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禾脸一热,看看怔怔望向这边的车夫,打断她的话,“唔,先进屋罢。”
    入夜,慕禾将小白哄睡着之后,才轻手轻脚退出屋,去寻月娘。
    正在灯下刺绣的月娘看见一声不吭坐在她面前的慕禾,不由觉着好笑,抿了下针线,”我原以为你来是要再同我说些什么的,可你却杵在这里不做声了。瞧你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是见着温珩了?“
    慕禾看着她绣的那一对比翼鸟,愣了半晌,才将昨夜遇见温珩的事说了。自然,隐下了温珩谋反之事,虽然这件事可谓天下皆知,可她却不想从自己嘴中向人透露,有种微妙的维护感。
    月娘听罢,似有不解,”你既然心意已定,为何昨夜不同他解释?”
    慕禾移开眸去,“我解释了,他不听。”
    月娘手中针线停滞,偏头望着她,沉默下来。
    ”温珩道的都是实话,我没办法用谎言来安抚他。“慕禾叹息一声,“最初跟他在一起并非我本意,即便没有到他说的那种程度,心底也确然在抵触这件事,温珩心细敏感,想必早就看出来了。我还能怎么解释,欲盖弥彰反而会让他觉着我居心叵测罢。”
    然而时光是可以改变一切的东西,流水磨润了尖石,她的戒备渐渐变得不像戒备。年少的时候,可以因为一件事而铭记很久,自己折腾自己的难过。人性就是如此,一个人为维护了你九十九,却只要有那么一次做错,便可让人深深记住,以为背叛。
    栖梧山庄平静生活的感染,才叫她明白原来最美好的,不过一切照旧,是她自己在钻着牛角尖。渐渐淡了非要将每件事都要分出谁对谁错的锋芒,渐渐放下过去的种种。
    可她改变得太慢,越过了他等待的极限,目睹了他的爆发。
    慕容凌说得没错,是她将他逼成现在的模样。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知道。
    ……
    皇宫,御书房。
    一个酒瓶从书桌上坠下,啪嗒碎裂一地。外头的小太监浑身一凛,睡意消散许多的躬身进来,“陛下?”
    “滚。”又一个酒杯直直投来,猛地砸在太监旁边的木雕上,吓得他腿一软,赶忙跪下,“滚出去!”
    声音冷硬,染着浓浓的醉意。
    “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今日这般晚了,却还在饮酒么?”院前走来一群人,为首者簇拥在提携的灯火之中,华贵紫袍蟒纹官服,腰间系一指宽墨色腰带,其上点缀二十四枚玉石。明眸熠熠,染尽桃花,唇角三分温和笑意,清雅身形在一干躬身屈膝的太监映衬下更显卓绝,不染纤尘。
    跪在尉淮门前的太监见是温珩来了,不敢挡路,挪着膝盖朝里退去,头低得快要埋到地下。
    温珩进门,打量一眼房内狼藉,尉淮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的盯着他,浅淡一笑,瞥一眼脚边瑟瑟发抖的人,“你下去吧。”
    那太监像是得了御令,竟也没去询问尉淮的意思,感恩戴德退下了。
    尉淮看到手下这幅模样,气得猛地一推桌上堆积的东西,身子朝后靠上椅背,闭上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何必还在这假惺惺,要杀便杀就是。”
    温珩走上前,替他点上桌台已经熄灭的灯盏,声音近乎是温柔着道,“我说的是明天。”
    “你简直欺人太甚!难道我即便是死,何时死,都要听你的么?!”
    尉淮声音都微微嘶哑,虽然不至于狂躁,压抑的低音中却也有了几分歇斯底里的意味。殊不知温珩反而朝他温和一笑,“自然是。”
    尉淮倏然噎住,盯着他的脸,良久,失心一般的笑起来,“你怎敢,你怎敢……这般猖狂。”尉淮猛地站起身,“你杀了我父君,杀了我兄长,到头来还要杀了我。我知道我扳不倒你,就连这皇位也是你给我的。我只能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爱而别离,求而不得,即便坐拥万人之上也不过独享万年孤寂!”
