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致庸终于回到了乔家大院。曹氏的死对他的打击那么沉重,以至于他真的一病不起。这一次他真的得了风瘫之疾,有一阵子,乔家人几乎觉得他再也缓不过劲儿来了,连后事都给他预备下了。在乔家没人主事的日子里,景仪带着两个兄弟,到了太谷,请玉菡回家来代为理家。玉菡无奈,但说好了只住外宅,不在乔家大院里居住,景仪和曹掌柜也只好依了。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段日子里,乔家又遭遇了新的祸殃:致庸过继给长门的景岱在新疆大德通和大德通分号做管事的第三年,临近返家的前夕,因积劳成疾而过世。噩耗传来,病情已稍有起色的致庸再次受到了沉重打击。他挣扎着从病榻上起了身,要亲自带人去新疆将景岱的灵柩接回来。无论玉菡和曹掌柜怎么劝阻,他仍然哭着道:“我跟景岱说过的,三年过后,我亲自到伊犁接他回家,我们父子一场,不能说话不算话。我一定要去。”众人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去遂自己的心愿。这一趟曹掌柜亲自陪他去,路上走走停停,不敢过于劳累了致庸的身体,但让他暗暗吃惊和高兴的是,这样离家走出来,致庸的病体倒一点点地强健起来,气色也一天天地变好,眼睛里又时不时地开始闪烁起年轻时那种极为明亮、锐利、英勇无畏的光。这种从身体到精神的全方位的恢复最后完成于他们从新疆回来之后。致庸将景岱葬埋于曹氏身边,葬埋在乔家死在商路上的先人和早先死在恰克图的景泰身边。与儿子的灵柩最后告别时,他竟然没有太多地流泪,只是连着大声说了几个“好”字:“儿子,好!好!好!”到了第二天,他便对曹掌柜说,他要去东北为大德通票号设庄。没有人拦他,玉菡给儿子送完葬就回太谷去了,致庸将部分家事交给景仪,就带着长栓走上了去东北的路。长栓也老了,前年翠儿因病死去,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和那只鸳鸯玉环。临死时翠儿将玉环交到长栓手里,让他卖给致庸,换几两银子。长栓道:“你是不是疯了,这东西我怎么能卖给东家?我送给东家好了。”致庸问明了事情的来由后对长栓道:“我给你一两银子,你把它卖给我。”长栓惊道:“东家,您还想用一两银子买下一只玉环?”致庸道:“你这个老长栓,你不懂得翠儿的心。翠儿叫你卖给我,你就卖给我。”
    致庸这次用了半年时间才到东北,在安东等地为大德通和大德兴设立了分号。面对着滚滚奔流的鸭绿江,致庸泪流满面:“这就是东方极边之地,乔致庸九死一生,今日还是来到了这里,把生意做到了这里。长栓,咱们回吧。我一生想到的地方都到了。我累了,一生的事业已经做完,再过两年,我把家事交给景仪,就再也不会出门了。”
    两年后,马苟死后自告奋勇出任包头乔家复字号大掌柜的景仪被仇家买通一蒙古武师暗杀于雁门关下。致庸一夜间须发皆白。他强忍着悲愤,到包头弄清了事情真相,原来景仪少年气盛,不遵父亲教诲,又与达盛昌邱家的少东家邱千里争做起了胡麻油霸盘,结果为邱千里雇凶杀死。致庸痛定思痛,没有以血还血,却亲自去了一趟邱府,和年过百岁的邱天骏见了一面,为儿子带头挑起霸盘生意的事先向邱老东家道歉,重申两家永世不做霸盘之约仍然有效。邱天骏感慨于致庸的胸怀,在景仪出殡之日,和儿子邱千里一同披麻戴孝,在坟前发誓永生永世再也不与乔家为仇。只是事情过后,致庸回到家里,突然呕出血来。
    致庸病了,这一病就是数年。好在乔家的生意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大德兴这方面,曹掌柜老当益壮;包头复字号那里有高瑞支撑;大德通票号这一边,潘为严大掌柜越做越好,渐渐开始有所赢利。致庸明白,他的一生已活了太长的时间,这太长的时间施加给他的打击早已将他的心击成碎片,可他仍然不能死。第一,他还没有看到汇通天下的一天;第二,乔家还没有攒够三百万两银子,让他能够还给那位救了他的命的“恩人”他不能走还因为另外一个信念,那就是:死是容易的,可活着把看似永远不可能成功的事做成功,才是最难最难的。他与他的命搏了一辈子,他的心虽然碎了,却没有死。
