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降诏,追封梁王,谥号孝。
    第422章 安东国的第一个冬季
    安东国,绥化城。
    虽只初冬,整个安东国已处在一片寒天之中,城外便更是如此,展目望去,林木深深,灌木丛丛,河面之上,霭气沉沉,几能侵骨。
    鸭子河不受这天气影响,依旧奔腾,东流入海。才下了一场雪,只是没能积起,太阳一冒头,便迅速融化了,使整个绥化城郊都湿漉漉的。
    鸭子河畔,一场阅兵仪式,即将展开,兵马数量不算多,仅三千人,但场面够严肃,将士够威武,气势之雄浑,不差大汉任何一支精锐。当然,安东的兵马,从来都是大汉精英,又长期处在一线的紧张状态,随时可战,军队素质自然优良。
    眼前之军,来自于安东诸城驻军,是经由王令抽调之精锐,到绥化来接受检阅,显然是一项政治任务。
    检阅的不只是军容、军纪与军事技能,更是安东军改的成果,同时进一步宣告,安东今时之主人。
    秦王刘煦自洛阳返回绥化后,带回了安东封国的诏书,并迅速投入到安东国的经纶构建之中,这是早有基础的,以前的安东都督府本就是军政一体的统治中心。
    因此,只是稍加改制,一个新的安东国统治体系便建立起来了,虽然只是换了个称呼,乃至只加了个前缀,但名正言顺了。原来安东都督府军政财务管理机构,几乎是水到渠成地融入到安东国的新统治体制中来。
    即便如此,刘煦也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来梳理工作,重点在于人事调整,甄别异己,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什么人不能值得相信,什么人需要保留,刘煦心中是一直有个谱的。
    安东这个地方,算得上豪杰众多,刘煦幕下,也有一批得力之才,经过刘煦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也培养出了一批后备队伍。
    此前,一直养在安东都督府体制外,如今,封国事定,这些人,也得以转正,被委以安东国官职,站到台前,名正言顺治政牧民。
    整个安东,在数月之间,也由此发生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大变动,面貌一新,安东乃至整个东北都翻开崭新的一页,准备书写新的历史篇章。
    这是一场涉及整个安东上下的变革,当然,普通的黎民百姓,并不会在意那么多,土地照种,日子照过,安东也好,大汉也罢,不影响他们生计即可。
    尤其确认,安东王正是原安东都督、秦王殿下之后,就更没什么放心的,毕竟,秦王殿下治政,从来是体恤下民。
    至于安东境内诸多夷部,就更没什么波澜了,不服王化的,基本在长期的困剿政策中被消灭了,剩下的也基本都被刘煦调教得乖巧恭顺,从根本上而言,他们接受的是安东都督的统治,而非朝廷,十多年来,他们也习惯了刘煦的统治……
    相比之下,原安东都督府下属的军政职吏,受到的冲击要更大,也都面临着关乎命运前途的抉择。毕竟,不是所有安东文武,都心向秦王父子,都愿意在安东待一辈子,很多人选择到安东来任职,除了朝廷安排之外,更多是为了以此为跳板,谋取更丰厚的履历,获得更快的升迁。
    然而,真要他们从此依附于安东旗下,成为封国官吏,这还是需要痛下决心的。出身越好,越是如此。
    安东在刘煦的治理下,算是天下寒门庶子的福地,是最不看重门第出身的地方,但是其短板也是明显的。
    普通的黎民黔首不明白封国的区别,他们还不明白吗?从此以后,在安东为官,就是自降格调。依刘煦的想法,自然是希望能够完整地接受原安东都督府下属文武,毕竟,这都是优质宝贵的政治资源,可以作为安东统治的基石,换一批人并不难,但会在短时间内造成安东的人才短缺,影响军政正常运转,浪费安东宝贵的发展时间。
    为了挽留那些原都督府下文武职吏,刘煦也是费尽心思,对很多人都是亲自出面挽留,礼贤下士,总是有效果的。
    但是,比起留下,还是有更多人选择调离,甚至于,有些人在没有决定好下一任,便已经收拾行囊,带着家眷,离开安东。
    一时间,安东迎来了建制近二十年以来第一次人才外流,并且是急剧流失,新建立的安东国上空,仿佛也笼罩着一层抹不去的阴云。