    温珩并无所动,灯光下,他的面容犹若白玉无暇,长睫之下墨瞳清润,寂静如斯,唇边的笑意却不改。”我有阿禾,便够了。“
    手中一翻,丢下来把匕首,明晃晃的刀刃在月光下闪出一道寒光,尉淮倏尔抬头,听得温珩接着温和道,“等不及明天的话,你可以自便。”
    “……”
    耀眼灼目的灯火伴随着温珩的离开而消散,屋内只剩下尉淮,面前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相顾静默。
    夜色犹若黑雾,渐渐被升起的朝阳吹散,不知何时,他的门口站了一人,神态慵懒,唇角携着两分似笑非笑的弧度,“陛下,该准备着早朝了。”
    尉淮被这句话惊得猛一晃神,看到外面升起的朝阳,心底极剧的惊恐像是徒然清晰起来,更深的缩进椅中,“不去。”
    苏瑜没有再说什么,轻飘飘的瞥眼身旁等候的侍女,她们便像是得了御令,鱼贯而入,朝尉淮围拢而去。
    “朕说了,朕不去!”尉淮一把推开离得最近的侍女,下意识抓住了桌边的匕首,“都给朕滚!”
    侍女见到匕首,皆吓了一跳的往后退去,一个推一个,登时替换的龙袍配饰掉了一地。
    不知是否是被眼前混乱的场景惊住了,尉淮神色微变,手中抓着匕首便朝门口苏瑜跑去。
    苏瑜是文官,并不会剑法这个他是知道的,身边除了没用的太监一个侍卫都没有带,如果能逃出去……说不定……
    心中只是想着逃,然而看着愈渐接近的苏瑜,仍是免不得一阵紧张,身体早于意识之前朝他举起了匕首。
    便就在他举刃欲刺的那一瞬间,眼前手无寸铁的苏瑜仍是风轻云淡,含着笑的,仿佛他如今所做的不过困兽之斗。
    紧接着他的手便给人扣住了,力道不至于很大,却带来一阵刺痛,他的手腕一抖,匕首便无力从指间滑落,坠了地。
    “恶趣味。”身后有人皱着眉,低声道了这么一句,嗓音偏冷,却让他整个人微微一凛,不敢置信的回眸看去。
    慕禾长发未绾,仿佛只是随意,用一根丝线简单束起。身上却不是若平素一般着着男子的衣袍,而是着一身木槿紫广袖曲裾,腰部缚以玉白锦带,一若既往的清丽得利落,雪色的肌肤为那深色的裙裾一衬,又多了三分窈窕矜重。
    苏瑜见慕禾眼神疏淡,笑得颇有些无辜与讨好,“有你在,我怎还会怕他伤了我。”一顿,话音稍转,似笑非笑,“你不是道,站在温大人这边么?”
    尉淮前一刻还震惊的眼神,这一刹那倏尔黯淡碎裂开来,愤然一甩手,却未能挣脱。
    慕禾偏头看尉淮一眼,没说什么,一把扯住他的袖口往外走。
    苏瑜并没有跟上来,却有全副武装的侍卫拥堵而来,一层又一层的包围了御书房。
    慕禾将尉淮拉倒身侧,一手缓缓拔剑出鞘,眸光淡然,气势已有三分慑人。
    “退下。”苏瑜依旧站在御书房的门口,挥了挥袖,两字清淡,指教那那一干将领傻了眼。
    慕禾错愕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温相下的指示,若你来劫人,只需护你毫发无损,不用顾忌其他。”
    慕禾一愣,尉淮眸中复杂更盛,冷飕飕的道了两字,“虚伪。”
    这毫无由来的二字将将落下,一道冷箭破空而来,直指尉淮所在。慕禾只是余光稍顿,便瞧见了屋顶之上潜藏之人的面容,眸中一闪而过的思虑,挥剑利落,斩断那枚流矢。
    苏瑜自然也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素来风轻云淡的脸在这一刹那风起云涌,末了,匆匆收回看向杀手的目光,眸光定定望向慕禾的方向。
    等其他人发觉的时候,那射暗箭之人早已消失不见。
    慕禾意味深长瞥一眼苏瑜,攥住被冷箭吓呆的尉淮,快步朝外走去。
    ”阿禾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分明说让你走,结果却让人暗下杀手!”
