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杜攸辞知道皇帝并不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清醒。于是他微微笑着,谦卑地回答:“臣不知。”
    “是朕的妹妹。”晏铄叹了口气,“朕的哥哥,兀达可汗,逼她嫁给汉人皇帝。”
    “是中都公主吗?”杜攸辞温和地问。
    晏铄低下头,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么她一定是一位美人了。”
    “她过得很不好。”晏铄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汉人皇帝对她很不好,宫里的女人害她,宫外的百姓恨她,兀达却只是劝她忍气吞声。这幅画上,汉人的宫殿、汉人的床榻、汉人的衣冠……一切都很好,可是她生不如死。”
    “这一切,兀达都瞒着朕。他知道朕……朕很怜爱她。朕不甘心,便跟着使者来了一趟西平京。朕看见中原病入膏肓,官吏驱使百姓就像牧民驱使牛羊,四处都是流民和孤儿,而达官贵人的府邸里夜夜笙歌……朕看见朕的妹妹坐在汉人皇帝身边迎接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晏铄闭上了眼,“朕当时就想,你抢走了朕最好的东西,那——朕也要抢走你的。”
    这一节,晏铄过去却没有提过。杜攸辞微微愕然地转头,一片黑暗之中,皇帝的声音缓慢,浸透了时光里的哀伤,混合着药的苦味。
    “朕要抢走你的儿子,抢走你的皇位,抢走你的江山……”晏铄突然笑了,笑声渐渐放大,张狂到不能自抑,“朕也没有想到,那孩子竟然是天赋异禀,铁石心肠……”
    ☆、第71章 当归
    那孩子是谁,已无需再明言。
    杜攸辞竟觉身心都悲哀得发冷。
    他说不清楚,皇帝和仙人,这两个高高在上的人,谁更可怜一些。
    皇帝的笑声又突兀地停住。
    他弑兄篡位、起兵南征,可是乱兵之中,他的妹妹却没有回到他的怀抱。
    而是往南逃出了西平京。
    他起初只觉莫名其妙。
    直到汉人皇帝突然撤将,一道诏书逼回了池奉节,将池家全族下狱。
    直到汉人皇帝乔装出城,径往南去,而宫中的东西甚至全没带走,绝不似逃亡,反而像在追人。
    直到他自己入主西平京,看到了琳琅殿里舍卢人钟爱的莲花图样,和这一幅富贵而忧伤的画像。
    他有时不能分辨,自己弑兄篡位、起兵南征,到底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万世一统的野心。如果能够把一切都推给野心——那是不是能够不那么心痛?
    毕竟有些感情是要一辈子死死埋在心底的,不要说挖出来,便连碰一下,都是禁忌。
    “杜大人,”皇帝静静叹息,“你有没有爱过人?”
    ***
    山谷中原比城里更冷,风雪下起来便似没有停止的时候。未殊已经猎不到什么食物,不得不去郊野的集市上买。
    他戴了□□,打扮作一个老农夫,裹着斗笠在小摊上挑挑拣拣,吆喝声、叫骂声、打趣声、闲聊声俱嘈杂入耳。
    他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地名。
    不动声色地往说话人处靠近了些,便听那背对着他的人交谈道:“九坊一向就不是个太平的地界……这回我才知道,原来那边住的都是老兵!”
    “这下子可闹大了,听说杀皇帝的还是个女娃娃?”
    “唉,可不是么。也真可惜了,狗皇帝竟然没死,还在到处抓人呢!”
    “看那告示,大约真凶还没找到,要先拿那几个刺客开刀了。”
    “只怕皇帝也没几天好活,急着拉人陪葬……”
    回到小木屋时,阿苦正坐在灶台边发呆。灶下生着火,暖意在空中汇成清晰可见的气流,随着饭香一同飘荡出来。未殊先是惊讶阿苦竟然自己下厨烧饭,而后便看见她衣角下淌出来的一摊水渍。
    他将菜篮子放好,见到灶台边还搁了一篮菜,是新买的。
    “我去赶集了。”见他盯着那个篮子,阿苦解释,目光些微闪烁。
    未殊微微一笑,揽起衣袖,“今日想吃什么?”
    阿苦却好像没有听见,怔怔地盯着火光耀目的炉膛。
    稻草在其中蜷曲,发黄,烬灭。连一点声响都不会发出,便灰飞烟灭了。
    人生在世,莫非也是如此,挣扎在火海之中,看不清自己的无能为力。
    未殊什么也没有问,做好了三道菜,摆上了桌。阿苦倒也乖乖地跟过来了,安静地吃饭,安静得诡异。
    未殊拿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好吃么?我听王家婶娘说,要待酱油入味再翻炒,然后还得盖锅静候……”
    “好吃。”她说,却似乎是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声音略略一顿,放得轻柔了些,“那便多吃点。”
    “师父,”她抓着碗,低着头,声音却有些哽咽,“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好?”
    他微微一怔,“这是什么傻话?”
