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庸带着高瑞和长栓携着那幅大清皇舆一览图,终于上了去江南的路。高瑞异常雀跃,满嘴念叨:“哈,过去听说过乾隆皇上七下江南,这回我也跟着东家下江南了!”因为虑及广州设庄须和官府打交道,致庸临行前还是写了一封信给茂才,嘱他将茶山之事安顿后,和曹掌柜一起走西路前往广州。随后他们三人在通州上船,顺运河南下,过黄河,入淮水,躲过占领了扬州的太平军过长江,再转到江南运河,一路上虽然劳顿,却始终掺和着新鲜和兴奋。就这样一路行着,最后终于到达了第一个目的地杭州!
    当晚三人先在杭州郊外的小店中暂时安顿下来,第二日高瑞守着行李,致庸和长栓则向店家打听好了地方,借马赶往了临安府薛家村。只见逃难的人一路络绎不绝,道路拥堵,致庸和长栓骑一阵,走一阵,中午才到了要去的地方。长栓下马说明来意,打听张家的确切地址,却见被问的那个中年妇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也不作答,突然转过身,两只小脚跌跌撞撞飞快奔往村头的一个小院,激动地喊道:“张家娘子!张家娘子!有人从京城里给你送银子来了!快开门吧!”没一会儿,只见一个小丫头扶着一位瞎眼妇女急急奔出。那瞎眼女子两手摸索着,连声问:“北京来的爷在哪儿?你们不是又要骗我吧!”
    致庸撇下马,赶紧上前搀住她道:“张家太太,在下姓乔,你家老爷一个月前托小号往家里汇二十两银子,你瞧,我今天就是给你兑银子来了!你把汇票拿出来,我们这就给你银子!”那张家娘子流着眼泪,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揉搓得厉害的汇票:“乔,乔先生,真的吗?是不是它?”致庸接过一看,立刻吩咐道:“长栓,把银子给这位太太!”长栓立刻将一个银包放到张家娘子手里。
    张家娘子紧紧将银子抱在怀里,两手不停地摸索,喜泪交流,道:“是银子!真是银子啊!”说着她把银子交给丫头,跪下道:“恩人哪,乔先生,你是我们张家的恩人!我要给你磕头,你就是菩萨啊!”致庸急忙拉住她,道:“太太,在下担不起,快快请起。”张家娘子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哭道:“这位先生,你听我说!我家男人一去京城四年,要不是你们答应帮他送这二十两银子回来,我都不敢相信他还活着!就是有人送来了那一张纸”围观的人虽也唏嘘不已,这会却有好几个人笑着提醒她道:“张家娘子,那不是纸,那是银票!”
    张家娘子连连点头:“对对,是银票。就是有人送来了那张银票,我还是不敢相信他活着。你们今天送来了银子,我就不能不信了!乔东家,你今天不是送来了二十两银子,你是救了我们一家子的命啊!”她一说这话,围观者都点头感叹。致庸心中一热,赶紧扶起张家娘子道:“张家太太,你放心,等我回到北京,一定把你们家的平安信捎给张东家,让他也放心。”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致庸四下看了看,拱手道:“好了,票银两清,我们这就告辞了!”说着他便带着长栓往村外走。张家娘子原本已经站起,却又跪了下去,围观的人纷纷地让出一条道。一位拄杖老者感慨道:“这家商号,真是仁义呀!”旁边一个看上去颇有点阅历的中年人点头道:“过去我也听说过票号,杭州城里原先有一家山西人开的广晋源,可他们只和大商家做生意,现在战乱更是关了张。你看这家大德兴茶票庄,连二十两银子的生意也做,这不是做生意,这是行善呀!”众人纷纷感叹,致庸和长栓心中也颇为感动,一路拱着手,称谢而去。
    一行人到了杭州,出乎致庸的意外,只见商街两旁人慌马乱,十有八九的店铺都下了门板,原来的九街十八衢,无处不是绸缎庄,这会儿却十停关了七停,有的铺面门上还醒目地贴了出售或转让的启示。高瑞嘟囔道:“东家,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咱们到了杭州,应当是到了天堂了,怎么天堂里这么乱呀!”长栓抢着答道:“你耳朵聋啊,没听说长毛军快打过来了!”致庸一直皱眉头不说话,这时突然在一处写有出售告示的铺面前停下,仔细看了起来。
    当日他就把这处经过精心选择的店面盘下了,带住家后院,共计五万两白银,约定卖家带着大德兴的汇票到北京西河沿大德兴茶票庄提取现银。两日后经过一番筹备,铺面前就挂上了大德兴茶票庄杭州分号的招牌。高瑞跑断了腿才买到一挂炮仗,噼里啪啦大放了一气。长栓忍不住道:“二爷,您是不是又犯了糊涂,长毛军说话间就要打到杭州了,人们都纷纷地把铺面出手,带着银子离开,您倒要花银子买它们,要是外人听说了,不说您是傻子吗?”致庸瞪他一眼:“住口!你懂得什么?要不是到处喊长毛要打过来,五万两银子你想买这么大一个铺面,还有后面的宅院?”高瑞看着致庸和长栓,也不说话,窃笑不已。致庸坐了一会儿,站起对长栓和跟来的票号伙计道:“你们沿街去发布大德兴茶票庄杭州分号开业的消息,以及主营的业务,高瑞,你跟我去丝市和绸市!”长栓不高兴了:“二爷,凭什么带他不带我,我是您的长随,他不是!”致庸笑了,道:“好,你愿去就跟着去!”
