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一天早上,他们看完了日出。
    今天是第十三天,是个晴天。
    落日渐渐滑下,在天地的交界处留下一片赤橙的余晖,如火燎遍天空。
    一阵清风拂过,带来渐深的秋意。
    陆伏烟半张脸埋在毛绒里,眉心微蹙,眸光却被热烈的晚霞映着,暖意弥漫,她弯着眉眼道:“痕儿,我有一只玉佩,还在林王府放着,你一会儿能帮我取来吗?”
    “玉佩?”
    “对,当年我与哥哥龙凤双胎,乃是祥瑞,先帝大喜,特允爹爹用和田红玉雕一双龙凤玉佩分给我兄妹二人佩戴,北疆天干风烈,我怕将之损坏,就收好保存了起来,痕儿晚些帮我取来可好?”
    “好,”林痕点头,“风开始变大了,我先推你回去。”
    “好的,”陆伏烟点头,接着道,“那玉佩珍贵得很,我以后是带不上了,先交予你,日后替我转交给你的心上人,当作我对你们二人的祝愿。”
    林痕默然,还不及回话,就又听见陆伏烟说:“那和田红玉世间难寻,也是极珍贵的物件,即便是给颜喻,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林痕惊讶:“娘,你怎么知道……”
    “我不傻,也看得明白,”陆伏烟抬手截了林痕的话头,“这些天你常常提及那人,眉眼含笑,偏偏语气又庄重认真,遣词造句也分外谨慎,生怕哪里不当,让我对他生出哪怕一丝的不满,这不是动了情又是什么?”
    林痕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只好道:“谢谢娘。”
    “我不反对你,但也帮不了你,颜喻那人生在水深火热之中,多的是身不由己,你选的这条路,注定不好走。”陆伏烟说着,拍了拍林痕的手背。
    这些天相处下来,林痕已经不再那么抗拒,他点头,认真道:“我都明白,我不怕的。”
    陆伏烟道了句“娘相信你”便不再说话了。
    林痕把人送回房间,和颜喻派来的暗卫一起,潜进了林王府,找到了玉佩以及陆伏烟珍藏的,和他儿时有关的回忆。
    是一堆零零散散的小物件,有他人生中第一双虎头布鞋,摇坏的拨浪鼓,学字时写下的第一张字,也有贪玩时用泥巴捏成的扭巴小人……
    点点回忆,织成一张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网。
    林痕很庆幸,因为他们母子二人的结局,好过这些年来,他预想过的所有可能。
    林痕回来时,白烛燃起,别庄灯火通明。
    月光淡且皎洁,静静地笼着方寸天地,树影在轻风中摇摇晃,画出一幅斑驳又丰富的水墨画。
    恰似陆伏烟的一生,精彩热烈,跌宕后归于平静,余痕留存……
    第33章 “要抱抱还要摸摸头”
    陆伏烟被接了回去。
    林修溯做足了表面功夫,府中灵幡翻飞,灵堂烛火不息。
    前来吊唁的有不少当地百姓,他们大都上了年纪,面容沧桑,身形佝偻,双目含泪。
    林痕无法现身,只能站在酒楼里,遥遥望着。
    他看那些老人互相搀扶,颤颤巍巍跨过林王府门前那道,对他们来说太高大的门槛,眸光微动。
    “林公子应当不知,当年小姐身份暴露得突然,很明显是被陷害的,一时间,满国上下皆是鄙夷刻薄之声,他们不知道小姐在战场上杀过多少敌人,也不知道小姐身上有多少伤,只抓着不守妇道的言论,谩骂不止,”钱守站在林痕身边,话音中似有哽咽,“陆老将军有心相护,却又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没有人给林痕讲过这段往事,他也就一直以为那段历程满是荣誉夸赞,毕竟,皇帝曾出口盛赞过她。
    钱守看出林痕的疑惑,感叹道:“事情愈演愈烈,是北疆的这些百姓看不下去,自发组织起来,他们一步一步走街串巷,收集了足足有一万五千多人名的万名册,千里迢迢送往京城,为小姐求情,他们在上面写‘不知女子为兵何罪,只知救我者,非满口荒唐指摘之人也’。”