    为此,焦急的世子刘文渊甚至忍不住派兵设卡拦截,不许那些人离开,还是刘煦闻讯,及时下令放行,方才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一直以来,刘煦在安东实行的人口、人才政策,都是来去自由,这一点,不可更改。同时,在安东人才外流潮中,刘煦也察觉了一些异状。
    正常情况下,即便那些文武不愿意永远待在安东,也不至于那般着急忙慌地回迁中原。而当离开安东的文武官员,大多在吏部的安排了获取了新职位,并且品级有所提升之后,他便恍然了,显然,新成立的安东国面临着一些隐蔽的打压。
    几个月下来,原安东都督府下的职官,走了一大半,对安东国的发展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损失。当然,这些并不能击倒安东国,尤其有刘煦这根定海神针在的前提下,在刘煦的安排下,整个安东完成了一场大换血,一次更新换代。
    冬季到来,安东民间进入生产间歇,而安东官场也逐渐平静下来,经过大调整的安东国官员们也在熟悉新的身份,新的职责。
    军队也同样经过了大调整,并且更加重视与谨慎,在安东这种边地,军队的地位是很高的,毕竟需要他们保家卫国,剿匪平夷。
    在京之时,刘煦与刘皇帝达成了约定,安东兵马,尽可能留下,但还有一个前提,听凭其愿,不得强留。当然,与文职官不同,武官也强留不得。
    而安东驻军中,有燕山、辽东诸道戍卒,也有禁军轮戍官兵,禁军是留不住的,那些以安东为跳板,来安东充实履历的军官同样留不住。
    但在刘煦的诚意挽留下,仍然有超过六成的军官选择了安东,并且全员得到升迁调动,同时,刘煦再度提高基层官兵的待遇。
    在这几个月间,从安东王府发出最多的命令,便是各项升迁、赏拔。这固然给安东财政造成了重大压力,为了安上下之心,一切都是值得的。
    包括在绥化城边举行的阅兵,也是为了安上下文武、内外百姓之心,毕竟在过去的几个月间,安东国上下实在算不得平静。
    安东,算是正式走向“独立自主”的道路了,同样的,刘煦也深深意识到,今后安东再也无法向以往十五六年那般过滋润日子了,毕竟朝廷不会再托底了,支援或许还有,但不会像过去那般大方了,很多负担必需由安东国自己来承担了,这也是刘皇帝分封的目的之一。
    将台之上,汉旗高树,安东副之,刘煦与安东国的文武大臣们立于其上,肃穆地看着列好阵型,等待检阅的安东将士。
    寒风刺骨,但刘煦那颗疲惫了数月乃至数十年的心,却第一次有道热流涌过……
    第423章 安东国的权贵们
    刘煦封王已经很多年了,但王与王是不同,到如今,才是他真正作为一个君王,顶天立地,一言九鼎,调理数千里国土阴阳,掌控数十万百姓生死。这是格局的升华,是境界的提高。
    一骑奔出,银鞍白马,黑甲红袍,蹄脚催得急,一路直奔检阅台,飞身一跃,高声道:“启禀大王,三军列队完毕,请大王校阅!”
    看着威风凛凛、一脸英雄气的刘文渊,刘煦沉凝的面上流露出少许欣赏之色,手一抬,开口道:“开始!”
    “是!”
    既是阅军,刘煦自然也着一身戎装,兜鍪上系旄尾象征着高贵的王权,缓缓走下检阅台,早有御者牵来骏马。刘煦满面肃容,一丝不苟地登上马背,只是动作显得有些吃力,刘文渊见了,有心上前帮忙,被他一个眼神拒绝了。
    好一会儿,在刘文渊的陪伴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刘煦开始了他作为安东国王的第一次阅军,也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作为主角检阅军队。
    城郊的空地上,旌旗在飘扬,朔风在怒吼,战马在嘶鸣,安东的将士们在向他们的大王山呼,走过每一道军阵,感受到那热烈的“万胜”呐喊,刘煦两眼也不由渗出少许晶莹。
    接受校阅的三千军,全是自安东诸城选拔的精骑,都是多年从军,训练有素,且具备实战经验的老卒。清一色的黑水健马,内着丝袄,头顶皮帽,更名不换装,依旧是大汉铁骑的英雄气貌。
    这三千军,几乎可以看作是当下安东军队的基石,三千里安东河山固然无法靠三千骑来拱卫,但这些将士,却是骨干,也是刘煦计划的往后安东军队发展强大的基础。
    不消片刻,检阅完毕,刘煦拍马回台,下马落座。到此时,刘煦的情绪仍未彻底平复下来,当然,可不是因为这三千将士带来的震撼,而是在想,为一安东王尚且如此雄壮,那大汉天子呢?
