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但为何还是要西征?那是因为你祖父雄图远略,早已超乎于当代,他是为了打破千年以来中国统治西北的局限,是为了大汉西北之永固!
    百年大计,岂因一时之困难而却步?”
    说到这儿,明显发现刘文涣的表情凝重了许多,刘旸继续道:“你祖父的考量,未必能说服天下所有人,朝廷上下心怀异议者也不是一两人。
    你是天家皇孙,是太子之子,同样可以不赞成这样的政策,但若是连基本的认识了解都做不到……”
    刘旸说这话时忍不住摇了摇头,而刘文涣明显感受到父亲隐隐流露的失望之情。少年意气,尤好面子,此时面对刘旸,刘文涣有种无地自容之感,低着头,面红耳赤地道:“是儿见识短浅,未明祖父之远略……”
    见状,刘旸摆摆手,正起身体,冲他微笑道:“也不必过于介怀,看得出来,此次西行,你收获不浅。
    至少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可没有万里之行的经历,脚踏实地去纵览大汉江山的无限风光。还是你祖父说得对,皇子不能久养于宫中,需要多出去走走看看……”
    听刘旸这般讲,刘文涣好受了些,表情逐渐恢复正常,拱手道:“爹的教诲,儿谨记在心!”
    “这一趟出行,辛苦了,好生歇息一番,多陪陪你娘亲!”刘旸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疲惫的模样:“至于回宫后的安排……对了,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面对这突然的转折,刘文涣有些措手不及,但经过此次出行,见识过外边的大千世界,再让刘文涣回文华、武英殿修习,怕也没那个耐性了。
    不过,想了想,刘文涣还是沉着地道:“儿经此一事,自觉学识大有不足,还需刻苦用功,钻研文武技,以报效朝廷!”
    闻言,刘旸默默地观察了刘文涣一会儿,就仿佛在琢磨此言的真假。思考少顷,缓缓道:“给你三日休息时间,三日之后,回军校报到,把耽搁的学业、训练补上。
    结业之后,我会给你派个差事,在实职差遣中,继续锻炼……”
    “是!”刘文涣平静地应道,心中则暗暗惊喜。
    “走吧!晚膳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言罢,刘旸起身,打算去正殿。
    刘文涣立刻跟上,突然想到了什么,凑近身,有些犹犹豫豫地道:“儿还有一事,想向爹汇报!”
    “你说!”刘旸随手一摆,示意道。
    “儿回京途中,在河西结识了一名少年壮士,当时便觉得其颇为不凡,见识出众,豪爽大方,颇令人欣赏,儿也邀之同行。
    此人名叫康明睿,乃是京中豪商康宁之孙,行至关内时,京中传来消息,说康氏谋反……”
    关于刘文涣与康明睿结识的事情,武德司那边早已报告刘皇帝,刘旸也从赵德芳、慕容永仁那里知道了。
    而人,已经被锁拿了,康氏“谋反”的消息过境后,在赵德芳与慕容永仁的力主下,由刘文涣亲自下令捉拿。如今人正被关在武德司狱,准备同新一批的“叛党”一起处决。
    这件事,刘旸本是不打算过问,简单揭过即可,但刘文涣主动提了,刘旸也就住步了,偏过头,满面严肃地道:“怎么,你想替那康明睿求情?”
    面对刘旸那一脸的威严,刘文涣心下微惊,原本的念头也迅速打消掉了,连连摇头道:“既是叛逆,自无容情可言!儿只是好奇,这康氏乃是大汉豪商,那康明睿也是多识明理之人,怎会造反作乱。儿犹听闻,爹当年还曾亲自接见过康宁,对其大加赞赏……”
    刘旸怎么也没想到,刘文涣竟会说出如此不知轻重的话,几乎勃然大怒,有生以来第一次恶狠狠地斥骂道:“你给我住嘴!
    你这是何意,是责朝廷冤屈了康氏,还是在影射我?我看你是得意忘形了!押运一趟军需,就受封一等侯爵,这爵位来得太容易了,但要丢掉,也同样不难,或许只是因为几句昏妄之语!”
    刘旸显然是真生气了,刘文涣也从未见父亲如此发作过,心中大慌,直直地跪下,叩请道:“还请爹息怒!是儿轻狂无知,胡言乱语……”
    看着刘文涣,刘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低沉地道:“起来吧!”