    他要等下去。
    2
    光绪二十六年夏日的一个清晨,北京紫禁城神武门内一片混乱。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仓皇西逃。此前潘为严凭借自己在官场中结交的耳目,早早地就判断出大局不好,将大德通票号的库银走运河运往了南方,人员和他自己则在洋兵进入北京城的十天前全部撤回了祁县总号。
    致庸知道两宫西狩的消息已是七月末的一天。这天下午,潘为严从祁县抹着汗走进了乔家大院,神色匆匆。那时致庸正神情平静地坐在窗前,看一枝新开的石榴花。潘为严犹豫了一下才拿出一封信来,道:“东家,御前大臣桂月亭来信,北京陷落,两宫西狩,八月初大约就到山西了!”
    致庸吃了一大惊,过了半晌,眼中滚出泪来:“这么说大清国还是亡了?五千年衣冠之邦,竟要沦于夷狄之手?”潘为严叹一口气:“东家,眼下不是难受的时候,外头纷纷传说,八国联军的总司令、德国大元帅瓦尔西,获知皇太后和皇上逃往山西的消息,决定率大军亲征。东家,从太原府到晋中各县,不少商家撤庄的撤庄,关张的关张,许多人已携家带口逃往江南!东家,我们也要想一下对策了。”
    致庸呆呆地望着他,望了很久,像望着一个不可挽回的事实,突然悲愤道:“谁愿走谁走,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你们要走你们走好了!”潘为严劝道:“东家,洋兵一旦打进来,玉石俱焚,您老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致庸在地上“嗵嗵”地捣着拐杖,痛声道:“潘大掌柜,大清国都亡了,我乔致庸还能往哪里去?这里有我祖宗的坟墓,我的父母,我的大哥和大嫂,还有我的两个儿子,都埋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走?我都八十多岁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土地上!对了,长栓,长栓,我的官服呢?把我的官服给我找出来,我要穿上它!”旁边的长栓呆呆看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潘为严想了想,吃惊道:“东家,您是说当年太后强卖给我们的那套二品的官服?”
    致庸点头,苍凉道:“对,就是它!大清国不亡,乔致庸不愿买官,可大清国若是亡了,乔致庸就是它的最后一个孤臣孽子,我要穿着这套官服去死!”长栓犯难,道:“东家当初您好像吩咐我把它扯碎了做孩子的尿布这会儿上哪找去?”年迈的张妈走进来道:“老爷,这套官服我收着呢,翠儿当年没舍得撕了它给小栓做尿布!我帮您找去!”
    内宅里的女人们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很快景岱媳妇就领着众人走出来,跪在致庸面前哭道:“爹,别人家都走了,我们怎么办,还是走吧!”致庸看着心烦,对长顺道:“长顺,潘大掌柜,你们安排他们走。长栓,你也带小栓走!”长栓道:“老爷不走,我也不走!我跟了您一辈子了,您要留下来找死,我也得陪着!”潘为严见事情僵住了,忙代替致庸马上安排车辆,带乔家的女眷、孩子以及家人离开。十二岁的长孙映霞对致庸道:“爷爷,您不走,我也不走!”致庸高兴:“好样的!”长顺带着景岱媳妇等人往外走,致庸喝一声:“站住!”长顺回头:“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别忘了还有两个人呢,也要赶快安排撤走!”长顺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他说的是太谷陆家的玉菡和榆次何家的雪瑛,大声说道:“东家,知道了!”