    三人去了丝市和绸市,吃中饭时才转了回来,号内已经热闹起来,听说大德兴茶票庄这时还可以帮他们办理汇兑,不让他们带着银子逃难,众多商家都找上门来。长栓有些吃惊:“没想到还真有生意!”转而又担忧道:“他们不敢带银子离开杭州,将银子交给我们,我们收了他们的银子又怎么办?”高瑞为致庸端上一盅茶,笑着道:“东家,我想在杭州留下来,我不走了!”致庸一怔,看看他没说话。长栓哼一声道:“怎么,莫不是看见东家在杭州设了个庄,你就想留下来做大掌柜?”
    高瑞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东家怎么会让我做大掌柜?东家,我只是想留下来。”致庸笑着打量他,问:“这是为何?”高瑞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东家,您觉得长毛军这次能不能打下湖州?”致庸想了想道:“照现在的气势,他们能。”高瑞点头:“那么他们打完了湖州,还会不会打苏州、杭州?”致庸道:“苏杭二州是天下闻名的富庶之地。要是官军挡不住他们,他们自然会来取这两州。”
    高瑞拍手道:“着哇!您想,长毛军要打湖州,丝市上就有这么多湖州的丝商急着抛售自己的存货,回去和家人一起逃难,丝价一天内落了一大半!一旦长毛军来取苏杭,那时又会有多少苏杭的绸商要抛售存货?”致庸眼睛一亮,道:“有道理,说下去!”
    高瑞看看他,终于鼓足勇气道:“东家您看,我们刚刚在这里设了一个庄,就有不少人把银子交来让我们帮忙汇兑。这个庄开下去,用不了多久,风声一吃紧,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让我们汇银子。您想想,那时我们将在这里收下多少银子?我都想过了,我们就用这些银子低价买丝,想办法用船走运河运到开封,入黄河西上,从风陵渡上岸,然后运往潞州,把那些失业的织户们组织起来,织成绸缎,再运往口外和京津。第一可以让潞州织户恢复旧业,找到饭吃;第二我们两头也都可以得利,有大笔的银子赚!”致庸又高兴又惊奇,笑道:“好小子,简直与我不谋而合嘛,若是长毛军接着打苏杭二州,我们正好用杭州商人的银子买下杭州商人的绸货,然后运往北方,是不是?”
    长栓见他们说得起劲,忍不住在旁边哼一声,讥讽道:“你们想得倒妙,万一长毛军来得快,我们收了丝货,又收了绸货,却运不出去,那该怎么办?”致庸点点头,又朝高瑞看去。高瑞想了想笑道:“东家,这就看您的运气了。反正现在是个大商机,运气好咱们就大赚,运气不好东家就要大赔!”致庸闻言大笑:“你小子这是把我架到火上烤!”他想了想道:“我当初把你从野店里弄出来没有做错!行,我就把你留下来,将茶票庄交给你,你一边收银子,一边用这里的银子买丝买绸,你买了丝,就雇船往回运,由运河入黄河,我让太太派人在风陵渡等着接货,然后运到潞州,找织户织绸。你买了绸,就由运河一直北上,运往北京和天津,我让李大掌柜和侯大掌柜接货,那边的事情由他们管,至于杭州这边的事,我全都交给你。”他打量着高瑞,道:“不过,这么大的事,你小子真敢干?”
    高瑞挺直胸膛,豪言道:“只要东家放心,高瑞就敢干,大不了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银子连同丝货绸货一同让长毛军劫了,身无分文哭着回去找东家!”致庸一听笑了,道:“行!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咱们拿不下这条丝路和绸路也不算丢丑,拿下来了,生意可就做大了!天下商人都会羡慕我们!这个险我冒了!”高瑞闻言大喜:“东家,说干就干,我这就去东大门丝市接洽丝货!”致庸使劲向他点了点头。高瑞不再多言,立刻就往外跑去。
    长栓大急:“二爷,您真的要让高瑞留在这里当大掌柜?”致庸收回目光,笑问:“怎么,不行?”长栓又酸又妒道:“他一个十几岁的人,能干成这么大的事?您也太轻信他了!”致庸看他一眼,索性道:“那我把你留下来怎么样?我还要南下武夷山,从福建去广州,这里总要留下一个人!”长栓一惊:“我?不行不行!我不逞那个能!’’致庸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长栓跟上来:“哎,二爷,您是不是心里也想过让我去哪儿当个大掌柜?要说我也不是干不下来。”
    致庸闻言站住,道:“真的假的?你要有这么大出息,我就在别处设一个庄,让你当大掌柜!”长栓大为高兴:“您说话可要算数!”致庸点点头,道:“好吧,这一趟回去,我就让你进铺子学生意,然后带你去苏州设庄,如何?”长栓想了想却摇头:“还是算了,进铺子当学徒,第一件事就要给掌柜的倒尿壶,这我可干不了。”致庸大笑,长栓挠挠头,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不几日安顿停当,高瑞正式当起了大德兴茶票庄杭州分号的大掌柜,致庸则带着长栓上了路,风尘仆仆赶往武夷山。到达当日耿于仁亲自带人迎接致庸,一见面就握着致庸的手感叹道:“兄弟,你真是个守信义的人。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可是望眼欲穿地等着你。你要是不来,我在众茶农面前,可就失了信了!
    ‘‘大哥,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久别相逢,致庸也自是感慨。长栓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耿东家,您知道这一趟我和二爷是怎么来的?去年我们走西路回去,差点让匪徒砍了脑袋,今年我们走的是东路,长毛军一直打到泰州,我们是沿着河汊子摸到长江口的,差一点都见不着您了!”耿于仁大为动容,致庸摆手道:“耿大哥,甭听他胡说。所以来晚了几天,是因为还要赶到福州去给你提银子,提了银子又要雇镖车。还好,最后几天路挺好走的!”