    言罢,慢步走向正殿,眉头紧锁,神情郁郁,心中忧叹:“揠苗助长啊……”
    刘旸本来打算在刘文涣回来之后,就带在身边,习政察事,用心培养,如今改主意了,还不到时候,仍需再多磨砺一番,也需更多的考察。
    第418章 洗礼
    时辰还不算晚,但夜已沉了,弘德殿的接风宴在一片温馨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内侍掌灯引路,萧妃母子二人,缓缓朝寝居而去,阑珊的灯光映照在脸上,露出两张沉静的面庞。
    一路无言,哪怕回到殿室,一时间也是缄默。宫娥端盆送水,萧妃接过绢巾,轻轻地擦拭面部,仿佛要将脸上的醉意抹去。
    在弘德殿,萧绰也是饮了些酒的,来自高昌道葡萄美酒。在当今之大汉,葡萄的种植虽然是遍地开花,伴随着的是葡萄酒业的大发展,但若论质量、口感,还得是高昌道的葡萄酒最为“正宗”。
    不过,近些年,由于安西战争的缘故,也影响到了葡萄酒的酿制,价格日高,高昌葡萄酒也以其稀缺性,成为一种奢侈品,寻常时候也基本只有权贵们能享受到正宗的高昌葡萄酒。
    刘文济也慢条斯理地洗手洁面,过程中仍未说话,一直到侍女们被屏退,萧绰看着沉默已久的儿子,低声问道:“羡慕吗?”
    刘文济如今虽然才十三岁,于天家而言,也不算小了,萧绰的问题虽然没头没尾,但刘文济却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稍作斟酌,应道:“羡慕!”
    怎么能不羡慕,适才的弘德殿宴,虽然只是家宴,但明显多了个主角,太子刘旸的光芒似乎转移了一部分到刘文涣身上。过去东宫之内,兄弟之间,刘文济一直是处于一种随从附庸的状态,从来不争,也没想过争。
    然而今日,当刘文涣得到父亲的认可与祖父的赏赐,当旁人将目光独独瞩目于刘文涣身上,当身份地位的悬殊变得明显后,刘文济是有些心血来潮的。
    此时的刘文济,并不能准确描述出自己的感受,但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或许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不甘……
    听得儿子给出的干脆答案,萧绰不免意外,头一次以一种探究的目光审视着他。原本,萧绰以为对这个问题,刘文济是会给出相反的答案,哪怕只是矜持地表示一番,结果却有些出乎她意料。
    而比起这个答案,其背后透露的一些细微的变化,则让萧绰有些心慌,又莫名地有种期待。缓缓近前,坐在刘文济身边,嘴带笑意,温和地说道:“为何羡慕?”
    刘文济摇摇头:“不知!只是羡慕!”
    萧绰问道:“是羡慕获得爵位?还是祖、父的宠爱?”
    刘文济沉默了下,道:“那些都是大哥应得的!”
    看着满脸平静的儿子,萧绰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掰正他的身体,认真地问道:“告诉娘!你也想要吗?”
    面对这个问题,刘文济明显有些紧张,脸上掩饰不住一种名为期待的神色,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儿只是觉得,自己该向大哥学习。等儿到十六岁,不知是否也能如大哥那般,脚踏实地,行万里路!”
    闻言,萧绰脸上再度绽开一道笑容,浓郁的笑意甚至显得明媚,抬手轻轻地抚了抚刘文济后脑勺,道:“你未必要行万里路,亦可读万卷书!”
    听到这则建议,刘文济两眼微亮,但很快又变得黯然:“读万卷书,也能封侯吗?”
    “文济,你当知晓,你与世间那些士林学子不同,你读书识理,并非像他们那般为了功名富贵。你的出身决定了,你不需要为了区区爵位而烦恼,同样,你也不能过于积极地去争取一些本该得到的东西……”萧绰轻叹道。
    对萧妃的话,刘文济听得很认真,但显然不大明白,并且直接摇着头:“娘的话,儿有些听不懂!”
    萧绰还是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轻声道:“虽然娘并不想说起一些事,更不希望你受到干扰,但今日话已至此,你便姑且听之。你身上流着一半契丹人的血……”
    “可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契丹人!”刘文济突然爆发了,有些激动地冲萧绰道。青葱的面庞虽然稚嫩,但表情十分严肃,目光异常坚定。
    迎着其坚定且带着质询的目光,萧绰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道:“娘知道!娘也从不认为你是契丹人,也不希望你是,但旁人如何看待,却不是我们母子能左右的了!”
