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散去, 终于露出沉国颓败的真实来。
    势若破竹的敌国骑兵在昨夜已攻入城外官道,将官道上驻守的三千精兵杀之殆尽。
    沈合乾作为此战主帅,与众副将彻夜论完战势, 布置了一个又一个精妙的战阵天明时,官道上的精兵已死尽,他和其他将领一起目光沉沉地盯着舆图布阵。
    探子将敌军如何凶猛的讯息带入帅帐, 帐外肃立的残兵们面沉如水等待着死亡。
    沈合乾在磅礴的寂静中, 忽而抽出利剑, 寒光乍落,他将耗尽众人心血的阵法一剑劈碎。
    除非天神降临施恩于沉国, 否则沉国此战,必败无疑。
    可这世间何来真神,因而此局无解。
    是甚么战法也无用的败局。
    阵法也需兵填,他们沉国已经无兵了。
    天明之时,鸡鸣凄厉,雾白的天际泛起惊人辉煌的粉紫霞光,霞色淡下,远天颜色是宛若被雨水冲过的血涂抹过的淡红。
    卜官指着远天,惊恐无比地说这是不祥之兆,于是军心大动,士势低迷。
    沈合乾将心如铁,闻言只是掀起薄薄的眼皮,锐利的眼神从打着颤的卜官身上移开。
    他抬眸看向数量不过近千的士兵,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稳:也算不辱使命,死得其所。
    高大硬朗的男人的话,顺着裹挟腥气的寒风传达到每个士兵的耳中。
    众兵一阵沉默。
    原先暗沉的眸光慢慢地恢复了点亮色。
    是,将军说的没错。
    便是战死,也是死得其所。
    当初将军命众人守住皇城十日即可,他们不仅守住了,还多守了五日,这多的每一日都是赚得的。
    整整十五个日夜,敌兵虽然削去了皇城一层又一层的沉兵,但是被他们以命相守的皇城内那位,那位象征着他们所有希望的储君殿下,定然已安全离开了。
    这更是赚得的!
    用近万条士兵生命碾压出来的生路,那位殿下一定不会辜负这万人之命的。
    他们相信。
    他们狂热地相信殿下。
    所以今日一战,即便战死而尸骨无存,但一想到心中的希冀已安全无虞,便是死也得意。
    护佑殿下是将士使命,而如今,他们不辱使命。
    沈合乾下令,令粮官将剩下的粮草倾数拿出,让马匹士兵吃饱上战场。
    将令已下,他本人则离开现场,返回四处漏风的帅帐。
    回到帐中,沈合乾摘下将盔,而后撩开下裳,大刀金马地坐在咯吱响动的椅上。
    沈合乾将铁盔摁在腿上,而后伸出手掌,将手在衣摆上使劲地擦了擦,擦去手上尘土黑血,方轻柔地拢起手掌,近乎小心翼翼地从胸襟里捧出一方折叠得整齐四方的锦帕。
    锦帕一角露出金丝所绣的爪纹,跃金浮华,在昏昧的帐中光线里如同一场虚幻的云月绮梦。
    俊挺的眉眼微低,望着手中的绮梦,青年冰冷凌厉的神情渐渐地如融化般,柔和了些许。
    望了许久,直至外间传来摔碗明志的号角声,沈合乾神情恢复一贯的冷漠,只是手腕轻转间,将锦帕收束入怀的动作依旧轻柔无比。
    收起锦帕,转而拾起染着血的粗布,用力地擦着早不再光鲜的破败盔甲。
    粗粝的大手划过铁盔上晃荡的红缨,柔软的猩红丝绦从他裂口的指腹上坠落,继而在寒冷的空气里重新缓慢地晃荡起来。
    前后飘摇的红影,在诡异阴沉的天光照耀下,某一时刻竟然呈现出一种金质般的光辉。
    细润华美。
    远不是粗蛮战场应有的艳色。
    主帅冷峻坚硬的面庞微垂,轻轻勾起红缨,看了一会儿,忽而握住柔软红缨,隔着手指,干燥温暖的薄唇贴了上去。
    指挥着千军万马、杀伐果断的冷硬主帅,第一次在战场号角中露出类似思念的神情。
    薄唇中泄出的叹息微颤着,随着松手时滑落掌心的红缨,一同摇着,最终散在冷空中:殿下
    号角尖锐,所剩无多的沉兵如蚂蚁般冲进了敌国庞大的兵潮。
    每一息都长得像一生,一生又走马观花般用了一息从眼前消逝。
    沈合乾杀敌成狂,到最后嘴中眼中都是猩红苦咸的血液,纤长眼睫濡湿在薄薄的眼皮上,眼帘中的眸子连眼白都是猩红的。
    身边积聚着一堆堆的尸体,多是敌国的,但也有零星几个绝望疯狂的,想要拉自家主帅去死的沉国士兵的。
    沈合乾视线里已看不清人影,只要有靠近的活物,他只管抬手落手,用早不再尖利的长剑劈砍斩刺。
    钝剑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断裂了。
    早被沈合乾杀势震慑住的敌兵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多离他较远,生怕这个疯子把自己和其他尸体串在一起。
    几个敌国士兵偶然碰上沈合乾的眼睛,遽然间竟汗毛倒竖地僵在了原地。
    那双眼睛那双猩红又坚漠的眼睛,甫一对视,好像成为了那两颗无神眼珠下的亡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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