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被放在她身侧的木桌上,火红的灯穗子垂于桌角,轻轻摆动着。
    摇晃的流苏,与脑中某个片段贴合。
    是公孙冀玉佩上的络子,也是杜阙手腕上的红绳。
    “他对你,不好么?”公孙冀的声音自对面响起。
    元月浑浑然,一时接不上话。
    他待她,好还是不好?
    不可否认,是好的,但这种好,建立在一再的欺骗上……她无福消受。
    “不论是好是坏,现在都没意义了。”元月摇头,弯腰捡起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短刀,往桌上一丢。
    “……你与他之间没意义了,与我呢?是否也索然无味了?”公孙冀一笑。
    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听她直白地告诉自己:杜阙待她不好,她从未对除他以外的人动过心。
    迎着那道热切的注视,元月笑道:“我认为,在谈论这个问题前,你应该给我一个交代。不是吗?”
    譬如,一个常年舍身为国之人,为何会被扣上“逆贼”之名。
    又譬如,一个被挫骨扬灰之人,为何会安然无虞地站在这。
    不止这些,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他刻意隐瞒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目光交错间,一种名为悲凉的情愫无声弥漫开来,犹似一张大网,紧紧笼住了所有。
    “……好。”公孙冀回以一笑,“你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
    ……
    元月奉公孙冀为神明,满城皆知。
    作为当事人,公孙冀是满足的,却也是痛苦的。
    世人只看到他纵横沙场的威风,却窥不到他一次又一次卖命后的矛盾。
    他是大齐平西将军,也是燕朝皇室余脉。
    十五岁那年,父亲公孙胜拿出大燕玉玺,亲手交给他,俯首口呼“殿下”,长拜不起。
    那日后,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他视为榜样的父兄,与他没有任何亲缘关系,他真正的家人,早在多年前便含恨而终了。
    他的生父,乃燕朝最后一个皇帝——燕哀帝的堂兄,名唤李成。
    燕朝覆灭之际,皇室子孙没落,独剩一个远在岭南的罪臣之子苟延残喘着。
    燕太后闻之,击掌大笑,提笔写下“赦免李成之罪孽,敕封其为临淄王”的诏书,留下了大燕传国玉玺的印记。
    而后唤心腹大臣龚迟来,将诏书并玉玺交付与他,命其不惜一切代价前往岭南把它们交至李成手中。
    龚迟却未能圆满完成燕太后的嘱托,于城门外壮烈牺牲。
    然龚迟之子龚烨承父业,怀揣玉玺与诏书一路往南。纵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亦阻挡不住其前进的步伐。
    皇天不负有心人。三年后,大燕皇族仅存的血脉——李成,接到了诏书。
    时天下大乱,龚烨追随李成四处找寻燕朝遗民,以伺复国时机。
    时光飞逝,中原再次迎来了一位霸主——齐国。彼时临淄王也在岭南干出了一番成就:岭南大半土地已是“后燕”的掌中之物了。
    齐国统一北方后,开始了对后燕的打击。
    齐国兵强马壮,后燕也不容小觑。双方争斗十余年,后燕逐渐呈颓败之势。又三年,后燕彻底瓦解。
    齐第二任国君登基后,已无人记得当初后燕的辉煌了。
    后燕国主李成也在那场生死搏杀中命丧疆场,开国功臣龚烨亦然。
    然天无绝人之路。李成出征前宠幸过一个妃子,那妃子命不该绝,得龚烨之子龚胜举家相护,趁乱逃出了宫闱。
    八个月后,那妃子诞下皇子,确系李成之遗腹子。遂为之起名为“冀”,象征希望——反齐复燕的希望。
    生下李冀仅半个月,妃子身患血崩之症,一命呜呼。
    龚胜一家忍悲为其敛骨立冢,从此龚胜改姓公孙,与李冀以父子相称,只待其成人之后,再图大业。
    后来,公孙胜投身军营,以赫赫战功得大齐皇帝青眼,在京城安了家。
    公孙家的两位公子:长子公孙弼,次子公孙冀,俱为世人口中“虎父无犬子”的典范。
    ……
    “所以,你真如他们所言,与匈奴勾结,里应外合图我大齐河山了……?”那厢语尽,这厢元月的热泪夺眶而出,任凭她如何忍耐也无济于事。
    从前他们都说他反了,惟她不信,她不信她的小将军会做出伤害大齐的事来……
    可如今,他亲口告诉她,他是前朝皇室,他生来的任务便是反齐复燕!
    她真的找不到为他开脱的借口了。
    不及公孙冀回应,元月回头抓住散落在桌边的匕首,高举至额头上方,刀尖正对着他的心口:“公孙冀,不,李冀!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说他十五岁便得知了一切,而她遇到他时,他正好十五岁!
    敢情他一直都在骗她……装成为大齐而忠心耿耿的小将军来骗她!
    这么多年来,她的真心于他而言又算什么?
    笑话罢了!
    “呵……我让你失望了?”刃尖寒光晃过公孙冀的双目,他笑着问,同时迎刀向前,“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更未做过对不起大齐之事!”