    致庸回头看着潘为严:“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潘为严笑了笑,道:“东家不走。我是大德通的大掌柜,职责所在,不能走!”致庸又高兴了:“不走好!不走咱们一起留下!”“不行,我得回大德通总号,我要守在那里!”潘为严道,忽然笑起来“东家,我们留下来,说不定还有生意做呢!”
    山西总督衙门,山西总督毓贤和李莲英二人对坐,愁眉不展。李莲英尖声道:“毓大人,太后的意思是我们只在你这儿歇歇脚,立马就要赶往陕西,陕西山西好歹隔着一条黄河,到了那儿,太后和皇上恐怕才能安全一点!刚才太后还夸你呢,说这一路上,除了一个岑春煊,大人是第二个主动出城接驾的地方官。这会你怎么会为了三十万两银子,这般束手无策?”毓贤为难道:“李大总管有所不知,近日山西境内盛传洋人要打过来,太原府及晋中各地的商人和老百姓能走的就都走了,不走的多半都是些穷酸或者硬骨头!太后从山西到陕西要走一个月,一天没有一万两银子过不下去,我都明白,三十万两银子在过去也不算什么,可在今天,就不容易了!”
    李莲英没好气道:“毓大人,这话你只能跟奴才我说,可我怎么向太后老佛爷回呢?我要是照实了回,太后老佛爷一准会说,毓大人是不是也觉得大清国亡了,我们娘儿俩没用了?毓大人不借给我们娘儿俩银子,莫不是想让我们就这样困在山西,让洋人赶来杀了我们?或者毓大人想让我们每天吃没吃的,喝没喝的,饿死在去陕西的路上?”毓贤到了这时,也不害怕了:“不管这些话是太后说的,还是李大总管自个儿说的,毓贤一定尽力筹措这些银子,你就瞧好吧!来人!”一队兵将拥进来。“快到太原商街上,将所有商号特别是票号里没走的掌柜和伙计都给我抓回来熬鹰,向他们借银子!什么时候他们答应了,再放他们出去,不然就一直饿着他们!”毓贤发令。众兵将答应着,一拥而去。
    只半天功夫,太原府商街各商号票号留下看房子的掌柜伙计都被抓了来。毓贤派人明确告诉他们,没有人答应借银子,谁也别想出去。这些掌柜伙计们私底下嘀咕:“大清国都亡了,太后老佛爷还找我们借银子,她还得起吗?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借银子借银子,朝廷多年来从我们这儿勒索了多少银子,还不是让洋人打进来了?不能借给她!”不一会儿毓贤自己也走进来,坐下,要众人一个个表态。一些胆大的伙计就大声叫起苦来:“大帅,皇太后和皇上把北京城都丢了,现在借了银子,他们还吗?”有的喊:“就是亡不了,我们东家也不会借银子!当年左大帅平定西北,从乔家大德通借走那么多银子都没还,我们还敢借吗?再说我们都是看房子的伙计,就是想借,也不当家呀!”毓贤气得浑身发抖,大叫道:“你们不借银子也行,那你们就在这里呆着吧,说好了诸位,我这里可不管饭!”
