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清风拂面,万木应和吟唱。
    “帮我问问东方哥哥,师父为什么会突然脸红啊~?”
    白子画听不到这些足以让他苦苦压抑的疯狂瞬间决口的对话。因为这听起来只是——
    松涛而已。
    “师父~~我回来了~!”清亮的声音响起,震碎了白子画本就心神不宁的冥想。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遥远到仿佛鸿蒙之初。长留山上,绝情殿前,那个清澈纯粹的女孩也曾经这样唤过他,伴着五彩的宫铃声声清脆:
    “师父~~我回来了~!”
    那时,天地是否也是这样鲜明而又晦暗,明晰而又斑驳呢…
    就快到家了。小骨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师父一定会做了桃花羹等她吧?
    屋外,残阳如血。尚未到掌灯时分,远远望去屋内一片昏暗,恍惚中仿若前一世那幽暗不明的记忆。
    “嘶…”
    头疼。
    有的时候小骨会觉得一些场景似曾相识。有的时候脑袋会很痛,仿佛有人用大锤子狠狠地敲她。
    好在她十分能忍。当她大着舌头连“傻丫”都还说不清楚的时候,她并不理解爹爹偶尔流露出的嫌恶还有娘亲暗地里无奈垂泪是为了什么。后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哆嗦着身子从门缝里看见爹爹一脚揣在娘亲身上:“都是你生的赔钱货!!”
    后来,就是弟妹们相继诞生。再后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神仙来家里接走了自己。
    他说,她叫花千骨。她应当唤他师父。
    和师父朝夕相处的这十年里,小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一些事情。比如,虽然她很笨,很蠢,很没天分,但师父就是奇怪地认定她不放弃。无论教导自己是多么对牛弹琴的一件事,师父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给她讲解。甚至有的时候小骨灵光一闪间会觉察到在一遍遍的重复讲解中,师父是幸福而满足的。
    可是她自己很清楚。她是“赔钱货”,是不被人期待的。所以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师父对自己这样好。
    大约,师父和自己一样是心智不全的痴儿吧。
    我的痴儿师父呢…
    这样想着,小骨也就释然了。师父和她是一样的,所以天生就应当在一起。不是吗?
    这样的小小幻境,伴随小骨长大。和师父相依为命的十年间,有时小骨甚至会怀疑天地间只有她和师父两人。
    原来不是。
    其实本来就不可能是。只是自己太笨了。原来答案一直在身边。那间师父从不让自己进的屋子里,堆满了属于一个叫做“花千骨”的女孩子的东西。
    而她,其实从来都只是傻丫而已。
    她并不觉得伤心。甚至连惊讶都没有。自己是痴儿就罢了,师父那样神仙似的人物,怎可能和她一样?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只是讪讪地不好意思。挠挠头皮,自己果然是蠢得相当透彻啊。
    不过自从发现了那间屋子的秘密之后,小骨就开始偶尔脑袋痛。还会出现幻觉。但是她本能地知道不能告诉师父。这样疯疯癫癫还有一身病的自己,师父一定不会喜欢的。
    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小骨并没有觉得孤单。在一次比平时剧烈一点点的头痛之后,她发现原来云山里不只有师父和她两人。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水里的游鱼,天上的飞鸟,林中的走兽,甚至是一草一木,原来都是可以做朋友的。在这个只有她可以进入的私密世界里,没有欲言又止,没有潜滋暗长,没有点到为止,没有应当不应当——只有想和不想,要与不要。
    一花一菩提,一沙一世界。小骨从深心里觉得,这才是痴儿的归宿。
    后来,她的新朋友们又为她送来了两个惊喜:
    那个儿时梦里经常会出现的红衣姐姐,还有说话很有趣仿佛什么都知道的东方哥哥。
    还记得那天松涛阵阵送来东方哥哥的第一声问候,小骨吓得一哆嗦。
    “你…你是松树里的妖怪么?…”颤巍巍地小心问。
    “呵呵…嗯,我是妖怪,不过不是松树的妖怪哦~!我是…哈哈,舌头妖,简称舌妖!”
    “哈?…”小骨倒没觉得好笑,只是下意识地捂住嘴巴。一瞬间,依稀仿佛在不息的轮回里,曾经她也这样被他吓到,捂着嘴巴连连后退。
    恍惚了一下,又不自觉地问:“松树也有舌头的么?”