    耿于仁道:“不晚不晚,一点也不晚。别说你现在就到了,就是大年三十到,只要到了,就不算晚。”致庸忽然想起什么:“哎,耿大哥,来前我听说,我们祁县的大茶商水家、元家,还有邱家今年都派人来武夷山贩茶,你见到他们了吗?”
    耿于仁大笑:“啊,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他们倒是来了几个人,不过没有买走我们的茶。”致庸一怔。耿于仁道:“除了水家的王大掌柜亲自带人到了我们这儿,其他像元家的葛大掌柜,他根本就没敢过长江,从山西走到襄阳府就停下了,派了几个伙计来,怎么能买得回去?达盛昌邱家的崔大掌柜也是这样,走到武昌府,见了长毛军,又给吓回去了,只有水家的王大掌柜买回去了十几船茶,可他说不敢多带,所以剩下的茶,我都给你留着呢!”
    不几日茶货备齐。由于致庸急于赶往广州,一番商议之后,耿于仁慨然应允,亲自帮致庸将茶运往北方,考虑到当时的战局,这次不走西路,改走东路,先到杭州,再顺运河往北。致庸再三嘱咐耿于仁到杭州后去大德兴茶票庄找高瑞,让高瑞帮忙找人引领茶船,到了长江口见机行事,若是扬州水路畅通,就走运河北上;若是不通,就让高瑞请那位原来带致庸过江的老船家,领他们从致庸来时走过的射阳湖北上,此路虽然曲折,但能用小船将茶货运至淮安府,再雇船运往京城外的通州码头。
    双方都是豪爽磊落的男儿,商议停当,三大碗酒助兴互相送行,当即各自上路。致庸的去路更为凶险,因为要直接通过太平军的控制区,所以再三考虑后,他们决定走水路,从乌溪入连江,翻过大庾岭,接着雇船入韩江,由韩江再入东江,最后到达广州。
    2
    且说茂才到了临江县后,依着计划,对茶山进行了颇具规模的规划和整饬,一个多月过去,茶山的事情基本走上正轨,茂才却生起病来。不过是寻常的寒热,却拖了半个多月才慢慢好转。病后几日,随后赶来相助的铁信石原本想让茂才散散心,便邀他去县城听戏,不料以后茂才像对楚剧着了迷,三天两头往县城跑,茶山一有急事,铁信石还要去戏院找他。更有一日,铁信石在戏院没找见茂才,一路寻去,却意外见到茂才从有名的妓院梨香院出来,两个脂粉女子风情万千地将他送出。
    铁信石大惊,刚要避开,茂才却一回头看见了他,大方地招呼起铁信石来,铁信石反而闹了一个大红脸。
    铁信石憋了两日,终于寻了个机会,提了一壶酒来到茂才住处,酒过三巡后直言道:“孙先生,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何苦不正经地寻一门亲事呢?却去那种地方,终究,终究有辱斯文啊”说着他抬眼看着茂才,担心他会立时勃然变色,拂袖而去。不料茂才只是神色略显悲凉,半晌低声道:“信石,你当我不想吗,可是”铁信石刚要询问,却见茂才深深看着他,以攻为守地反问:“信石,你我相处一阵,也算有缘,你也年纪不小,却为何也不娶亲?”铁信石脑中立刻掠过一个倩丽的身影,当下张口结舌起来。茂才微微一笑,淡淡道:“兄弟,你我都未娶亲,原因各自不同,若说出来,多半也是伤心事,何苦多问?”铁信石不再言语,呆呆地发起愣来。
    茂才一杯杯酒灌下肚去,半天自语道:“老天生人,各有各的用处,我却不知道自己的用处在哪里?想我孙茂才,早年娶妻,自感琴瑟和谐,却飞来横祸,贤妻难产,一尸两命,撇下我孤家寡人,伤心度日;自命天降大任,可科考连连名落孙山,报国无门,荣身无路,人届中年,一事无成;即便是投靠商家,却眼看着东家步履险地,无可奈何。哈哈,我孙茂才困居茶山,不听戏嫖妓,还能做什么呢?”铁信石大惊,忍不住开口问道:“东家真的步履险地吗?孙先生您是诸葛亮,该多帮帮他才是啊!”茂才醉了,凝神看着铁信石,感慨道:“信石,你真是个血性汉子,你对乔家的这份情谊,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啊!”铁信石心中一痛,低下头去。茂才主动敬他一杯,铁信石仰头干了,半天哑着嗓子问道:“孙先生,我是粗人,不大明白这些生意上的事,眼见着乔家红红火火的,难不成真的会”他说不下去,红着眼看着茂才。茂才仰天长叹道:“东家是个性情中人,一个颇有抱负的商人,可他选的是一条险路,现在这世道变数太多,我真是为他着想,才劝了又劝,可是”他说不下去,仰头又干了一杯。
    铁信石也听不大明白,又劝了几句,但也不得要领。茂才只一个劲地灌酒,很快便醉了,又哭又笑。铁信石也劝不得,索性由他去了。只听茂才断断续续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