    在被抓起来的票号伙计中,也有一名大德通太原分号跑街的伙计,名叫贾纪樱。这贾纪樱进了总督衙门,只是睡觉。这时被毓贤的兵用脚踢醒了过来。“哎,干什么?”他睡眼惺忪地喊。“干什么,说,借不借银子?”一兵将道。“那他们借不借?”贾纪樱问。“他们也没说不借!”兵将的舌头有点打不过弯儿来了。贾纪樱看了一眼,又要睡去。毓贤看得心烦,自己走过来。问:“你们这些人,到底借不借?不借我可要用刑了!外面准备刑具!”说着就让人把几个掌柜模样的拉了出来,打得嗷嗷直叫。贾纪樱像是没听见,照样闭眼睡去。毓贤大怒,道:“把这一个也拉出去打!”贾纪樱猛地睁开眼,跳起来:“哎哎,别打我,我也没说不借呀!”几个兵马上揪住他,叫道:“大帅,有人愿意借银子了!”毓贤走过来,盯着贾纪樱:“你是哪家的伙计?”“大德通的!”贾纪樱道。“大德通?你们的东家是不是叫乔致庸?”“对呀!”“你真能做得了主,借给太后银子?”“我做不了主说什么?我说话自然算数!”“那好,来人!带着他去乔家的铺子里借银子!”毓贤大叫。“大帅,现在去我们的铺子是借不到银子的,银子早就回到了祁县,他们得随我回祁县借银子!”“那我们就跟他去祁县借银子,看好别让他跑了!”众兵将得令,揪着贾纪樱出了总督府。
    潘为严知道贾纪樱给东家闯了大祸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来到祁县大德通总号后,贾纪樱让众兵将守在大门外,自己走进去,将事情说给潘为严听。潘为严一听就急了,道:“你这个贾纪樱,怎么这么大胆,答应借给太后银子!”贾纪樱却嘻嘻地笑:“大掌柜,不是让他们吓的嘛,要不这会儿我还在那儿挨打呢!我也没打算真借给他们银子,要不这样,你这会儿就带我出去,对那伙兵将说,贾纪樱一个跑街的伙计,越权答应借给别人银子,违反了店规,现在从店里除名了!大掌柜,你想,我都不是大德通的人了,他们还找谁借银子去?”潘为严没他那么乐观,想了想道:“不行,我得去见东家,问问他事情该怎么办!”
    潘为严出门上马,一溜烟地到了乔家堡。进了乔家大门,只见致庸身穿二品官服,迎着大门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前是一杆架好的火枪,手里拿着那只单柄长筒望远镜。长栓和映霞一左一右,如同哼哈二将,站在他身旁。潘为严吓了一跳,惊道:“东家,您这是唱的哪出戏?”致庸哼了一声,道:“潘大掌柜,幸好我看清是你,要是洋鬼子进了我的门,我就要开火了!”潘为严吃惊道:“东家,您这是要”“乔家大院是我的家,我要保卫我的家。洋人不杀了我,就甭想进我的家!”致庸道。潘为严将他拉回书房,将事情说了一遍。致庸霍然站起,半晌又坐下去,神情悲凄,道:“怎么,太后和皇上真到了这步田地,若没人借给她银子,就到不了西安府?”潘为严道:“可不是!大清国都灭了,她就不是太后了,皇上也不是皇上,他们只是两个从京城里逃出来的难民!东家,我听说从北京城到山西,一路上除了一个岑春煊,一个山西总督毓贤,没有第三个官员认她,大家躲都来不及!”
    致庸久久地站着,忽然,潘为严看到两串老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东家”潘为严叫道。致庸回过头来,慢慢道:“潘大掌柜,这笔银子,我们借给她!”潘为严一惊:“东家,三十万两银子,真的借给她?”“借给她!”致庸斩钉截铁道。“为什么?”潘为严叫道“这笔银子借出去,很可能再也收不回来!再说了,东家这一生,这个懿贵妃,今天的太后,给东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死都死了几回,就冲这个,也不能借给她!”致庸声调苍凉道:“不,我说借给她,就借给她!以前她那样对待我,对待天下的商人,因为她是懿贵妃,是太后,现在她不是了,皇上也不是皇上,他们成了两个亡国的中国人,两个从京城逃到我们山西的难民!既然他们是难民,我为什么就不能借给她些银子,让他们逃到陕西去!我今天把银子借给他们。是借给我们中国人自己!太后一辈子不厚道,我们不能像她那样做,让外人说我们山西人,说我们山西商人不厚道!”