    松涛那端的声音沉默了一下。
    啊呀,是不是自己又问了什么蠢问题?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松树有没有舌头…那个…”局促地拧着衣服角,小骨脸涨的通红,却不知道怎么为自己的尴尬遮掩。
    “有的。”一把严肃却笃定的声音。
    “真的嘛?”小骨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原来自己的问题也不是什么蠢问题嘛…
    “是啊。我就是松树的舌头…你叫我东方就可以了。”
    “嗯!东方哥哥!呵呵~”
    ……
    “小骨?小骨!”
    “…哈?”
    眼看着小骨在自己面前走神。那双以前总是紧紧跟随自己身影的眼睛渐渐迷蒙地望着虚空里的某一处,嘴角浮现出幸福的笑意。桃花羹被小骨无意识地搅啊搅啊,白子画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桃花羹搅做了一处。
    “在想什么呢?”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而随意,却不知几下的手已经无意识地捏握成拳,微微颤抖。
    “诶…嗯…那个…呃…师父的桃花羹真好吃!嘿嘿~”小骨全力运行她那不甚好使的大脑:果然还是笨蛋和笨蛋交流比较省力。比如她和那个虽然无所不知但是时常冒傻气的东方哥哥。
    “是吗…可是今天的桃花羹你还没动过呢。”些微寒意压抑不住地逸散而出。
    “啊?…呜呜…”师父,你这么聪明做什么…
    慌忙埋头快速吃了几口,却在急切间弄得满脸都是。
    “咳…真好吃!~师父你要不要尝尝?”小骨肯定不知道,现在她脸上写满了心虚。
    “…嗯。”稳了稳心神,细心而温柔地帮小骨擦净脸。就着她刚用过的木勺浅浅尝了一口,动作飘逸而优雅。顷刻间,左臂上绝情池水的伤疤隐隐疼了起来。
    下意识地抚上那道隐秘的伤口,白子画突然被深重的无力感击中。
    思君令人老。
    原来她的惩罚远不止让他自责自悔那么简单。她倾注了对他深深的恨意,诅咒他看着自己的心在永远光鲜的皮囊下渐渐凋敝。
    这样身心悖离的痛苦,甚于一切。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人间界的神话。
    可是,当神都不再相信神话的时候,何处才是心的归宿?
    ……
    “记得吃完了将碗筷收好。”白子画倏忽站起,简单吩咐了一句就头也不回地向静室走去。不行,现在不能和小骨呆在一起,万一…万一…
    会伤害到她的。
    重重关上静室的门,白子画一直僵硬的背影终于微微弯了下来。右手痉挛地扼住那块桃色的伤疤,仿佛要扼住心里点点滴滴满溢而出的渴望…
    “骗人的吧,师父发火很可怕的!”小骨没头没尾地尖叫一声,又赶紧掩住嘴巴,小心地四下打量了一下。
    还好还好,师父不在。
    门外清风拂过,送来阵阵松涛。
    刚才东方哥哥告诉她,要想知道她师父为什么脸红,只要在白子画入定的时候在他耳边轻轻唤一句咒语就可以了。小骨当然好奇地追问咒语是什么。
    “咒语啊。哼,就是…‘子画’。”
    “噗!!”嘴里的桃花羹一个没忍住就全部喷了出来。
    “打死我也不会这么说!嘴巴裂开我也不会这么说!!”小骨怒。
    “哼,你不说最好,说了我倒是会生气。”
    “哈?为什么啊?”小骨有些风中凌乱。果然只有自己才是笨蛋么…呜呜…
    松涛依旧,却没了潜藏其中的暗语。
    东方哥哥生气了吗?
    他在气什么啊?