    “你能想象吗?”钱守声音变的远了些,他仿佛又置身于当年情景,满目感慨,“他们大都不曾进过学堂,大字不识几个,就连名字,都是由零星几个认字的写在一旁,他们再攥着毛笔,一笔一划抄到布帛上的。”
    “所以,当年先帝迟迟不管,之后又极尽赞美,有一部分原因是被逼的?”林痕虽是在问,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谁知道呢?也不重要,”钱守笑了笑,“她又不需要旁人为她正名。”
    林痕点了点头,又看向不远处。
    几位女子相携而来,她们大大方方走在街上,不像中原腹地的女子那样用面纱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她们臂弯挎着小巧的竹篮,篮子里面装满开得正盛的,不知名的白色野花。
    几人踏进林王府。
    微风袭来,垂落的灵幡动了动,林痕似乎闻到了,那些白色小花的清雅淡香。
    ……
    林痕一直守在府外,直到陆伏烟风光下葬,他在坟前跪了一天一夜,起身告别。
    日夜兼程。
    回到京城,已是十一月中旬。
    太阳只在西山头留有小小一点轮廓,天地一片昏暗,林痕走进颜府时,下人正在掌灯。
    淡黄的光色渐深,林痕脚步很急,几乎跑起来,又在看到光影中的人时戛然停住脚步。
    他没想到颜喻会在院中。
    碰面来得猝不及防,颜喻眼中浮现惊讶,林痕只顿了一瞬,就丢了矜持加快脚步冲过去,撞了人满怀。
    他带着一身舟马劳顿的寒气,抱得颜喻更加惊讶:“不是说还要三四天才能到吗?”
    “嗯。”林痕当然不会说他一路几乎没怎么睡觉,只把脸埋在对方颈窝,感受属于颜喻的温热,这样能让他安心。
    他明明比颜喻更高大一些,此刻却恨不得缩成一团,全塞到颜喻怀里。
    颜喻失笑,有些无奈。
    林痕抱得更紧了些,这一程他经历了太多,一人时并不觉得多累多苦,可看到颜喻,那些疲惫就涌了上来,把人抱住时,竟然还生出了一些委屈。
    像只跑丢了的大狗,垂着尾巴耷拉着耳朵讨安慰,颜喻心软,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林痕终于出声,闷闷的:“颜喻……”
    “咦,林痕哥哥羞不羞呀,稚儿都已经不用舅舅抱了,林痕哥哥竟然不仅要抱抱还要摸摸头。”
    江因惊掉了刚捡的石子,他骄傲地挺起胸膛,食指戳着脸蛋,下巴扬高,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俩小孩让颜喻心脏软得一塌糊涂,他拍了拍林痕僵住的后背,回应江因:“是有点羞,还是稚儿更厉害一点儿,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那当然啦!”江因被夸,更得意了,“林痕哥哥太羞了,还让舅舅抱着呢,你说对不对呀,刘伯伯?”
    “哈哈哈哈,陛下说的可太对了,就是这样。”刘通声音爽朗,慈祥,藏着点幸灾乐祸。
    林痕越发窘迫,再抱不住,缓缓松开手,见江因脚下躺着一堆石子,石子堆成扭曲的图案,旁边还有一堆下人眼观鼻鼻观心,垂着脑袋装聋哑。
    原来是江因来颜府玩,他终于知道颜喻为什么会在院中呆着了。
    林痕后知后觉脸颊开始发烫,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他手脚有点不会摆了。
    颜喻看得好笑,林痕回来得突然,他还没惊讶中缓过劲就被抱住了。
    小孩刚失去亲人,他的确该迁就着哄一哄,再者,林痕这满心依赖的样子让他很受用。
    反正在场的都是心腹,他就没提醒。
    只是没想到江因会突然扔出如此惊人的言论。
    江因惊讶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堆石头上,继续兴质勃勃地玩耍。
    林痕慢慢挪到颜喻身侧,看对方昳丽的眉眼溢出温柔,正看得出神,那双眼睛就忽然面对他,多了点严肃:“这几夜都没好好休息?”