    她停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对他笑道:“对啊,真是傻话。师父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这一晚,她无端地热情。风雪一阵紧似一阵,窗上的冰霜被屋内的灯火催融,雪水成股成股地淌下纸纱,好像下雨一般。重重帘帷飘起又落下,灯光时明时暗地动荡,屋瓦上积雪愈来愈重,不断往檐头滑落下去,发出簌簌的轻响……
    她的十指扣住了他的,压在柔软的被褥上,莹白的身躯像娇娆的蛇。他仰面迎合着她,深渊一般的瞳仁里探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她于是以为自己是掉落在了一片星海之中,所有遥远的璀璨在这一刻全都触手可及——
    他突然抓住她手翻了个身,重重将她压制住,迫得她不能动弹。
    她微微皱眉,“嗯”了一声以示疑问。
    他的目光逡巡在她的脸。他忽然意识到她已经长大,她的表情学会了隐藏,她的神态学会了伪装,而让她长大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雪水在窗上流淌的声音清晰可闻,就像今天傍晚她渗水的衣角。
    他终于叹息了一声,仿佛屈服了,低下头轻轻吻她的颈。她又被他逗得轻声娇笑起来,银铃般悦耳,梵唱般恍惚……
    “还是要我来。”他哑着声音说。
    她的容色被灯火映得酡红如醉,“你倒很得意。”
    他失笑,却在她心神放松的一瞬间突然入侵,惊得她抱紧了他的颈项叫出了声。他于是又去吻她,声音低沉地诱惑着她:“我是不想让你太辛苦……”
    她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她的胆子总是很大,就算耳根都红透了,眼神却还是充满了挑衅意味,能勾起任何男人的欲火。她两手环着他,轻轻地嗔他:“你别把我养刁了,自己却又走掉。”
    他的心微微一沉,面上仍未动声色,“我怎么会走?”
    她咬着唇笑而不言。
    什么千秋万代,什么江山天下,就在她温柔流眄的刹那,全都被他抛去了脑后。
    ***
    未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将自己十四岁之前的生涯,全部经历了一遍。
    没有阿苦的生涯。
    襁褓之中的孩童看见那个舍卢来的使臣,鹰视狼顾,走入后宫。大雨冲走了他的行迹,他回头,看着那汉白玉广场上的二十八根镀金华表,声音沉沉如夜钟:“往后,你就叫未殊吧。”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大约只是大历后宫中一个不甚得宠的女人,否则阿穆尔不会这样轻易就掳走了他。宗室之子在三岁之前随时可能夭折,所以三岁以后才会定名——所以,他的的确确,是没有名字的。
    那些认为他姓卫的人的面孔又一一浮现出来。大火,鲜血,刀剑,冤魂在四散呼号,他看着惨白的天空上一轮皦日,前些天龙首山上那样的雨已是可遇不可求。
    “你怎么不去死?!”
    是啊,他怎么不去死?
    所有人都牺牲了,可是他还在。还在安谧的眠中,与最爱的女人一起做着最美的事。忧愁的月亮踟蹰地步上中天,少女离去后的庭院空寂如死,蔷薇花被风摧落,秋末的寒气渗入心肺。
    他等她,他甚至想出外去寻她。他昼夜不停地占算,却算不出她的身份和命运。他开始感到痛苦,麻木了十四年,他终于有了情绪。
    阿穆尔察觉到了,派人来监视他。
    他再也出不去了。
    高高的院墙,高高的月亮。
    等待一个人的感觉,令他窒息。
    他骤然睁开了眼。
    被褥上还有前夜凌乱的痕迹,伊人的温暖沁在布料中,柔滑如惑人的妖物。可是伊人却不在。
    未殊揽衣走出木屋,瀑布的水流已枯,河流结冰,寒彻骨髓。阿苦坐在水边的大石上,双足无意识地往那冰面上磨蹭,双眸不知望着何处。
    未殊走到她身后,道:“冷不冷?回去吧。”
    阿苦道:“冷。”
    未殊望了望天,道:“将到年关了,今年太冷。”
    “我们这是逃亡吗?”阿苦低声开口,呼吸在空中形成一道白气。
    “你觉得呢?”未殊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是了。”阿苦顿了顿,又道,“可我觉得挺开心的,这样。与你在一起,什么也不必想。”
    未殊静了片刻,“我也是。”
    阿苦侧着脑袋看他,水光澹荡,月华朦胧,她看不清楚他,“是不是小王爷在搜人?”
    未殊微微一凛,“你怎么知道?”
    阿苦扑哧一声笑了,“不然怎么总搜不到我们呢,好像给我们放假似的。”
    未殊听见空气中荡漾的波纹。那是她的笑,无忧无虑、快活安谧的笑,为了这样的笑,他可以做任何事。
    冲动在胸口里积压了太久,往往到不能忍受处,他便只能稍稍背过身去,继续忍耐。此时此刻,他也是这样做的。
    她的声音仍旧自他身后不管不顾地传来:“所有的人都被搜走了,就我们两个逍遥法外呢。”
    未殊淡无血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今日骗了你。”阿苦自大石上跳下来,拍了拍手,径自朝他一笑,“我今日去了一趟城里。”
    他眼光一沉,面色变得苍白,“你怎么——”
    阿苦道:“没什么的,城里好好的,哪有杜医正说的那么恐怖。”
    她的语气很轻松,他却整个人懵住。她实在比他以为的还要大胆,他颤声道:“你也太胡闹了!”
    阿苦转头看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地泛着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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