    每思及此,刘煦的心脏便不由生出一阵绞痛,几乎窒息的那种,他心里很清楚,他是彻底没有机会了,此时的安东国又何尝不是刘皇帝给的一种安慰呢?
    心头的苦涩,无人可诉,只有刘煦自己暗暗品味……
    紧跟着的,是一场演武秀,除了军阵聚散、冲锋等战术演练,还有三十名勇士进行骑射武艺比拼。
    随着演武的进行,检阅台上的刘煦,精神都不禁有些恍惚,目光则紧紧望着在阵前指挥的刘文渊,始终未曾离开。
    刘煦身边侍候着的安东文武,足有二十余名,半数是经由刘煦亲自提拔的幕佐,半数则是勋贵子弟,并且以刘煦的亲戚为主。而其中最为显赫,堪称为安东国柱石的,乃是耿、白、刘三家,这也是安东国的三大家族。
    耿氏自不用说了,那是刘煦的母族,从他出生开始,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便寄托在他身上,是最不可能背叛刘煦的人。
    耿家也争气,几十年都没出过什么烂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刘煦在安东肇业,耿家也是全力支持,整个家族的力量几乎全部转移到安东。
    刘煦的舅舅耿重恩已经亡故多年,如今耿氏当家的乃是其长子耿继勋,这是从小便追随在刘煦身边的死忠,也是如今安东国主持政务的国相。
    白氏则是刘煦的妻族,祖上为开国元勋白文珂,河东起兵前,白文珂是一员重臣,影响颇大,也深受高祖刘知远看重。只可惜,白文珂生命的余音唱响在新生的大汉,刘皇帝带领下疾驰于历史长途间的大汉,没有他太多的发挥余地,死得也早。
    开宝大封之时,刘皇帝倒没忘记这个老臣,赐其子白廷诲建宁伯,爵二等。
    如今已传至三代,当代家主乃是白廷诲次子白敬宗,再往下传,建宁伯爵都要保不住了,因此,对白家而言,刘煦在安东十五六年,也是他们家族力量向安东转移的过程。
    耿氏崇文,白家经武,构成了初建安东国的两大政治政治势力。而第三股力量,则源自海宁侯刘光义家族,当年刘煦亲自为刘文渊向刘家讨了门亲事,娶了刘光义幼女。
    然而,虽然刘文渊作为世子,将来继承刘煦的位置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刘家并未完全依附于安东,尤其在刘光义去世之后,政治联姻的效果就再度打折扣了,至今刘家在安东主事的仍是旁系出身的刘永珍。
    不过,即便如此,对海宁侯刘煦仍旧持拉拢态度,如刘永珍者,在封国之前,已官升至抚远都尉,掌管安东一“大城”之军政。如今,更是更进一步,成为安东兵马都虞侯。
    当然,刘永珍的调动,也暗含着刘煦收权的用意。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安东虽然有以刘煦为核心的安东都督府在主持大局,但安东实际上处于一种“城邦自治”的状态,安东下辖的诸城镇长官,除了奉行正常的税赋义务之外,拥有极大的自主权,几乎将治理城镇土地视为私人领地,那些镇将、城官就是领主。随着安东封国,这些人也是最高兴,最积极支持的。
    在这样的模式下,安东经历了长达十多年的野蛮生长,也取得了不俗的成果,但这样的模式,是有弊病的,那就是“中央集权”的破坏。
    当然,以刘煦经营多年的权威,安东是不可能脱离其控制,不论那些“土皇帝”有多行,都不敢违逆刘煦的意旨,但是,这终究只是眼下。
    而作为刘皇帝的好好学生,刘煦也不可能永远放任,过去不管,是迫于安东的实际情况,为了安东的发展,放开一些限制,安东与朝廷背道而驰的政策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条。
    但是,时移世易,随着安东这些年的大发展,再放任就不合时宜了,而刘煦也早有整顿的心思。
    借着此次封国的大调整,刘煦也对安东治下诸城镇进行了一次收权行动,各地的军政财权,都被其收归绥化王城,一应文武职吏,全部调至绥化任职,并重新委派地方军政。
    安东原本的“土皇帝”们,由此被清洗了个遍,不乐意嘛,是极其不乐意的,但不满也只能憋在心里,反抗也是不敢反抗的。且不提刘煦对安东的掌控力有多强,就安东的属性摆在那里,封国虽然意味着独立自主性,但来自朝廷的指导与支持,就不是那些“土皇帝”能够扛得住的。
    何况,刘煦也不是剥夺一切,他们积累的财产得以保留,同时调到绥化,仍旧不失权力地位,依旧是统治阶级,是安东世家大族。
    再没有比刘煦在安东实行的“中央集权”更简单,更轻松的了……
    第424章 年命不永
    耿继勋侍立在离刘煦最近的地方,观看演武的同时,也一直默默关注着刘煦情况。见他面色深沉,不由微微侧身,捋着长须轻笑道:“世子英武果锐,深肖大王,安东后继有人啊!”
