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城?”慕禾一愣,令城不是在泉城更前面的位置么?
    两步走进屋子,士兵身上铠甲摩擦出铿锵的力道,声音雄厚庄严,只稳稳将那激动隐匿在语句之中,“如今温相率兵亲征,一日之间连收两城,驱敌出境指日可待!”传话士兵的脸上还挂着伤,虽然不曾同那妇人一般激动的奔走相呼,眸中隐隐激动的震颤却过犹不及。
    整个医馆之内先是死寂般的一默,随后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温相!”“温相!”
    “你们如今受伤,若是勉强,我定然不会让你们再上战场。“士兵眼眶已然激动得隐隐发红,声音亦是愈发的雄厚,”可有了温相的带领,咱们手刃敌人的时候到了,你们可愿错过?“
    ”不愿!”
    又是震天的一呼,慕禾站在门外微微皱了皱眉。
    “好!”传话士兵终是笑了,“愿意随军者,半个时辰之内到镇门口集合,即刻出发!“
    传话士兵道完之后离开,伤者仍是沉静在一派热血沸腾的气氛之中,一个个眼眶湿红,有些更是干脆得哭了出来,却一声不吭,抖着手匆匆收拾行李。
    慕禾不想给他们泼冷水,只是在门口瞧着。失去家园之痛,并非常人能够理解,战败的时候,他们互相鼓励着打气,如今战胜了,反而喜极而泣。
    若不是在军队,哪里又会有这样浓烈的爱国情怀?不顾伤痛也要奔赴前线。
    陆续有几人整理好行囊,朝她道了句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好在这里多数都只是受了外伤的患者,严重者也换不到她这里来,原本闹哄哄连休息地方都没有医馆没一阵便空了大半。
    九龄仍是有些担心,”他们伤还没好,上战场没问题吗?“
    慕禾呼吸微微一顿,脑中一闪而过温珩的脸,随即皱眉摇了摇头,“随他们吧。”
    自己的命,总归由该自己来决断。
    ……
    当夜,终于能空闲在床上睡觉,可这一觉却睡得格外的不安稳。噩梦连连,半夜惊醒之后,独身一人在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
    她时隔多年,梦到了温珩。
    那时还在梨镇,华云将将赶过来,不由分说将她染了心病,将她强行的拉住院子,说是不能在屋里闷坏了。
    不想有人跟着,她便只得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晃,或有那么一刹那,在人影重叠的背后,她瞧见了温珩。
    他的眸光穿过人潮,微有些失措将她瞧着,明明慌张,却不曾移开眼眸。然而一个人群错落,她就再没瞧见过他。
    错觉吧。
    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再然后,连回眸都不曾有过。
    梨镇之中,有个很有名的说书楼,里头的先生最会将的便是灵异鬼怪的故事,直能讲得人在大堂之中也背脊发凉,口干舌燥。
    她其实不怕这个,怕这个的是温珩。听着听着,会有些犯困。可回去之后,华大夫又会让她开口说很多话,她并不是不想说,是觉着倦,想要一个人安静的呆着。耳边的说书声絮絮,楼中不住有人轻轻倒抽着凉气,而她趴在桌上安然的打盹。
    便是丁零当啷有人匆匆离去的脚步响起时,有人极轻的在她身边的位置落座,小心翼翼的牵住了她的衣袖。
    修长的指尖,攥得隐隐发白。却执拗得不肯离去。
    如果那个时候,不曾那么困倦,只消微微睁眼,或许此时此刻,心中便不会那么困惑。
    可那时早已成死灰的心,连睁眼这么一丝丝的期待,都不曾有过。
    ……
    三天的风平浪静,三夜的噩梦缠身,慕禾只觉自己浑浑噩噩,再这么下去,怕是自己首先要给折腾病了。
    九龄乖乖的给她锤着肩,小声道,“师父,明天杨镇上的伤员都要被撤走了,前线连续告捷,他们都往前线赶了。咱们要跟着去么?”