    他反手握住利刃,狠狠掀翻在地:“从十五岁到今日,整整七年,我为大齐出生入死,吃过敌人的冷剑,捱过敌人的毒箭,也受过自己人的背刺,我却仍不愿抛却守家卫国的信念,每日顶着父兄的逼迫,照常披甲上阵,照常奋勇杀敌!可我换来了什么?五万大军,只因大齐狗贼之间的争权夺利,全部葬身于渭水!一望无际的渭水,成了一片血泊!”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中箭倒地,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将满心愤恨化为动力,挥剑继续冲入血光之中。三天三夜,渭水边死伤无数,只剩我一人。我攥着剑,捅了一刀又一刀……从白天到黑夜,我真的撑不住了,和那些惨死的将士们一样,半截身子埋在了血水里。”
    他的眼底有星星光点,是泪:“体温一点点流逝时,我看到了一人,他向我遥遥举弓……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蚀骨之痛。”
    元月早哭成了个泪人,磕磕绊绊道:“那人……是谁?”
    其实她已经猜到那人的身份了,只不过她没有勇气说出来。
    公孙冀唇线微弯,逐字逐句道:“杜阙身边的狗贼,曹平。”
    元月原以为自己会因接受不了而晕过去,可她没有,反而笑了出来。
    “你也觉得我可笑,对吧。”公孙冀仰天狂笑,声声直击灵魂,“我真是个蠢货。都快死了还想着万一匈奴打过来,大齐该怎么办。后来啊,我才知道,五万条性命不过狗皇帝特意为我设下的一个局罢了!”
    狗皇帝忌惮公孙家在朝中的威名,怕有朝一日公孙家夺权,故意命人在边境挑起事端,公孙家为戍边将领,自然得不顾一切平息战乱。
    当时匈奴共十万大军,大齐这边仅有一万,公孙冀只得星夜回京求援。
    狗皇帝拨了四万兵马驰援,但西北山高路远,纵快马加鞭赶去也得半个月。他率兵赶到甘州城外时,城早就破了。
    公孙胜、公孙弼劝他及时抽身,他听不进去,执意领兵进攻。可他失算了,城池周围驻扎着匈奴近二十万大军,区区四万在二十万面前,简直以卵击石。
    毫无意外,他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甘州城陷,邻近城池也未能幸免。
    他汲汲营营多年的成果,一夕之间,付之一炬。
    “那你又是……又是怎么——”
    公孙冀冷笑:“我是怎么活着回来的?哼!我赌上身家性命为大齐,可我父兄却早有成算。在我茹毛饮血、狼狈落魄的半个月后,父兄将我接到了青州。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此生不杀光杜姓皇室,誓不为人!”
    最后一个字眼落地,元月再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公孙冀“嗤”的一笑,半蹲下来,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这个解释,满意了吗?圆圆。”
    变故太过突然,根本不给她喘息的余地,眼下除了失声哭泣,竟什么也做不到了。
    往日她一掉泪,公孙冀便心软得半句狠话也说不出口了。
    今时今日,长在皮肉之下的那颗心脏,竟仍避不开对她的情意。
    他松开禁锢,转而用指腹为她拭泪,眸间的疯狂渐渐消退。
    片刻之后,他又是从前那个风度翩翩的“勉之哥哥”了。
    “圆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轻轻道,“那次我答应你回来娶你,我失约了。现在你我久别重逢,不知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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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抉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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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月不愿意。
    立场上,她不能;情感上,她不愿。
    “公孙冀,别再自欺欺人了。”她抬手扯下托住两颊的手掌,目光错到一旁,“你是前朝的人,立誓覆灭大齐。而我生在大齐,长在大齐……大齐是我的家。你要把我的家毁了,你觉得我们还有和好的机会吗?”
    她的疑问如沉大海,但她不肯就此罢休。
    “公孙冀,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没有心如刀绞,没有痛不欲生,此刻的心情仿佛一片无风的汪洋,沉静、平和。
    上一次是杜阙,这一次是公孙冀,她的过去,如云烟一般消散了。
    所谓快刀斩乱麻,不过如此。
    “到此为止?”偏离的视线被拉回正轨,元月在一双通红的眼里描出了自己的影子,“圆圆,七年的情意在你心目中难道便一文不值,仅用四个字就可抹掉吗?”
    元月否认:“你的七年,也是我的七年。我没那么大本事,能将它抹得一干二净。”
    “七年来,我日日跟在你身后对你嘘寒问暖。京城中人皆言,一个千金小姐活生生变成了奴才丫头。我只一笑而过,因为我知道你值得。我日复一日的坚持终于换来了你的另眼相看。当你说出你也心悦我的那日,我彻夜未眠。”
    “后来年岁渐长,你我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却一心扑在战事上。我不介意,反而为之自豪,逢人便说:‘勉之哥哥是个守家卫国的大英雄。’每每迎你回来,你总要我等你,我也欣然答应,可我也有私心。我盼望你丢开一切,同我相守到老。我心知肚明,不该有这种念头,因此我一遍遍告诫自己:你是纵横沙场的将军,我既选择了你,就应以大义为先。”
    她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如今十七岁,与你纠缠的时光几乎占据了我过往人生的一半……”忽而话锋一转:“公孙冀,你当真想娶我,对吗?”
    公孙冀失去神韵的瞳仁再度燃起希望,切切道:“是。我想娶你,想与你携手到老。”
    她嘴角一动,说:“我为你付出了七年,现在轮到你回报了。你若能放下仇恨,我便嫁给你。试问,你做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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