    慕禾只当未闻。
    “适才之事,阿禾你万不可对温相说。”将领不知所措的纷纷避让,唯有苏瑜快步追上来,“便当是我求你。”
    慕禾无甚动容,“何必轻易道出求字。”瞥见苏瑜当真慌了神的表情,不觉还是心一软,“我自会斟酌的。“
    劫人劫到这份上,慕禾以为自己也是无话可说了。
    一路上带刀侍卫纷纷回退开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她去马厩里取了马,扬鞭远去。
    ……
    晨光初起,庄重的城墙投影出几分厚重,恍似沉睡中的巨兽,俯趴于此。
    别院之中,一池莲花开得宁静而热烈,独有一人坐于凉亭之中,远远望着隐没在院墙那头的城门,自斟自饮。
    身着银甲的将领策马匆忙而来,入门后单膝跪地,低首道,“温相,宫中传来消息,祁皇为人劫走。”
    他执壶的手微微一僵,唇角的笑意不觉扩大了几分,“恩。”
    “昨夜城门未开,祁皇若是要逃走,必当途径城门,不若……”
    温珩轻飘飘截断了将领的话,“无碍,开门。”
    温珩话语分量重于圣旨,再离谱的决策也能令人毫无缘由的相信。将领只以为自己愚钝,反而还在他面前自作聪明了一会,更低的低下了头,“是。”
    温珩饮完杯中酒,进屋换下了一身官服。看来今天是不用上朝了。
    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候了数百将士,整装待发。
    别院往外是一条笔直的大路,纵然遥远却可以一眼看见大开的城门,门洞下投射出温暖的斜阳,一派刺眼。
    适才的将领神态几分信服虔诚的上前来,”温相神算,劫持祁皇之人已然往这边而来了。“
    温珩瞥他一眼,温和浅笑,”祁皇早已不足为惧,何必还提防与他?”
    将领神情一呆,“臣愚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去哪?我不过是让她安心罢了。”一顿,又淡淡道了一句,“将军抬举了。”
    将领听不出“他”和“她”的区别,却能听出最后一句的意思,不由暗暗心惊,难不成祁皇退位之后,温珩却不愿接手北陆?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前方将士已然传来轻呼。
    “他们到了。”
    青石板的街道上,唯有三两店铺拉开了店门,查看一番外面剑拔弩张的局势,又瑟缩着将门关紧了。临着斜斜投射而来的晨光,马蹄声响渐渐临近。
    慕禾眯着眼,逆着光,看到在她面前展开的军队,和尚且阴沉在阴影之下的街道上,一袭雪衣飘然胜仙的温珩。
    他看着她,眸似蕴着远山黛水,清润且从容。
    ☆、76|
    他从容着,慕禾却紧张起来,拍了拍靠在她肩头快要睡去的尉淮,”起来了。”
    尉淮连日都处于死亡倒计时的逼迫下,根本无心睡眠。原本以为终于到了最后一天,他已经能够平静应对,可事实上他要比自己想象得更怕死一些,战战兢兢,直到慕禾出现……
    他不在意慕禾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不在意她最终是否还是会抛弃他。他原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为慕禾救了一次,因温珩的施予,拥有了所有的一切,然后这一切又被他毁了。
    只是回归了当初。
    当慕禾身上清冷的气息淡淡围绕着他的时候,他忽而觉得疲倦,疲倦于惊恐,疲倦于苟且偷生,却不会忘却心底的渴望。手指紧缩抓住她的衣袖,依靠着那缕冷香,淡淡安心,沉沉睡去。
    可如今,是该醒来的时候了。
    慕禾偏头在他耳边道了几句嘱咐,不动声色将马缰交到他的手上,随后怀中一空,她已然翻身下马。
    戒备着的将士因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受了刺激,纷纷拔剑,却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尤为慎重的回头看着温珩的眼色。
    没人阻拦,尉淮就那般骑着马,以一个缓慢的速度,经过了数百将士,经过了温珩。
    长长的街道终点,便是一派光明的城门,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可笑又可悲。
    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微风涌动,拂起温珩的长发,淡然无害却慑人心魄。
    相安无事的错过。
    将领不若温珩的从容,目睹这一番如履薄冰却到底平稳的对峙,心底慌乱,亟不可待,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温相,斩草须除根啊!”
    尉淮闻言,心底一紧的回头,双腿狠夹马肚。原本慢悠悠的马吃痛的嘶鸣一声,猛然撒开蹄子,绝尘而去。
    温珩对此不闻不问,自打一开始便将他彻底忽略了去,仅是着眼淡然缓步而来的慕禾,看她衣襟似蝶轻轻浮动,明眸之中澄澈印着他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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