    也就是耿继勋,能说,也敢说这样的话了。不过,闻其言,刘煦一时没有作话,只是眼神深沉地继续注视着场内,号角争鸣,马蹄奔腾,骑士们正在刘文渊的指挥下变化着阵型,指挥若定,如臂驱使,一派从容有序之景。
    过了好一会儿,刘煦方才以只有耿继勋能听到声音说道:“文渊是我从小培养的,少从军旅,饱经磨砺,其性刚强。以其能才,可传家业,身负大志,然恐他志满而骄,傲上卑下。”
    刘煦说着眉头便不禁蹙了起来,停顿少许,又以一种怅然的语气道:“勋哥,此子今后恐怕就要拜托你了,除了尽力辅助,还当时时规劝,你也是看着他成长至斯的长辈,当指正之处需开尊口……”
    突然听刘煦这么讲,耿继勋不免诧异,小心地看了刘煦一眼,低着头,压着声音道:“大王言重了!臣等还待追随大王,使安东大治,世子有大王的亲自教导,自然会更加成熟稳重……”
    刘煦则没有听耿继勋表忠劝慰的意思,稍抬手,轻摇头,有些黯然道:“我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耿继勋遽然色变,满脸惶恐,凝声道:“臣恳请大王,勿复此言!大王春秋鼎盛,正当大展宏图……!”
    耿继勋的话仍旧没能说完,只见刘煦轻咳了一声,嘴角泛着少许苦涩:“宏图大业,一场空啊……勋哥,我并非戏言,发乎真心,但自珍重!”
    “大王!安东可离不开您啊呀!”耿继勋此时顾不得其他了,仍在劝说。
    “好了!此事不说了,这里也不是谈及此事的场合,你心里有数即可……”刘煦轻轻地笑了笑。
    刘煦出现在这样的公众场合,是化了妆的,但若是仔细注目观察,是能够发现一些问题的,刘煦的面上带有一抹异样的红润。
    刘煦的身体确实出问题了,并且是大问题。还在洛阳之时,便有征兆,在回安东途中,病情便有所加重,过去几个月,刘煦也几乎是在带病工作,是真正在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十分拼命。
    不是刘煦不爱惜自己身体,而是安东处在一个关键阶段,容不得懈怠,安东定制是关乎安东国长远未来的事情,他为安东国之建立打下了深厚的基础,而使其规范化、制度化则是一项重大任务。
    而这一切的代价是病情日益深重,已至积重难返的地步,肺疾,这在当代几乎是选判死刑的疾病,若是能好生休养未必没有挽回的可能。
    然而,刘煦一则处在安东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二则背负着沉重的公务,用老医官的话说,大王每批一份公文,每做一道决议,都意味着病情加重一分。
    刘煦心里也知道,医官话翻译来说,就是离死越来越近,甚至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
    似刘煦这样的人,心思深沉,意志坚定,然面对生死大事,仍旧不免惶恐,乃至露出脆弱的一面。不过,比起直面死亡的恐怖,刘煦更多的还是不甘,哪怕仅是安东,他都有一张蓝图不曾完成,伴随着的,还有几乎让他窒息的憋屈感。
    作为刘煦最亲密的好友,最信任的助手,对于刘煦的身体情况,耿继勋也不是一点情况都不了解,此前多少是有一些消息流出的,至少没能瞒住他这个心腹股肱。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刘煦的病情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听其口风,已是年命不永,甚至薨逝就在近日……
    此时此刻,耿继勋的心情很是沉重,脑子也有些混乱,他实在无法想象,倘若没了刘煦,安东会是怎样一种情况,未来前途又当如何。
    即便不提安东,就他们二人这几十年的深厚情感,也让耿继勋很难接受这一点。另一方面则是,刘煦适才的话虽显草率,但那层托孤的意思,耿继勋还是领会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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