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人,不知为何而杀人。他观星,不知为何而观星。他占卜,不知为何而占卜。
    金衣侍卫带着他走出乾元殿的时候,大雪覆盖了他的眼睫与长发。他想起近十年前,自己算不清的那一卦。
    卦象扰动,蓍草在水中漂浮不定。他已习惯了的黑暗里水光粼粼,就如那人的眼,彻亮,专注,跳跃着火光。她如流星侵入了他的生活,而他甚至不能知道她究竟是谁。
    她说,我会来还你衣服的。
    他便信了。
    她说,我跟你走,我相信你。
    他便安稳了。
    她说,你若不是个好人,我不会喜欢你的。
    他便欢喜了。
    茫茫星辰宇宙中一个孤独的影,突然落在了实处,她捧着他,笑着望他,担忧他,思念他,她嫩藕样的双臂缠紧他脖颈,微热的吐息浸润他胸膛,每一个迷蒙或清醒的昼夜,她一分分地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
    她与他原本绝不适合。
    他理应龟缩在黑暗之中,安分守己一如日月星辰,从来不会错乱了步伐。他并无多少长处,唯在于克制和忍耐罢了。
    他理应……如果不曾遇见她。
    他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她却说,可是,如果这世上任何人都与旁人毫无干系,那也未免太无情了。
    不论池将军做了什么,那也终究是她的父亲。不论莫姑娘做了什么,那也终究是她的朋友。不论弋娘做了什么,那也终究是养育她长大的人。她的世界,就是由许多许多个人、许多许多种感情,维系而成的一个充实饱满的圆,所以她幸福,因为有那么多人关心她,而她也关心着那么多人。
    他与她,在这一点上,毕竟是很不一样。
    他只要有她一个,就够了。
    他只要她幸福,就够了。
    这是自私吧,一定是的。虽然他知道自己身为卫氏子孙亦自有这样的责任,明面上似乎很高尚,但他深心底里却明白,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我做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你,罢了。
    可是,你会知道吗?
    你还是不要知道了吧。
    就如我九年的等待,就如我无望的挣扎。说到底,我甘心情愿。
    ***
    大理寺早已拟好了罪状,判定了刑罚。是早在皇帝遇刺的当天就赶出来的。早在那个时候,皇帝就知道,该死的人是他。
    皇帝派人暗中杀了池将军死无对证,皇帝将九坊的人送上刑场逼他出现,皇帝把璐王晏澜软禁起来以便他最终嗣位——
    皇帝所想的,实在是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冷酷而长远。
    未殊忽然想笑。
    大昌王朝的开国之君,果然非常人可比。汉人想让他天下大乱,而他宁愿保住仇恨自己的侄儿。
    未殊望了一眼风雪洄旋的夜空,大雪撕开了一线光。冷风灌入他的衣袖,四面八风都是无边无际的寒冷。这是在那座巍峨的汉白玉广场上,二十八根华表背倚苍穹,断天而立,长长的丹陛一直向上延伸到至高无上的乾元殿,屋脊上被钉死的巨龙全身覆满冰冷的白雪,而那一双帝王之眼却仍旧倒映着熠熠闪光的星辰。
    他慢慢回转身,朝那乾元殿撩袍跪下,额头轻轻叩在了积冰的地面上,又直起身来。
    这样,他终于也可向那个死在自己面前的亲生父亲,做一个交代了。
    十二名黑衣金边的弓箭手,站在他身周三面,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弓。
    ***
    风雪骤然疯狂了起来,漫天搅动着浑浊的世界,那个女孩冲入箭阵中时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哽咽,刹那便被风雪吞咽去了。
    夜幕之下,少女浅绿的袄裙近乎无色,她竟是凭着一己的蛮力推开行刑的侍卫往前冲,绣鞋底滑了几步,而后连滚带爬地凑近了未殊身边,披头散发地抱紧了他,全身都在簌簌发抖。
    未殊呆愕了一瞬,即刻抱住了她,从乱发中捧起她的脸,急声问:“你怎么来了?你来做什么?”
    风雪就在两人的脸颊边擦过,凛凛有声。夜空无垠,一片黑暗的视域之中,她的眼睛愈加地亮,像冷透的灯火,又像绝远的星辰。她凝视着他,被风雪吹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我一觉睡到了傍晚,你嫌我吗?”
    “怎么会?”他眼中急躁的光芒忽然奇特地冷灭下去,声音变得轻了,夜风呼啸声中,几乎如模糊的梦影。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去揩她脸上冰雪的痕,却触到一片寥落的冰凉,像是凝固的泪。“你怎不在家等我?”