    打那以后,茂才照旧看戏逛窑子,铁信石呢,多少知道了一点他的心意,虽然内心不赞成,但也不劝了。日子忽忽而过,茂才却在又一次大醉后,忽然彻底变了个癖好,不再看戏逛窑子,取而代之的是买书、看书。茂才除了在县城及其附近搜罗各种书籍,还带着铁信石,冒险去附近一些太平军控制或半控制下的城乡购书。铁信石基本不认识什么字,但对读书却极为推崇,眼见着茂才“转了性”自然异常高兴。可是茂才自打“迷”上了书,常常捧着书长吁短叹,有时甚至茶饭不思,时不时还要生点小病。铁信石也不好多劝,只是时不时地拉茂才出去玩耍一回,不让他一直埋在书堆里。
    转眼已近半年。一日铁信石兴冲冲地到了茂才房中,递上一封致庸的信。茂才展开一看,眉头紧锁。铁信石在旁边试探地问道:“孙先生,东家说什么呢?”茂才道:“东家要去广州见两广总督哈芬哈大人,在粤桂湘赣四省省会开办票号,帮官府向朝廷汇兑官银。这么大的事,他怕自个儿办不了,要我们在这里等曹掌柜,然后走西路去广州,与他相会,共同办成这件大事!”铁信石一惊,茂才沉吟道:“东家要是办成了这件大事,江南四省的票号业,乔家就成了龙头老大,可是,只怕”铁信石想了想道:“曹掌柜什么时候到?”茂才不语,铁信石又问了一遍,茂才这才回过神道:“也就这半个月内吧!”铁信石见他神情大变,心事重重,不再多问,径直去了,茂才却对着窗外发起呆来。
    曹掌柜大约是一周后到的,到时已近深夜,铁信石见茂才房中还亮着灯,也未多想,就将曹掌柜引了进去。曹掌柜这一进门,倒把茂才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一声,接着立刻站起,把桌上的书收好,方才定下心来与曹掌柜坐下晤谈,这边铁信石已经招呼人送上了茶及点心。
    三日内,茂才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一切,留下铁信石照应茶山,便与曹掌柜踏上了前往广州的路程。他们由临江县南下,避开了太平军占领的武昌城,在荆州渡江,进入湘西武陵源,由那里向西南进入当年秦始皇开凿的灵渠,再进入西江,此后便一路无惊无险,一帆风顺地到达了广州。
    3
    致庸和长栓历经三个月的辛苦旅程,终于到达广州,在珠江码头看见了茂才和曹掌柜,不禁大喜过望,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快,我算着你们下个月初十才能到广州呢。”
    曹掌柜抢先一步拱手道:“我和孙先生都到了十天了。听说江西官道不通,真不知东家能不能按期来到广州,我都担心坏了!”长栓插嘴道:“我们这次是从武夷山入乌溪过五岭,直入广东,从东江那边过来,虽然相对慢一点,可绝对安全。”
    曹掌柜吃了一惊,回头看看茂才,感叹道:“嘿,这条路线竟和孙先生猜得一样,这回我可真服了,难怪他一直劝我不要担心呢。东家,孙先生真是神人,连您大约在这几天到都猜到了,拉着我天天来码头上等您,没想到,还真让我们等到了!”致庸见茂才一直站着没有说话,便赶紧转向他道:“茂才兄,你瘦多了,辛苦啊!”茂才仍旧笑笑,没有说话。曹掌柜道:“东家,这回孙先生又让我开了眼,我们在临江县茶山会面以后,孙先生带着我也改了路线。”当下他将来时的路线讲了一遍,致庸当即赞道:“好!茂才兄就是一张活的地理图!”
    这边曹掌柜道:“东家,我还没讲完呢,孙先生带我一路走来,还办了几件大事。我们一路南下,已经在湖南长沙、广西桂林把大德兴茶票庄的分号开起来了,到长沙的时候,还派人去了江西南昌,将那里的票号也开了起来。现在,在粤赣湘桂四省省会,只有广州的票号等您亲自挂牌了!”致庸大喜,道:“太好了,茂才兄,真有你的!对了,茶山的事怎么样?”
    茂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东家,还是上车说吧。”曹掌柜和长栓都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致庸得知茂才一路上亲自设庄,只当他已经改变了初衷,全力支持自己投入票号事业,当即兴高采烈地上了车。
    广州城内,市面看上去颇为繁盛,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高鼻深目的洋人走过。致庸大大称奇,长栓更是稀奇地将头伸出车外,瞧个不止。
    到了下榻的客栈,略加休息,用过一些饭菜,曹掌柜道:“东家,我和孙先生到广州后,已经找了一块铺面,交了定金银子,单等东家来到敲定,挂上牌子就可开张。”致庸大笑,道:“这件事还等我干什么,二位商议定下就是了!”
    曹掌柜朝茂才看,茂才想了想,道:“东家,有些事情茂才和曹掌柜商量一下,就可以做主,但有些事情,却必须和东家商议。”致庸一听这语气,知道有些麻烦,当即笑道:“茂才兄,你可别吓我,有事直言即可。”茂才看看曹掌柜,终于问道:“东家,明天你真的打算去两广总督衙门见哈芬大人,帮这里的官府向朝廷汇兑饷银?”