    乔家三十万两银子交到慈禧太后手中,她不免有所感动,叹道:“真没想到,到了山西,竟然是这个我以为已经死了的乔致庸帮了我。既然如此,我和皇上路过祁县时,就住在他们家好了,以示恩荣。”于是两日过后,致庸、潘为严一大早就带人等在祁县大德通总号门外了。眼见着太阳一点点落山,长栓不禁嘀咕道:“太后和皇上今天还来不来,都等到这会儿了”致庸突然起了逆反心理,转身欲走。潘为严一把拉住他:“东家,您上哪去?”致庸低声道:“我累了,想回家”潘为严道:“您怎么能回去,就是因为东家借了银子给太后,太后才要路过祁县,到乔家住一宿。您走了这台戏可咋唱!”致庸长长吁出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惹来祸的贾纪樱也笑着劝:“东家,银子都借了,还怕等这一会儿吗?”
    正说着,突然听到长栓叫道:“快,快看,来了!”众人远远望去,只见鼓乐喧天之中,慈禧和光绪的銮驾出现在街道尽头,正向大德通走来。致庸眯细眼睛望着,突然又要转身走,被潘大掌柜一把拉住,笑着悄声道:“东家,哪里去!”致庸只得站住,神情却越发冷淡。
    太后和皇上的仪仗走了过来。致庸目光中越来越多地现出厌恶。但见李莲英骑马前导,太后三十二人抬大轿越来越近。就听李莲英下马,喊了一声:“太后銮驾到!,,致庸身边和身后的人纷纷匍匐在地,不敢仰视。潘掌柜拉了致庸一把,致庸似乎才清醒过来,在众人前缓缓跪下。
    太后和皇上的大轿落了地。李莲英亲自将轿门打开。慈禧缓缓下轿,趴在地下的致庸忍不住悄悄抬头,定睛看去,不觉大惊。这慈禧布衣荆钗,竟像一个乡下老妪。他不相信地看看跪在身边的潘为严,潘为严也不敢相信地回头看看他。致庸再一回头,感觉变了:这个如同寻常村妪的老妇此时也扫了他一眼,那不是一双深含君临天下的威仪的眼睛,而是一双经历了太多的惊吓、恐怖的眼睛,一双因孤独无助而显得极为悲凉和凝重的眼睛。
    毓贤赶紧在一旁道:“乔东家,这就是太后老佛爷,还不恭请圣安?”致庸愣了一下,只得大声道:“商民乔致庸,恭迎皇太后和皇上圣驾。皇太后圣寿无疆,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慈禧哼了一声,并没有马上走,像是要看清这个被她念叨了一生、今天又救了她的人一样。“老佛爷里面请。”李莲英说着,扶她走进大德通。消瘦的光绪皇上跟着走过来,看到致庸,特意停下脚步道:“乔东家平身。”致庸神情恍惚地站起,望着光绪一行人走进大德通的门去。长栓抹抹头上的汗道:“东家,潘大掌柜,她真是太后?看着像个山里捡柴禾的老婆子!”潘为严瞪了他一眼,悄声道:“少胡说,别看她现在倒了驾,让她听见了,还能现割了你的舌头!”长栓伸了伸舌头,赶忙退后。
    天暗下来了。大德通内张灯结彩,仆人们川流不息地将各色名贵菜肴送进慈禧室内。慈禧吃得津津有味,当下对李莲英道:“小李子,自打离了北京城,我可就没吃过这么多有味的东西。难为乔致庸一片孝心。”李莲英在一旁嘻嘻笑:“老佛爷,这是奴才今儿听您第三遭夸奖乔东家了。”
    致庸在大掌柜室里坐着,一直默不做声。忽然潘为严高高兴兴地走进来,道:“东家,太后喜欢得不得了,说出了京城,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致庸突然变了心情,站起来走进厨房,对还在忙碌的厨子道:“哎,都给我停下!停下!”众厨子一惊,回头看他。致庸道:“没上的菜不上了!够了!”潘为严跟进来,吃惊地看着他。致庸缓了缓声调,对厨子头道:“哎对了,太后从没到过山西,不知道山西人每天吃的是什么,你们给她做点山西人每天吃的东西让她尝尝!”