    ……
    草草涮过了碗筷,小骨向静室走去。
    今天大家都怪怪的呢。先是师父莫名其妙地生气到想把自己勒死,完了又莫名其妙地脸红弄得她惊奇又茫然,最后干脆阴沉着脸拂袖躲进静室。呃…
    然后东方哥哥胡说什么“子画”咒语…想到这里小骨心有余悸地一哆嗦,然后有些愤愤。当她是白痴么…(某语小声:你本来就是…)这一声要是唤出去,师父不用瞬间达到绝对零度的凛冽目光凌迟她一个时辰然后三天不给饭吃关进小黑屋外加半天就心软放她出来还有热腾腾的桃花羹候着,(喘气)他就不是她师父白子画了|||
    “啊啊啊不带这样玩儿的!”纠结了半天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小骨发泄似的低吼一声,用力揪头发。真搞不懂大人们怎么想的,还是和小刺球它们在一起好,直接而简单。
    蹑手蹑脚走到静室门口,小骨先侧耳听了听。里面一片寂静。
    “子…卡!!咳咳…师师,师父!你在吗?”方才满脑子都是东方哥哥说的“子画”“子画”,害小骨脱口而出,百忙之中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一身虚汗冒出。提心吊胆地再仔细听听,还好,木门并没有向两旁飞出的迹象。静室里面仿佛根本没人一般。
    悄悄推门走进去,室内漆黑一片。跟了师父十年,小骨知道师父是不喜黑暗的。即使是入定的时候,也会点上一颗夜明珠。今天真是怪了,居然就这样黑着?站在门口让眼睛稍稍适应了一下,小骨摸到了几案上那颗珠子,挥手用法力点亮。
    看上去师父没什么异常,依旧如平时一般随意地盘腿坐在法阵里。黑漆漆的青丝如同没有星辰的夜,亦如同滴落泉池将散未散的墨,蜿蜒在一尘不染的白色的深衣上,清冷冷地和着月光流泻了一地。虽然姿态娴雅随适,背脊却是笔直。从后望去身型宽肩窄腰,飘逸出尘的同时也威严有力。
    小骨绕到白子画面前,轻轻蹲了下来。托着个下巴歪头凝视眼前堪称完美的俊颜。十年的相伴,小骨深心里常常幻想着其实师父才是她的爹爹。温和慈爱舐犊情深,而且对自己充满了望女成凤的期待。在他面前,她不再是“赔钱货”,而像普通孩子一样可以笑得恣肆,快乐得没心没肺。可是有时午夜梦回,那样近距离地看着师父如同神祗一般入定的容颜,小骨会莫名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在脑海深处拼命地挣扎着,叫嚣着,带着漫天漫地血色的悲哀。那样歇斯底里的感情,让心智不全的小骨分外恐惧。这是她最大的秘密,别说小哼唧,连小刺球都不知道——小哼唧会把她所有的事情向师父汇报。这是小骨不久前无意间发现的。
    当她是白痴么——小骨模模糊糊地想。(某语无言望天中…)
    可是,那分明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是为什么呢…
    微微向前倾身,瞪着眼前那张仿佛有魔力的脸。距离近得小骨已经可以数清师父扇子般修长的眼睫了。悠长平缓的呼吸若有若无拂过小骨的面颊,触到她的痒处,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
    瞪啊瞪。用将其镌刻进深心的力度,努力回想那如飞絮浮空的蛛丝马迹。
    师父的脸孔在眼前缓缓放大。
    仿佛着了魔一般。心里居然有一丝痛楚。若有若无。那莫名的哀伤,丝丝缕缕渗出魂魄,就好像在轻声诉说着那个飞蛾扑火般的绝望爱情。
    幽暗不明的轮回里,摇摇欲坠的记忆之门呵…
    猛然间,小骨的脑袋炸裂般疼痛起来。
    瑶池仙宴上那温润如玉的笑颜,浩然天风中递过宫铃的修长手指,临海大石上那一袭几欲乘风归去的白衣,后山瀑布里无意中窥到的完美背影,还有…神农鼎的红莲烈火里拼死护她周全的深重恩义。
    于是她近乎虔诚地膜拜那片九天之上的洁白,偷偷地为他的眷顾欣喜雀跃。带着少女羞赧而勇敢的真挚之心,将身姿卑怯地低到泥土里去。
    陡然间,浓重的血色铺天盖地而来。暗淡无光的断念斩了她一百零三剑,却斩不断她的情思。十七个窟窿,满身疤痕,在真相大白后只让她对他的情意更加抱有幻想。破碎的宫铃,一条条消逝在眼前的至亲们的生命——收拾起悲痛欲绝的心告诉自己,这是他身为长留上仙的无奈。十六年的海底囚禁,她宁愿相信那是可以让他情义两全的理智选择,是他竭尽全力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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