    致庸看看他们俩,有点纳闷地点头道:“对呀,我们这次所以要南下粤赣桂湘四省省会设庄,就是为了做成这笔生意!”茂才和曹掌柜对看一眼。致庸心中猜到三分,道:“茂才兄,曹掌柜,其一,南方四省因长毛军隔断长江多年,饷银无法北运,朝廷对此无计可施,耽误了多少国家大事不能办,我们要是做成了这件事,就是帮了朝廷,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其二,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了,我大德兴茶票庄就能在朝廷乃至全国各省督抚衙门里名声大震,要是我大清一十三省的督抚衙门都让我们替他们汇兑京饷,那会是什么景象?如果这样,我们大德兴茶票庄就做成了天字第一号大的生意,我们梦想的汇通天下也许根本就用不了三十年,只怕三五年内就能实现!”茂才站起打断道:“东家,茂才为东家担心的也正是这个。”致庸正说到兴头上,硬生生地被茂才打断,先是一惊,接着有点不悦地向茂才看去。
    茂才道:“东家,恕茂才直言。当初东家决心进入票号业,茂才就劝过东家,此行断不可进。今天东家既已进了票号业,茂才再要阻止东家已没有意义。不过,茂才今日还是要劝一劝东家,北方各处和南方四省的票号开了也就开了,但是接下来要和各省督抚衙门做生意,又是做朝廷的生意,东家,我看你还是算了!”
    致庸抬眼向曹掌柜看去。曹掌柜也道:“东家,这件事我也有些顾虑。古语有之,商者商也,你买我卖,大家平等相待,这是交易的基础,可是和官府朝廷做生意,他们不大可能对我们平等相待。”茂才见他说得这般委婉,又补充道:“曹掌柜,你这话说得并不周全。大家和气时,我们和官府是相与;若大家失了和气,官府又成了官府,我们则又成了人家治下的商民。不过,我真正为东家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致庸心中渐渐有些浮躁,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深深看他:“茂才兄心里有什么隐忧,请一起说出来吧。”茂才叹了一口气:“东家,还是那句话,老子说:天下神器,不可为之,不可执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致庸终于不耐烦起来:“茂才兄,这话年前你已经劝过我,我不想再听。”茂才心头一痛,坚持道:“东家,茂才今天要说几句逆耳之言,你也别不高兴。你就是不高兴,我也要说!不然我就对不起每年三千两的酬劳银子!”致庸尽可能压抑着内心的反感,坐下道:“茂才兄,你说你说!最好一次说完!”
    茂才道:“东家,以往太平年间,总是各省官府自己派人解送官银上缴京城。东家不要小看这件事,官银由官府送,朝廷收,民问商家一概无缘插手,朝廷和官府就掌控了我刚才说的神器,也就是天下命脉。而今天时局不宁,票号业开始跃跃欲试,要代替各地官府向朝廷汇兑银子,这就发生了天大的事。一旦天下官银可由票号业向朝廷汇兑,本该归朝廷和官府掌控的天下神器、天下命脉就要移位!东家,你细想一想,如果你是朝廷,你是皇上,会容忍这种事情吗?”
    致庸一时长思不语。茂才越说越激动:“东家,当初茂才就不赞同东家进入票号业,那时我就对东家说过老子的一句话: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可惜那时茂才想得还不够深,悟得还不够透。东家,当初我只想到开票号这件事本身会引起商界大变,国情大变,并没有想到其实你,还有诸多商人本身就是国之利器!只要你们想做,你们就能在今日中国的商界引发一场地震,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你们当之无愧。可是东家,你们自己是国之利器,可同时又只是商人,与强大的朝廷做生意,只能像个商人那样行事,否则就会大祸临头。东家,鱼只有藏在水里才安全,国之利器也只能深藏不露才不会为自己引来灾祸。东家天纵英才,茂才虽不是萧何、张良之流,却也不敢过于自贬。东家,茂才不担心你做不成天下那么大的生意,我担心的是你一旦做成了天下那么大的生意,给自己,甚至给乔家引来的反而是不测之祸!”
    致庸紧紧盯住他,半晌道:“怎么,茂才兄是担心我做成了汇通天下的大事,朝廷反而会杀了我的头?曹掌柜,你也这么看?”“东家,我也觉得孙先生的话有些道理。我们只是商人,只做商人该做的事好了。我读书不多,可也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曹掌柜虽然想打圆场,但致庸这会问到头上,也只得实话实说了。
    致庸看了他俩半晌,终于背过身去,怒声道:“这么一件利商利国利民的大事,如果我不去做,也许别人也不会做。今日国家多难,民不聊生,和南北饷路不通大有关系。如果我们重新疏通了南北银路,朝廷能拿出更多的银子平定内乱,外御强敌,让万民各安其业,我乔致庸的性命算得了什么?如果我们明知自己做的事关系天下兴亡,而且将造福后人,却仍然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为了自保什么都不敢做。茂才兄,难不成我们要做这样的商人吗?”
    茂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又开口道:“东家,现在是乱世,我们只是区区商民,若不能自保,何谈救国。纵观天下大势,我们能做的只是随机而动。就目前而言,绝不能主动挑战朝廷的权威,不可为天下先”他话未说完,致庸已经气呼呼地站起:“够了,你既说是乱世,那就绝无行黄老之术的道理,茂才兄,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
    茂才被当场噎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当下失望地站起,转身朝外走。曹掌柜赶紧拉住他。茂才道:“东家决心已定,孙茂才刚才的话多了,也不该说!”曹掌柜打圆场道:“孙先生,你不能走,明天的事怎么办,东家和我还得等你拿主意呢!”
    茂才呆了半晌,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曹掌柜一惊。只听茂才道:“东家,只要你一天没辞掉我,我有话就还是要说,至于听不听那是你的自由了。至于明天这件事,你的脾气性情也不适宜直接和官府、朝廷打交道。如果你执意要做,只怕还得我和曹掌柜去办!两广总督哈芬哈大人,他也算是我们的老相识了,刚调任不久,所以你只要明天去见一下他,将张之洞大人的信函呈上,剩下的事情我们看看情形再说吧!”致庸久久盯着茂才,半晌沉声道:“好吧!?”