    厨子头为难道:“东家,今年山西大旱,山西人每天吃的东西,还不是野菜?最好也就是粗粮细做,什么茶果多儿、高粱面皮儿!”致庸道:“好,太后就想吃这一口,你们做,等会儿我亲自给她上!”
    众人看看他,又看他身后的潘为严。潘为严看了一眼致庸,道:“东家怎么说,就怎么做!还不快点?”厨子头于是点点头,对旁边三个小厨子吩咐道:“赶快去找野菜,找高粱面儿!,,小厨子们笑起来:“这还用找,院子后头野地里就有的是”
    李莲英端着新做的野菜团子走进慈禧的房间,想了想道:“太后,这是乔东家专门让厨子做的山西风味小吃。他亲自捧到门外,交给奴才,说一定要请太后老佛爷尝尝!”慈禧道:“难为他一片孝心,端上来。你都让人尝过了吗?”李莲英点头,接着将野菜团子放在慈禧面前。
    慈禧吃了起来。李莲英在一旁赔笑道:“老佛爷,不好吃?”慈禧摇头:“不,好吃!当了这么多年太后,以为天下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这趟落难山西,我是因祸得福了!等会儿你拿两个给皇上尝尝,他恐怕从来没吃过呢!”李莲英猜不透她的心思,一时间不敢再说什么。
    慈禧艰难地咽着,缓缓道:“等会儿我吃完了,你去见见乔致庸,问他想让我赏他点什么。我们到了人家家里,总不能一点东西也不赏,说来也是老熟人了。”李莲英赶紧“嘛”了一声,出门去找潘为严。“什么,太后要乔东家讨赏?太好了!”潘为严高兴地叫起来。“李大总管,我们东家在大掌柜室,这边请!”
    大德通大掌柜室里,致庸刚刚坐下来,潘为严就陪李莲英走了进来。李莲英扯开嗓门道:“乔致庸接懿旨。”致庸不得已跪倒在地:“商民乔致庸接旨。”“乔致庸,太后有旨,乔致庸接驾有功,可以向太后请赏。”没想到致庸昕了这话,当场变色道:“乔致庸有太后令商民花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从朝廷买来的二品官服,乔致庸不想再要太后任何封赏。”李莲英吃了一惊,刚要说话,见致庸捂着头“哎呀,哎呀”起来。潘为严心中明白,赶紧上前扶住致庸,回头对李莲英解释道:“李大总管不要见罪,我们东家风瘫之症又犯了快来人,扶东家下去歇息!”长栓和贾纪樱赶紧跑进来,将致庸扶出去。
    李莲英看着致庸走出,哼了一声:“这个乔东家没福气,太后让他讨赏,他居然病了,罢了罢了!”潘为严转身拦住李莲英,躬身恭敬道:“李大总管,商民潘为严,大胆替东家向太后老佛爷讨赏!”李莲英尖着嗓子道:“老潘,怎么,你要替你们东家讨太后的赏?”潘为严赔笑道:“正是!太后驾临大德通,是乔家旷古未有的荣耀,潘为严忝居大德通大掌柜之职,怎么能不为东家向太后求赏!”李莲英看了他一眼道:“老潘,你比乔致庸会说话多了。说吧,想替乔东家向太后讨什么赏,我都可以替你说去!”潘为严道:“商民不为东家讨要官赏,商民只替东家求太后一件小事!”“什么小事?”“当年乔家大德兴茶票庄,曾一次代南方四省向朝廷汇兑官银一千多万两,此后太后有旨,禁止票号再做官银生意。今日八国联军打进中国,两宫蒙尘,各地官府的官银自然解不到銮舆之下,所以太后和皇上才没有银子用,差点被耽搁在山西。潘为严想请李大总管帮鄙东家求太后永久解除票号不得涉足官银之禁,并允准票号协同办理各地税收事务。那样,太后和皇上就不会像这次这样,被区区三十万两银子难住了!”
