煜看到了,唤了副将,以整队出行,让想去集市的士兵统一站排,来去清点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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