    4
    第二日一大早,茂才陪同致庸前往两广总督衙门。
    由于茂才和曹掌柜早已打点过,候不多时,哈芬便接见了他们。哈芬看完了张之洞的信,突觉“乔致庸”三个字颇为熟悉,当下仔细打量起恭立在那里的乔、孙两人,半晌突然脱口道:“噢,原来是你们两个”
    致庸刚要说话,茂才已经赔笑道:“大人,那时我们无知,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海涵。”哈芬哼了一声,接着却又笑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日他乡相遇也不是容易的事啊。”致庸和茂才对看一眼,微微松了一口气。哈芬打着官腔道:“哎我说,你们这个茶票庄,真能像张大人信上说的,代本督将两广饷银上送给朝廷?”致庸点点头:“大人,在下今天做的正是这一行生意。”
    哈芬也不说话,又打量了他们一会,才拉长声调道:“自从长毛军断了南方各省的饷路,每年为了此事,各省都十分头疼。乔致庸,虽然张大人向本官举荐了你,可是毕竟口说无凭,我怎么能相信你真能替各省把银子解往北京?”致庸当下细细地向他解释了一番。
    哈芬凝神听了好一会,点头道:“这样一说我倒也有点明白了。哎乔东家,这个主意很妙,这样好的主意是谁想起来的?两边北京和广州将来如此结算?这一行生意,赚银子多吗?”致庸笑道:“回大人,山西商人经营票号这一行已经有了些年头,可眼下还不成什么大气候,但只要大人支持,它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我大清商业的一根主要支柱”
    茂才轻轻地碰了致庸一下,赶紧接茬道:“至于说到利润,商民在商言商,自然要收些汇水,就是费用。但大人放心,这笔开销绝对小于大人每年让人押送银车去北京的费用!”哈芬细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突然开口道:“乔致庸,虽然这样,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向北京解送饷银乃国之大事,出了差错是要砍头的,本官可不想拿自个儿的性命开玩笑!”致庸一听,并不着急,微微一笑道:“大人为何不能信任小号一回呢?若是出了差错,小号宁愿作出双倍赔偿!”哈芬哼了一声:“真出了差错,你就是不想赔也得赔,因为这是国课。”他想了想继续道:“当初胡沅浦胡大人可是对你赞赏有加,说你将来一定是个安邦定国之才,现在看看,哈哈,你最多也就能帮老夫冒险往京城里运些银子罢了!”致庸受了奚落,也不介意,道:“那么大人是答应商民了?”
    茂才佩服地看了致庸一眼,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哈芬。哈芬的话却让他们都吃了一惊:“不,本官什么也没答应。乔致庸,真想让本官相信你也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拿自个儿的银子替本官小试一回。”一听这话,致庸和茂才对视一眼,哈芬继续道:“由广州往京城运银子,太平年间也要三个月,现在兵荒马乱,朝廷急等着银子用,你要是能在一个月内先代我把三十万两银子,通过你说的什么北京票号交到户部银库,我就相信你,把你垫上的三十万两银子付给你,再请你帮我解送四省数年积压的京饷。这办法怎么样啊?”
    致庸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答应道:“谢大人!从明天算起,一个月内,我一定帮大人把三十万两银子上交到户部银库!”话一出口,哈芬和茂才都吃了一惊。哈芬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回到客栈,听他们说完事情经过,曹掌柜立刻着急道:“东家,哈大人让我们拿自己的银子帮他上缴国库,万一出了岔子,回头他又不认账,我们就亏大了!”致庸神情凝重:“古人云,人而无信,谁言其可。我们以诚信待人,哈大人也不见得就一定会不以诚信待我们!”“话是这么说,可这么远的路,谁能担当起这样的大任呀!”曹掌柜又道。致庸闻言一惊,忍不住挠起头来。长栓在一旁气不过了:“几位爷,你们也太目中无人了!一个堂堂男子汉你们都看不见,我还站在这里干啥?”
    致庸回头看他一眼,一旁的曹掌柜忍不住问:“长栓,你觉得自个儿行吗?”长栓生气道:“曹掌柜,这两年我跟着二爷,南到过武夷山,北到过恰克图,不说出生入死,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不就往北京跑一个来回吗?别的大事我干不了,这点小事我也干不了?”致庸和曹掌柜都没有接口,一起朝茂才看去。茂才两眼看天,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沉声道:“我觉得你不成!”
    长栓大恼:“孙老先儿,自打你到了乔家,就一直跟我过不去,我怎么着你了?”茂才不动声色道:“长栓,二爷要做的可是一件大事,汇通天下就从这里而起,万一这事让你办砸了,二爷的梦可就做不成了!”长栓大怒:“你——”曹掌柜赶紧打圆场:“东家,孙先生,我觉得长栓行。长栓一向对东家忠心耿耿,现在又正是用人之际”
    长栓闻言哼一声,腰杆直往上挺。致庸看看茂才:“茂才兄,你看呢?”茂才道:“这事我本不想管,可东家既然问我,我好像不管还不成!东家要真想汇通天下,就不要让长栓去,长栓去了,非把事情办砸不可!他就不是个能办成大事的人!”长栓气得哆嗦,一把将哈芬写给户部的信从致庸手中夺过来:“二爷,您要是信得过长栓,就让长栓去北京送信,您要是信不过长栓,长栓今天就死在这里!”说着他干脆“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二爷,您说句话吧!”茂才一看这个架势,哼了一声就往外走。
    致庸搀起长栓问道:“长栓,你真的能行?”“我能行!”长栓恨不能把心掏出来。“方才孙先生的话虽然不中听,可他的话并没错!这封信事关大德兴在江南各省设庄的成败,事关我们汇通天下的第一步能不能成功!”致庸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看着长栓的眼睛。
    长栓道:“二爷,您就放心吧,只要长栓不死,我就是爬,一个月内也要把信送到北京,再回到广州复命!”致庸不再犹豫,当即道:“好!拿酒来!”曹掌柜赶紧端过酒来。致庸举起酒杯,庄重道:“长栓,我乔致庸拜托了!”说着他单膝跪下,高举起酒杯。长栓也不客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慷慨道:“二爷,长栓去了!”