    李莲英笑起来:“老潘,你这人狡猾。永久解除票号不得涉足官银之禁,一直是你几十年梦寐以求的事,今天你却说是为了朝廷和太后使银子方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让票号涉足官银,其实也不错,至少下回太后去哪里巡幸,只要随身带几张银票就行了,再不用我临时抱佛脚,到处借银子,又借不到!不过这事要说,还不能这么说,我帮你想想办法,拐个弯说这事,说不定能成!”
    说着他斜睨着眼看潘为严,潘为严会意,当即递过一张五十万两银子的银票,赔笑道:“潘为严就先替东家谢李大总管啦”李莲英哼了一声,接过银票掖在袖子里,站起出门。
    一回到慈禧的住处,李莲英就换了一副模样,恭恭敬敬跪下,把潘为严代致庸求赏的话说了一遍,然后笑着补充道:“太后,其实也不是什么恩赏。奴才是看太后和皇上一路西行,用银子实在不易,眼下洋人又把大清国闹了个天翻地覆,各省官银无法解送过来,太后和皇上用银子不方便,才觉得不如答应了他们,以后就让乔家大德通票号帮朝廷从各省汇兑官银给太后和皇上使用”
    慈禧点了点头,不假思索道:“眼下连堂堂的山西总督毓贤毓大人,都给我弄不来银子花,乔致庸的大德通票号要是能给我们弄来银子,这个主意有何不好?”李莲英连连点头。慈禧想了想又道:“我要是开了票号不得涉足官银之禁,乔致庸这回借我的银子,以后就不会让我还了吧?”
    李莲英一愣:“这”慈禧看看他道:“你出去给乔家的人说,他们若是还想要我还银子,我就不开这个禁;他们要是不让我还,我就开了这个禁,从此让票号涉足官银。不仅如此,我还要再给乔家大德通票号一个恩典!山西总督毓贤竟然不能为我筹办三十万两银子,那以后三年,山西的税收事宜就不要让他管了,就让乔家大德通在山西替我和皇上收税,直接解送到行在去!”
    李莲英心下高兴,面上仍淡淡道:“太后老佛爷圣明,奴才这就去传旨!”他转身欲出,回头又恭敬道:“启奏太后,还有一件事,奴才差点忘了回!明天太后和皇上启驾西幸,乔致庸恐怕不能赶过来送了,他的风瘫之症又犯了!”
    慈禧毫不在意道:“三十万两银子不是已经兑过来了吗?”李莲英赶紧点头。慈禧抚了抚长长的指甲,道:“兑过来就行了,乔致庸来不来的,我也不在意。只是这个乔致庸,端的可恶,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给我吃的是野菜团子呢,我也是苦孩子出身,他骗不了我!”“是,天下人谁也没有太后圣明!”李莲英捂嘴一笑,躬身退出。
    当天晚上,潘为严就将这个消息禀报给致庸。他以为致庸会大喜过望,但是他错了。致庸久久地站着,眼泪滚落下来。半晌才道:“潘大掌柜,我们等了多少年,乔致庸几乎等了一生,这实现汇通天下的机会,才终于来临了!赶快通知全国各家票号,票号可以经营官银了。让大家一起来做,我们这汇通天下的梦想,顷刻间就能实现!要快!”