    她哑声道:“我怕我等不到。”
    他顿了顿,“你先家去,我会回来的。”
    她望着他,眼睛里一无其余的渣滓,他看见自己苍白的影浮沉在那水波一样的眼瞳中,心便不断地下沉,下沉……
    为何要来?
    明明知道我很脆弱,我放不下。
    为何还是要来?
    “你要报复我吗?”她低掩了睫,轻声说,“我过去让你等了那么久,所以现在,你也要我尝尝这滋味吗?”
    他摇了摇头,只是一遍一遍,手掌轻抚她的颊,“不是的,阿苦,我只想你好……莫姑娘不能死,天下也不能乱,这世上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总要有人出来负责……我是卫氏子孙,”这话出口,他自己都觉滑稽,“我总有不得不做的事。”
    她沉默了。
    他说:“回去吧,阿苦。”
    “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啊。”她忽然朝他倾力地一笑,“我要和你在一起,活着在一起。你敢不敢?”
    那一笑如夜中优昙,竟令未殊晃了晃神。心志在她的笑容中一点点被消磨,可是不对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此刻如抗旨逃亡,岂不又要天下大乱?不,不可以的。
    这天下若再乱了,那他所受的这十余年的噩梦煎熬,岂不全都没有了意义?!
    他闭上了眼,一狠心,将阿苦用力狠狠地推了出去!
    ***
    “放箭!”古公公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遍身冷汗的大理寺卿身后,冷声喝道。大理寺卿原已手足无措,吃这一吓,高扬了半天的手陡然划下!
    星野苍茫,飞矢四射!
    “放肆!”一声斩钉截铁的厉喝,震得箭镞的准头都在空中一偏!而后便见一个明黄的身影自百级丹陛上匆匆而下,每一步都艰难而仓促,口中仍在大喊:“古知贤,你放肆!”
    被未殊推得猛跌在冰面上的阿苦睁大了眼睛,湿漉漉的眼中全是师父苍白的脸。那影像却突然间放大了,猛然间是他扑将过来,将她整个人都狠狠压在了身下!
    后背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上,男人的身躯一僵,鲜血自雪白衣线上渗了出来,她颤了手去碰,他却凝着她唤:“阿苦,阿苦……”
    “师父……”
    “阿苦,”他柔声道,“我有句话……”
    “陛下!”古公公的声音破空响起,尖细如妖鬼:“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啪”地一声,却是箭雨中赶来的皇帝往古公公脸上狠狠甩去了一个耳光!
    古公公整个人跌倒在地,而皇帝的身形立在黑夜风雪里,苍老而冷酷,“给我停下!”
    古公公的眼神近乎绝望。
    他是看着这个舍卢人一步步夺得天下的。
    他是知道这个舍卢人有多么残忍的。
    这个舍卢人,他弑兄、屠城、扫荡河山,不是为了在这样一天,前功尽弃。
    可是此刻,他却如一个最平庸的老人,踉踉跄跄地奔上前来,隔着数丈的距离悲哀地望着包围圈中的两个人。
    那个少女,有着与他心爱之人近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可是神态却不同——
    妹妹曾经不敢求、不能求、最终也求不得的东西,这个女孩,却大放厥词要活着得到。
    那么坚定而亮眼的女孩,与她的母亲,真是太不一样啊……
    风雪一层层叠上,如浪潮涌动在他身周。他闭上眼,感受到刀刃一样的风穿透了他的胸膛,那个冷酷无情的声音仿佛发自黄泉上回望的鬼影——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晏铄忽然支持不住一般往后跌了一步,再抬眼,那个女孩已站了起来。
    她扶着受伤的未殊,与他十指紧扣,昂起头,冷冷地望着皇帝,话里带了残忍的意味:“我承认了,你是个厉害的好皇帝。可是,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皇帝沉默。
    血气随风雪翻搅,一夜、一语、一个眼神,就此苍老了这个曾经驰骋万里的男人。
    “陛下!”一旁的古知贤颤巍巍地道,“再不行刑,若待小王爷来了——”
    “报——”一个城门守卒突然狂奔过来,声音如钝刀拖过了夜空,“陛下,不好了,璐王殿下带禁军过来了!”
    ***
    星河之下,阿苦隐约感到那素来被自己痛恨的皇帝掠了她一眼。
    那一眼深深,携了许多种她不能理解的感情,又转瞬被夜间的风雪吹散。
    她几乎想开口,唤一声舅舅。
    却终究没有。
    猝然地低头,手底已被未殊肩头的鲜血浸没。他的旧伤被箭镞撕裂开,修长的身躯坠在了她的怀中,面上却兀自挂着笑。
    “没事的,”她喃喃,“不过一点小伤……”
    他突然反手握住了她的。
    她抬眼,眼睫上雪花惊落。
    “你说得对。”他道,“我们要活着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千里相许》到这里,基本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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