    “不用。”慕禾揉着额心,压下一阵突如起来的心悸,“等他们撤走之后,我们便去别的地方吧。”
    九龄一愣,点头称是。他并非一个会说乖巧话的弟子,看到慕禾一副疲倦的模样,虽然心中担忧,却不晓得该怎么开口,给慕禾捏了下肩便去后院做晚饭了。
    这天天色沉得很快,西方的天边烧透了一片火似的云,远远望着,纵然格外的刺目,却会与人一种微妙的温暖之感。
    慕禾伏在二楼的窗台上,眸前一片光亮,不知不觉的睡去。
    这一觉不晓得睡得多久,睁眼时面前空荡荡的庭院已经没入一片漆黑,回首楼下,竟也未有半点的烛光。
    慕禾心中微微一跳,起身去开门,才发觉伤者一个都不在了,医馆的门大敞着,透进来些冰冷的风。隐隐约约,有哀切的哭声如诉。
    遥遥的有一点火光一跳一跳的跑进门来,九龄停在她面前,弯腰撑着腿,提着灯,喘息着,脸色隐没在烛光投射的阴影之中,许久许久才喘过气来。
    以稚嫩的嗓音,怀着让人无法质疑的真挚,开口。
    “师父,温相殉亡了。”
    ☆、37|
    温珩是被强弩从马背上射下来的,受伤后掉入了敌人堆之中,之后就再没能起身。
    钦州的那一战格外的惨烈,尸横遍野,双方具是损失惨重。
    温珩的尸身没有被带回来。
    交战的战场是在山地之中的小型平原,进出入山口都是逼仄的山道,双方同时从不同方向退兵,运输不便,附带伤者已经是极大的负累,更何况是尸身。
    温珩是受伤之后,落在敌人堆中的。以他将领的身份,敌方无论是谁见着,都想要上前砍上两刀,谁知晓得最后会是个怎样的模样。
    最可能的,莫过于身首异处,被人带回去邀功行赏了。
    起初大部队共同寻找几个时辰无果之后,天色渐渐转黑,将领担心敌方会派人回来暗袭,只得让人撤回。
    又听闻有将士之后偷偷回去战场,搜寻了一夜,仍是无果。骁国那边也没有消息,正是因此,众人才仍怀揣着一份希望,以为温珩会有一天再归来。
    可他们不知道,温珩本就是负着严重内伤上的战场,再受一记强弩,不可能还能熬得下来。
    若不是因为他身受重伤,更不可能会被强弩击中。
    温珩身死的消息来得突然,前一日还有捷报传来,后一日就是举国的恐慌与凄惶,街道上都有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可那哭声之中多少绝望悲切,谁人又能说得清楚?