    “大汉有那么多各族文武,功臣勋贵,乃至开国元老,难道朝廷不曾视他们为国人?难道史册上没有记载他们的功绩,昭烈庙没有祭奠他们的英灵?”刘文济道。
    “你说的很有道理!”刘文济质问是如此铿锵有力,萧绰听之两眼则更加明亮了,以一种认可的语气道:“但是,有些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娘确实是随你外祖父南下的契丹女子,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谁也无法否认你是汉人,因为你是大汉皇孙,身上流淌着一半天下最珍贵的血脉。然而,你若想获得与你大哥同等的东西,却注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听母亲这般说,刘文济眉头紧紧地锁起,牙齿下意识地咬着唇,很是用力,几乎咬出血,但萧绰没有阻止他,今日的话,对刘文济的冲击显然是巨大的。
    但这些事是必须要经历的,十三岁不小了,在草原上甚至已经可以看作成年劳动力,也该经事了。双拳握紧,气息粗重,胸脯几度起伏,刘文济忽然抬眼看向萧绰,两眼微微泛红:“祖父与爹也是如娘所说那般看待我吗?”
    闻问,萧绰笑容温和而具备感染力,柔声道:“你从小就受你爹熏陶,又常被召见侍奉祖父膝下,你觉得他们有对你区别相待、另眼相视吗?”
    刘文济想了想,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肯定地道:“没有!”
    “你要知道!”萧绰微微颔首,郑重地道:“你或许需要数倍的努力,方能得到外臣民们的认可,但是,千万外臣民的意见,都不如你祖、父二人的想法重要!”
    见刘文济若有所思,萧绰又悠悠然道:“娘再回答你适才的问题。读万卷书,未必能封爵,但是,你大哥行万里路,所行只是西北一路,所见只是安西一隅。而你若能读一万卷书,却可见朝廷、万民,以及整个天下……”
    母子俩的谈话,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夜深人静,刘文济方才告退。而最后,萧妃再度给刘文济一个叮嘱,要他牢记今夜的话,但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同时,他对祖与父,对东宫二妃,对刘文涣,乃至对才一岁的三弟刘文澎的态度,都要一如既往,不得有任何怠慢。
    刘文济身上,过去呈现的最大特点,就是听话,同时还认死理,重承诺,答应母亲的事情,就更不可能食言了。
    不得不说,这一夜的谈话,对刘文济的触动很大,虽然还有诸多迷惑不解之处,甚至显得懵懵懂懂,但十三岁的刘文济,在精神上,经受了一番从未有过的洗礼。
    至于这样的洗礼,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对他的未来产生多大的作用,还有待检验。至少这一夜后,很多对刘文济熟悉的人都发现了,皇孙殿下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不可名状的变化,有些奇怪,但并不让人反感……
    第419章 离宫、噩耗
    已是盛夏,气候炎热异常,天地跟个闷炉子一般,对于刘皇帝而言,这样的日子是极其难熬的。亲近之人都知道,进入六月以来,老皇帝脾气暴躁了许多,并且明显是天气的缘故,他忌热的毛病是一辈子都克服不了了。
    并且今年,发作得格外严重,坐立不住,寝食难安,已不是扇扇风,添点冰块就能解决的了。而与以往不同的是,人热得发昏,汗却流得少。
    用太医的话说,是热毒积体,施针用药,效果不佳,又不敢用猛药,更不敢让老皇帝贪凉,如此遭罪的自然是刘皇帝。
    眼瞧着圣体违和,公卿大臣们也“忧心忡忡”的,当然,听在刘皇帝耳中,就是人心骚动,乃至居心叵测,然后就是太子与赵普被斥责了一番。
    眼见刘皇帝越发难耐炎热,有些人便动了心思,礼部员外郎董俨上表,为圣躬安康计,请刘皇帝移驾别苑避暑。对此,刘皇帝动心了,当然以往每年他都是动心的,只是过去他能抗住炎热,能压制欲望,而今年实在有些难熬。
    在这等事务上,皇帝有心,都不用多费口舌,只需稍微透露那么点意思,自有臣僚们绞尽脑汁地去办好。于是,老皇帝的避暑问题,成为了一项朝廷的重要议题,并且是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当然,经过一段并不长时间的讨论后,又回到了当初的老问题,京畿周边,并没有一个各方面条件都适宜的避暑胜地。讨论到最后,信阳鸡公山再度进入视野,在鸡公山兴建离宫也重新提上日程,当初被刘皇帝否决的“鸡公山避暑山庄”工程方案又完完整整地提交到御案上。