    这时茂才走来,看着远去的长栓,不禁微微一笑。致庸头也不抬道:“茂才兄,刚才你的激将法用得好!”茂才收敛笑容,道:“是嘛,东家,只怕孙茂才也就这么一点用处了!”说着他一磕烟袋锅,转身又向自己屋里走去。
    5
    所谓点将不如激将,长栓此行果然不辱使命,十余日间不休不眠赶到了京城大德兴茶票庄。李德龄接信大惊,但当日就将三十万两银子迅速地解往了户部。稍事休整的长栓立马又上了路,终于在离开广州后的第二十七天赶回了广州。
    一见到致庸,长栓就昏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上床。致庸从他身上摸出一封信打开,里面藏着一张朝廷藩库的收据。
    致庸将它交给茂才和曹掌柜传看,兴奋道:“好样的,明天我就去哈芬处,让他将”他话未说完,突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致庸惊奇道:“怎么了?”曹掌柜道:“东家,我和孙先生商量好了,明日去总督衙门就由我们去吧,那些和官府打交道的琐碎事您不是最不耐烦了吗?”致庸一愣,向茂才看去,只见茂才敲着旱烟锅道:“是啊,东家掌管的是大局,至于这些琐碎事就交给我和曹掌柜吧。”致庸心中先是疑惑。但转念一想,觉得他俩的话也很对,便干脆地点头同意了。
    第二日,茂才和曹掌柜一大清早就出门,直到中午饭后好一会,才带着醉意回到客栈。致庸早已经等得心急如焚,一见面赶紧问事情进展如何。茂才打着酒嗝搂住致庸道:“东家,不但两广这几年的京饷全由我们大德兴来汇兑,赣湘两省的京饷哈大人也同意帮忙考虑,估计很快就能成功”曹掌柜也呵呵笑道:“东家,这可是笔天大的生意啊,那李大管家虽然条件苛”致庸一惊,赶紧问道:“难不成还有什么附加条件吗?”曹掌柜刚要说话,茂才已经接口道:“没什么,没什么条件,只有喝酒,喝酒”他说着捅了曹掌柜一下,曹掌柜酒微醒,使劲晃了晃头,赶紧补充道:“说来还真怪,像李大总管这样的人,平日里是专门帮这些总督巡抚捞油水的,这一回却没有向我们提任何别的要求!”“是啊,这是东家有面子。不,是哈大人看张之洞张大人的面子”茂才也附和道。
    经过几目的筹备,大德兴茶票庄广州分号终于开张,场面的气派与隆重让致庸吃惊。他无法想像,茂才和曹掌柜不过比他早到十日,如何结识这么多的商家。他忍不住开口问茂才,茂才想了想道:“一是东家的声名与面子,二来哈大人也帮着捧了捧场。”致庸一愣,刚要说话,却见一抬小轿落地,一个小厮撩开轿帘,里面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削男子。茂才吃了一惊,忍不住低声道:“哈府的李大总管怎么也来了?”
    致庸也没多想,当下走过去和茂才、曹掌柜一起拱手相迎:“李大总管大驾光临,小号不胜荣幸,请请请!”门前一干广州商家纷纷拱手招呼。那李大总管派头十足,略略拱了一下手,便大模大样地向里走去。
    致庸心中反感,但仍耐着性子陪李大总管里里外外地看。看了好半天,李大总管总算落座,呷了一口茶,拉长声调道:“不错啊,乔东家,湘赣两省的官饷生意也已经到手,这新票号一开张,你立马就是日进斗金吧?”致庸毫无防备,赔笑道:“托总督大人和李大总管的福。”李大总管哼了一声:“上次我没有听清楚,贵号从粤桂湘赣各省朝北京汇兑银子,要收多少汇水?”致庸还没说话,茂才急忙抢上前道:“李大总管,事情都是在下跟大总管谈的,我们东家他不大清楚,李大总管有不清楚的地方,过会问在下就是。”
    致庸不禁警觉起来,只听李大总管不阴不阳道:“我是说,像你这样赚银子,比总督哈大人还省力。这不,哈大人在大德兴广州分号入了股不算,今天又特地打发我来,看看开张的情形怎么样。对了,曹掌柜,咱们可是说好的,得了汇水,你一我二,可不要错了!”致庸大惊,茂才急忙将致庸拉到一旁。曹掌柜找了一个借口,请李大总管看汇票,总算把他支应到别处去了。
    致庸没有当场发作,应付完了开张仪式,才怒容满面地在内室坐了下来,气急道:“茂才兄,曹掌柜,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哈大人怎么就在我大德兴广州分号入了股?还要分什么利?”曹掌柜语塞,向茂才看去。
    茂才倒心平气静,道:“东家要是还想揽下南方四省向北京汇兑饷银这笔生意,就不用再说什么了!我再三思量,若要实现东家的志向——汇通天下,那和朝廷大员绑在一起做事,对于我们商人,对于东家,可能是最安全的方法了!”