    仅仅是因为失了他,祁国便也失了胜算的保障。
    为当权者的倒塌而绝望,无论那人是不是温珩
    ……
    最开始从九龄那听闻温珩没了的消息时,慕禾并没什么触动,只是一瞬间脑中空茫,足足愣了半晌,才垂眸淡淡道出四字,“死要见尸。”
    话说出口的那一瞬,自己也道不出是个怎样的感觉。
    觉着自己可笑,也觉着这纷扰乱世,凑巧得可笑。
    偏偏要在听闻温珩死讯的前一日,于痴缠的噩梦之中,再度回忆起早已淡忘的记忆,串连着蛛丝马迹,让她隐隐不安。
    最离谱的,是两年之前,她带着休书离开温府。
    车行海港,杂乱的人流之中,却给人驱马强行拦下。
    温珩在车夫骇得面色煞白的时候,倏尔掀开帘子进到马车,一言不发抢走了她的休书。眼眶微红的凝着他半晌,头也没回的走了,任她原地无言了良久……
    人心的抉择总是有太多自以为的弊端。
    譬如那个时候她便只是以为温珩追上前来要回休书,兴许是因为这休书正是他与她过往唯一的证据了。他既然瞒住了公主,瞒住了全天下,便不会再留这样一道痕迹。
    由此相关,苏瑜茶会上,温珩执拗回道两人之间仍是可以见面招呼的关系,她也只认为是他的不可理喻。
    在此之前,慕禾都是可以笃定着自己的自以为的,人本就是活在自己的认知里。即便当年的事,当真有所偏差,事实不可逆转,破镜早难重圆。自苏瑜说过那番话后,慕禾心中便是如此想的,再知晓也并无意义,只做不知,兴许反而轻松。
    可温珩却毫无预兆的殉亡了。
    一朝身死,断绝所有身后事的同时,也没再给她怀疑“自以为”的机会。
    只能如此笃定的,将他的背叛,刻在永生的记忆之中,湮灭了爱恨。
    对死亡最深有体会的那一次,是老嬷的离开。
    最初的一瞬都是发愣,在老嬷将要被火化的时候才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心中空落落的痛楚与不舍,却并没有多少悲切。
    等到孤身一人回到了栖梧山庄,面对空寂无人的竹屋,那悲切才一阵盖过一阵的漫上来。
    渐渐的,开始明白所谓死亡的离开,会是哪一种的离开。
    幸得,她早已接受温珩离开自己的现实,终是未得多少切实的悲切。
    ……
    骁国在钦州一战之后元气大损,占据险要易守难攻的云城,缩而不出。
    钦州距离云城不远,寻常百姓早已经逃离,城市之内亦空落得怕人。
    沉了一日的天色,终于开始飘雨。街道上人影寥落,再未得商贩叫卖的声响,墙角还有几堆燃尽的纸币灰烬,被风一吹,撒落四周。
    城门哀鸣一声,被缓缓拉开。一支整装的军队神情肃然,行军出城。
    不多时,便是轰然一声,城门再度在其身后掩合。
    如今距离钦州之战已有一日之久,上方将领未能寻到温珩尸身,并不愿罢休。兼之钦州战场临着山地水源,为了防止疫情爆发,便有一只军队特地前去清理尸身。
    队伍之中,独有一人未着铠甲,素衣轻便,泼墨一般的发被丝带随意束起。面色比及见惯了战争血腥的士兵还要宁静几分,瞧不出多少情绪变化,清丽的身影驱马而行,平添三分的英气,一路沉默。
    慕禾在安置好九龄之后,最终还是来到了钦州,随着清理战场的军队上山。
    将士们砍伐掉山林间的树木,隔出一道隔离带,好就地火化掉已经渐渐溃烂的尸体。
    慕禾则是一人在尸堆之中徘徊,经久未能好眠的面色微微发白,忍着空气之中形容不出的气味,神情认真,一个个的瞧过去。
    搬运尸身的将士见她如此模样,心中好奇,开口道,”姑娘你可是再寻自家的亲人?“
    慕禾未得言语,抬眸望了那男子一眼。
    “早几日随军队来找人的妇人很多,大多是一路上哭天喊地,真正见着战场遗骸后,大受刺激而倒下,只能被拖回镇上。我们虽然不忍,却不能再多加累赘,今日是看姑娘你神态宁静,才破例将你带上来。可若是亲人离去,即便不曾悲切痛哭,至少还会有一丝丝的难过,姑娘你既然不畏俱,执着过来寻人,神情之中又怎生显得如此凉薄?”
    人心之中总是存在着如此的悖论,一方凉薄的舍弃,一方莫名的执着,道不清孰是孰非。
    慕禾低眸,”大抵是因为家属来寻,是抱着亲人兴许会有一丝存活的期许,而我则已经接受他离去的现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寻着他,我才能带他回家。”
    骨灰也好,带他回他的家,北陆上京。
    客死他乡的孤魂,是无法投胎的。
    ……
    十二年,将他搁在心尖尖上疼惜。
    两年,被他伤得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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