    刘皇帝此前为表态度,确实是把图纸烧了,也是原稿,但少府可是有备案的,一直被封存着,等待启封,果然等到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再一次审阅避暑离宫设计图纸时,刘皇帝还是犹豫了,只是这一次的犹豫,他犹豫的倾向是修。最终,经过足足三日的考量,刘皇帝正式下诏,于信阳鸡公山兴建避暑离宫。
    大概是为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刘皇帝还就此事“征求”大臣们的意见,自然不可能得到其他答案。同时,修建离宫的一切耗费,都由内帑承担,用刘皇帝的话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不浪费国家的财物力……
    显然,刘皇帝的心理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大概也是这两年身体的快速衰退造成的,自从去年摔了那一跤后,刘皇帝便这里不爽,那里不豫,身体表面康复了,心理却始终没有痊愈,就仿佛浑身上没一处好的地方。
    此前,刘皇帝的想法是,自己未必还有多少日子,就不大兴土木,折腾了。如今考虑的则是,再不好好休养,就更剩不下多少时日了,他一个老人,又能耗费多少人物力呢?
    如此,刘皇帝避暑问题算是落实了一项解决方案,刘皇帝得到一座避暑行宫,少府、工部得到一项能够取悦皇帝的大工程,信阳与申、光二州乃至周遭州县的百姓得到一个务工赚钱的机会,就连首倡此议的董俨都在履历上增添了一份醒目的“建言”之功。
    当然,这只是理想情况下的结果……
    不过,远水难解近渴,鸡公山离宫没个一年半载是基本不可能完工的,但刘皇帝显然等不了那么久。
    最后,也只能找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在洛阳西苑内,特地装饰出了一个园林小筑,再配合冰块、凉席,勉强度日,以求熬过今夏。
    小筑之内,山水环绕,绿树成荫,刘皇帝已在此居住了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内,他基本是彻底放下了国事,像个隐士高人一般,一心纳凉避暑。
    也是奇怪,定下鸡公山行宫修建事宜,少府、工部也派人去鸡公山进行准备工作后,刘皇帝依旧难受,但脾气却好了许多,不再那么地暴躁,让侍候的宫人们放松不少。
    水榭边,阴影下,地面铺着一道凉席,刘皇帝则一身单衣,披头散发,很没形象地趴在水边,没有栏杆相隔,两眼半眯半睁,一手搭在水面,不时划拉一下,一副无聊的模样。
    喦脱等人候在一边,虽然默不作声,但眼神死死地盯着刘皇帝,毕竟在水边,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跌到水里。
    刘皇帝的这份“闲适”并没有持续太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顺着水榭廊道,快步向刘皇帝赶来的,正是太子刘旸。
    不过,远远地便被侍卫们拦住了,皇帝有旨,不让任何人打扰,君命如此,就是太子也不能违反,这驾该挡就得挡。
    若是寻常时候,刘旸等也就等了,但今日显然有要事,不由分说,径直往里边闯。对此,两名侍卫还真没办法,这可是太子,总不能真动刀子吧……
    刘旸闹出的动静有些大,直接传到了刘皇帝这边,眉头微皱,冲喦脱道:“让他过来吧!”
    “是!”喦脱应声,亲自前去迎太子过来。
    刘旸也没有任何客气,跟着喦脱,快步至君前,那股子严肃,十个人都感受得到。偏头瞥了刘旸一眼,刘皇帝淡淡道:“什么事,竟让你干出闯驾的事来!”
    刘皇帝显得漫不经心,刘旸却是一脸的凝重,闻问,欲言又止,眼神中仿佛带着带着少许悲伤……察其异状,刘皇帝嘴角的轻松写意消逝了,老眼完成睁开,坐起身,沉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说!”
    刘旸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地道:“适才收到郭良平奏报,说,说十一弟病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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