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弱衣先是一惊,而后压着心中的怒火,缓缓地抚上咸宁的额发,对咸宁道:“不,你不该。你母亲将事情闹得这样大,无非是不希望误了你的终身,若你此刻去自请嫁给高通,无疑是拿着一把刀子在剜你母亲的心头肉。至于你父亲——咸宁,我想告诉你,我们这一生都不应该是为了谁而活。固然一个女子,可以是孝女、贤妻、慈母,但她首先是她自己。若是生死攸关之际,你死我活之时,愿意舍身为所爱之人,固然是大义。可牺牲自己,只是为了满足他人的自私、偏狭,贪婪的话,又是何苦呢?”
    咸宁沉默了许久,而甄弱衣也没有说话,于是偌大的宫室内静悄悄的,只有水钟滴落在银盘上发出来的脆响。
    而甄弱衣在这样的沉默里,也回答了自己。
    咸宁抱着膝,在甄弱衣面前慢慢地坐了下来,轻声道:“我再想一想……”
    *
    薛婉樱的软禁结束于两日之后。
    当丽正殿的殿门再度开启,她又一次见到熟悉的夕阳余烬落在丽正殿的庭阶上的时候,也同时地知道了另一件令她措手不及的事。
    高太后之侄孙高通,胆大妄为,甚至胆敢在宫禁中出言轻薄贵妃甄氏,事情原本被高淑妃和高太后极力压下了,可贵妃品性贞烈,以金簪毁面,闹到御前要求天子严惩高通。
    此事一出,众人哗然。薛婉樱之母周夫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这个被天子严密封锁的消息,着朝服闹到了含元殿。天子羞恼交加,将高通下狱问罪,本想处以流刑,在高太后的哭闹下,改为杖打五十大板,高通因此废了一条腿。天子动不了高太后和高通,便一股脑地迁怒到了高淑妃身上,下令将高淑妃贬为七品的宝林,理由是高淑妃隐匿不报。
    周夫人却不肯罢休,甚至直闯朝会,历数天子的“不孝”,怒到深处,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说起自己的姐姐几十年来为李家的江山含辛茹苦,待天子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如今却连和丈夫同穴而葬都做不到。
    当时天子议事之初,众臣还曾疑惑过作为周太后胞妹,性格又刚烈的周夫人何以没有出来发声,如今才知道周夫人的打算——待到一切木已成舟,天子真的落实了不孝的错处,周夫人再站出来控诉,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涂壁又回到了薛婉樱身边,告诉薛婉樱,公主被周夫人带来并州老宅了。
    咸宁走之前,其实本想见薛婉樱和天子一面,可天子因为周夫人的缘故,迁怒了她,只让方玉带话,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
    咸宁说,昔年她和赵邕之女赵亭姜本是好友,希望能带着她一同去并州。
    天子允许了。
    听了半晌,薛婉樱压抑着心中巨大的惶恐,问她:“那弱衣呢?!”
    涂壁摇了摇头,显然心绪很是复杂:“贵,甄娘娘见恶于太后,陛下又因为娘娘姿容有损,对她大不如前,恰好此时,甄娘娘向陛下提出,她愿到清平观出家做女冠子,为陛下和太后祈福,陛下也就准了。”
    薛婉樱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几度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跑出去一问究竟,到底还是忍住了,她闭着眼对涂壁轻声道:“是我阿娘的主意?”
    涂壁跪到地上,以额贴地:“娘娘待甄娘娘不薄,甄娘娘今日为娘娘赴汤蹈火也是应有之义。”
    薛婉樱陡然提高了音量:“所以你们便用这一点微薄的恩情胁迫她?”
    涂壁摇头:“自然不是,夫人亦给足了甄家好处。”
    有一瞬间,薛婉樱觉得自己的心房空了一下,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出去,我要自己静一静……”
    涂壁起身向外走,走没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薛婉樱,带着一丝犹豫的语气对薛婉樱道:“还有一事……陛下不日要迎周娘子入宫了,制诏都下来了。”
    第39章
    方玉入内,见了窗边一抹水红色的影子, 先是心下一沉。
    他脚下仍犹豫着, 站在门口, 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画钩却先转过身来,向他福了一礼, 不待方玉开口说话, 先行取出一副护膝并一个鎏金葫芦瓶, 笑着塞到了方玉手上。
    不待方玉开口推辞, 画钩先笑着道:“诶,方公公, 您先听我说——前番在含元殿中, 多亏了您舍身搭救,娘娘才能安全无虞。其实呀,也不只是这一次,从前也有好几回, 都是靠您在陛下面前回圜, 娘娘也好, 旁的人也好,才能躲过苛责。娘娘虽然不说,但心里对方公公的功劳,却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娘娘听说,公公这段时日以来, 害上了膝盖痛的病,于是亲手绣了这副护膝,又命奴婢特意给您送来了这上好的疏筋散。”
    说完就笑眯眯地看着方玉。她天生脸小,看上去总带着一股孩子气,叫人生不出防备来。
    方玉斜睨她一眼,仍沉吟道:“娘娘实在是客气了,这些都不过是奴婢的本分之事罢了。”
    画钩却笑道:“诶——方公公,我粗笨,不懂说话,但从前在娘娘跟前伺候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听娘娘教导过:送礼最讲究的,便是先后。物有贵贱,稀罕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最后头的。”
    方玉不语,见她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笺。
    宫人大多是不识字的。也就是涂壁画钩之流跟在薛皇后身边,得了薛皇后垂怜能认识上几个字。
    方玉自己倒是识字。他没入宫前,原本也是个耕读之家的子弟。家中有几十亩薄田,父亲又是个廪生,虽比不得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到底每个月还能有二两猪肉下酒。可惜好景不长,到他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兄长在治丧的时候又和族里一个无赖发生了口角,竟被那无赖殴死了。家中就只剩下方玉和长嫂,并一个两岁大一点的幼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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