    致庸根本不接这个茬,怒道:“我说这件事怎么办得如此顺利,原来是这样,而我却被蒙在鼓里!说吧,茂才兄,这事到底是哈大人自己提出来的,还是李大总管干的?”茂才没有回答。致庸看看两人,越发怒道:“我们怎么能答应这种事情?这件事如果成了真,就是我乔致庸变相向哈大人行贿。从哈大人那一边说,就是受贿!是贪赃!”
    茂才突然开口道:“东家,我要是告诉你,这件事既不是哈大人提出来的,也不是李大总管提出来的,上竿子找人家说这事的是我,你信吗?”致庸大惊:“茂才兄,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会背着我干出这种事情来!”茂才转身就走。曹掌柜忍不住道:“也不是孙先生非要这么于,那日哈大人几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说是先让我们和李大总管商议。一顿饭吃了几个时辰,人家的意思就在喉咙口,就是不先说出来,孙先生是不得不说。东家,您想想,若不是这样,只怕您最初替哈大人上缴的三十万两银子,眼下就收不回来了!”
    致庸一怔,立时什么都明白了。这边茂才看看致庸,又拱拱手道:“东家,且不说哈大人和李大总管本身就是这个意思,若没有,我也会劝他们这么干,因为我认为这是最安全、损失最小的做法。当日我们商议好不让你去,就是知道你不会答应。现如今不管你答应不答应,事情都无法挽回了!主意是我出的,事情也是我办的,和曹掌柜无关,你要不答应,我就只有另谋生路,辞号!”此言一出,致庸忍不住回头激动地望着茂才,大声道:“茂才兄,你这是在逼我!”
    曹掌柜赶紧劝道:“东家,孙先生这么做,也是好意,想帮东家把这件大事做成。这事可不能全怨孙先生,孙先生找我商议时,我也是点了头的。东家,您想想,‘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非如此,事情如何能进展如此顺利,且让哈大人这般捧场?”致庸半晌痛苦道:“怎么,这世道果真如此?与官府做生意不出银子,真的一件也做不成?”
    曹掌柜进一步劝解道:“东家,我这里也劝您一句,东家为了实现汇通天下的宏愿,为了替朝廷重新疏通南北银路,千里万里,九死一生来到岭南,难道就因为这样一件事,让自己前功尽弃?而且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除非东家从这里撤庄。不,就是您想撤庄,哈大人也不会干的,他可能根本不会让我们平平安安地离开广州。和汇通天下比起来,东家今日受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东家执意不肯,我这个大掌柜也不做了,我跟孙先生一起辞号!”
    致庸久久伫立,无比痛苦道:“曹爷,茂才兄,如果我在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今天起,我就不会再觉得自个儿是干净的了,我乔致庸也成了个和贪官同流合污的人!”说完,他愤然转身走出去。
    致庸在这件事上始终不肯原谅茂才,但却无可奈何。茂才却越发不管不顾,许多大事他说了就算,最多和曹掌柜交代一下,也不和致庸多说。这段时问,致庸干脆什么都不问。乔家北方的银两终归有限,所以有相当一部分官银还是要由南方北运。好在武昌城已在官军手中,茂才于是决定广东广西的银子由西江过灵渠,入湘江,经武昌北运;江西的银子先由旱路到湖南,经湘江北运;至于湖南的银子,则直接经湘江北运。由于利益相关,哈芬答应沿途派兵保护银船银车。茂才和曹掌柜商量,自己先回茶山,在那里等候接应江南各省官银上了旱路,再和铁信石一起前往北京。曹掌柜是第一次见识茂才的手段,事情虽多,竟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
    致庸打算等此地大事一定,便携长栓直接北上,曹掌柜则要回祁县去,照料总号和潞州的生意。很快就到了要各自上路的日子。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曹掌柜特意安排了一桌酒,盼着致庸和茂才能够和解。不料一场酒喝下来,致庸和茂才都没怎么说话。茂才灌了不少酒,感觉要醉,吃到后半局便提前告退,却听致庸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茂才兄.我刚刚听说,哈大人对你十分欣赏,说要请你出山,做他的幕僚,有这事吗?”茂才一怔,微微变色,摇头道:“啊,没有!这是哪里话!”二人对视了一会儿,致庸突然将目光闪开。茂才一笑,借着酒劲唱着胡秋戏妻出了房。
    第二天茂才先上路,到了码头,他也不说话,只冲着致庸和曹掌柜拱了拱手。曹掌柜有点担心,道:“孙先生,此去千里,你又要料理茶山上的事务,又要接应江南的银船,忙得过来吗?”茂才淡然一笑,道:“一些区区小事,忙不了孙茂才。”致庸一直默然元语,这时突然道:“茂才兄保重!”茂才看了看他,目光中微露真情,道:“东家,此次广州办理官银汇兑一事,你的声名已经震动了大半个中国,但世间事祸福相倚,只盼你精华内敛,小心行事,多多保重!”说完也不等致庸回答,转身上船。船行许久,致庸才突然道:“曹掌柜,你不觉得,到了这会儿,我不像个商人,他才真像个商人吗?”曹掌柜听了一惊,揣摩不出东家的意思,也不好搭话。
    长栓在后面喊:“好了好了,孙老先儿也走了,东家您也犯不着跟他怄气了,说说,这两天我们干什么去?”致庸大声道:“干什么去?看海去呀!当年王协老先生北上大漠南到海,今天我们也做到了,为什么不去看海?明天我们都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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