    林痕下意识摇头否认,见颜喻挑眉,又点头。
    颜喻顿了顿,吩咐方术:“去找个镜子来。”
    林痕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颜喻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有,于是问:“很狼狈吗现在?”
    颜喻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面容憔悴,衣裳也皱巴巴的,他越看越嫌弃,心想得亏是林痕一下子冲过来,没让他没看清,不然他说什么都不会接住他,点评道:“还行,比乞丐得体一点。”
    林痕生出点委屈。
    镜子拿来,他照了照,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倒也不是脏,就是头发被吹得炸了点毛,嘴唇干裂,眼底乌青,像只被风干了的鬼。
    “……对不起。”林痕半天憋出一句道歉。
    “行了,原谅你了,”颜喻嫌弃道,“去收拾收拾,然后回来吃饭。”
    说罢,林痕肚子很应景地叫了两声。
    颜喻无奈,叫了俩暗卫下来帮江因摆石子,速度上来倒也没让林痕饿太久,吃过饭,颜喻派人送江因回去,带着林痕回了卧房。
    收拾干净的林痕又变成了世家贵公子的摸样,只是瘦了很多,骨相越发明显,少年气也随之褪去不少。
    房中烧着炭,颜喻着中衣坐在床沿,林痕靠着他,粗略地讲了遍经历,着重交代了陆伏烟当年坠马的事。
    "就这些了。"林痕讲得嘴巴有点干,下地去倒水。
    他的中衣有些松垮,直身时不显,弯腰时布料顺从垂下,勾勒出明显的身体轮廓,宽肩窄腰,看得颜喻口干舌燥。
    欲念压了三月,还真是难为人。
    他打量着林痕,道:“你还真敢说,就不怕我顺着这条线索摸下去,把你们林家连根掀了?”毕竟,他正愁找不到由头。
    “那我就要感谢大人了,”林痕回答,“所以大人能找到证据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的确很难找,”颜喻换了个姿势,撑着下巴倚在床头,“不过也不是必须要用证据,捏造一个也无妨,只要达到目的,真假并不重要。”
    颜喻说完,又觉和林痕讨论这个话题太奇怪,林修溯毕竟是人家亲爹,林痕就算再恨也到不了整死亲爹的程度,于是收敛心神,不打算再谈。
    林痕却不这么觉得,他问:“既然如此,大人为何不早早寻个由头将其除掉,那样岂不是更省事。”
    颜喻颇为欣赏林痕的平静,回道:“由头的确很好找,但之后的麻烦并不比他还活着少,仔细算一算,不值当。”
    见林痕不解,便问:“你娘没有和你解释?”
    林痕摇头。
    颜喻有些惊讶,见林痕喝完水,就招手让人回来,坐在他身边:“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林修溯若是死了,北疆这个大庸门户谁来守?谁敢守?江姓亲王还是朝中将领?”
    林痕皱眉想了想,摇头,颜喻给他解释:“若是派亲王去,我该给他多少兵呢?多了怕反,少了怕把城池守丢;若是将领,谁能胜任呢?我朝向来重文轻武,这么多年也就陆家子弟能堪大任,陆升是个忠心的,或许可以让他去,可是陆家世代为将,根基就在北疆,我若放他去了,和放虎归山有什么区别,他在那一呼百应的,时间一长,谁能保证他不会生出异心。”
    “若把军队主力换了呢?”林痕问。
    “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拿哪一部分来换呢?南边的首先不行,南北对调,是让一群水军打匈奴,一群旱鸭子划船打水战吗?再说东西,两处主要是各位王爷的封地,兵力是先皇划过去的,虽说不归属于他们,但也轻易动不得,不然他们若拿君恩圣令闹起来,也够朝廷喝一壶的了。”
    颜喻拍拍林痕的肩头:“你爹毕竟不姓江,也没有祖上庇佑,心思就算藏不住,只要朝廷不做伤天害理给他递把柄的事,他就不敢大张旗鼓地造反。现在看看,是不是维持现状更好一些?你娘应当也考虑到北疆的处境了,不然以她的能力,冲动劲儿散后若还想除掉他,还是很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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