    3
    说话间又是几年过去了,年关将至,乔家内外又热闹起来。第一,四年一度的账期到了,这是东家、掌柜的和伙计们分红的季节,是银子扎扎实实进到自己家的银库和口袋里的季节;第二,眼看着又到了腊月二十四,又是乔家大掌柜吃团圆宴的日子。从各地分号归来的大掌柜们齐聚一堂,欢声雷动。
    潘为严在门外一边与陆续赶来的大掌柜们打招呼,一边低声问高瑞:“高大掌柜,人都到齐了,东家到底去了哪里啊?真急死人了!”高瑞一把拉住满头白发的长顺问:“东家哪儿去了,别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长顺想了半晌,才咧开缺牙的嘴一笑,道:“应该和往年一样,东家让人拉着车,挨家挨户给过不去年的人家送肉和白面去了!”
    高瑞和潘大掌柜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潘大掌柜赶紧又回屋里去招呼众人:“大家先坐一会儿,东家去村里给穷人家送肉和白面去了,我们再等一会儿,不把这件事做完,他是不会回来的!”高瑞也进来招呼起大家:“大家坐大家坐,咱们不急,等东家回来。”众人也不意外,闹哄哄地坐下,一边喝茶,一边七嘴八舌地聊起生意来。
    长栓已经不在了,现在替致庸赶车的是长栓的儿子小栓,致庸跟在车后走,身边跟着长孙映霞。映霞已经十九岁了,照致庸的意思,已经掌管起了乔家的家事。马车上放着成块的肉和成袋的白面,车子走走停停,每到一个看上去是寒门小户的人家,小栓就把一块肉和一袋面从车下取下来,放在这一家的门外。致庸默默看着,也不说话,更不敲门,完了小栓就继续赶车朝前走。
    致庸挺晚才回到在中堂里坐下,潘为严和高瑞闻讯,马上赶过来。致庸一动不动地坐着,问:“都来了?”“都来了,等东家半天了!”高瑞道,不明白老爷子为何面色沉重。潘为严道:“东家,人都到齐了,东家若是身体不适,请映霞少东家代劳也是可以的。”致庸没有回答,眼睛望着门外,突然道:“潘大掌柜,高大掌柜,这一个账期,我们大德通每股的红利是多少?”“啊东家,我还没来得及向您禀报呢。今天上午我和高大掌柜把账算完了,这一次,我们大德通每股的红利撑破了天!”
    致庸神情平淡:“到底是多少?”潘为严一字一句道:“一万七千二百三十四两!东家,就连刚在铺子里顶一厘身股的小伙计,今年也能分到一千多两银子的红利!这可是大德通开天辟地从没有过的事!”
    他自己已经激动起来,几乎要流出眼泪。从当年乔东家礼聘他出任大德通的大掌柜,经过了多少年的磨难,又遭遇过多少风雨艰难,大德通才有了今天这种汇通天下的局面,这种全国票号业领袖的地位。说完刚才的话,他以为致庸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激动,但是没有,致庸仍然沉沉地坐着,神情竟然越来越沉重了:“潘大掌柜,高大掌柜,大德通今天一股红利竞有一万七千多两,你们总共赚了多少银子?这些年国家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洋人大举入侵,山西大商家一个个倒闭,走在祁县大街上,你能看到商铺一家接着一家关张这四年你们怎么还能赚到这么多银子?这些银子,是你们做什么生意赚来的?”
    潘为严看一眼高瑞,心中一沉,回头耐心解释道:“东家,自从庚子国变那年我们接了太后皇上一次驾,就出了大名,各地官府年年都找我们往京城里汇兑大批官银,朝廷要应付洋人,一时银子不凑手,也找我们借,最后干脆把英国人做大总管的海关税直接退给我们;还有那些皇亲国戚,竟会觉得太后是我们的靠山,也把自己的银钱生意交给我们做,我们的赢利自然就大了!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注意到致庸并没有认真听他讲些什么,致庸盯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内心。“潘大掌柜,高大掌柜,你们告诉我,经你们手从全国各省汇过来的银子,交到朝廷以后,都去了哪里?”潘为严和高瑞又相视了一眼,一时间不敢作答。“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年做的都是什么生意?你们做的是帮朝廷从各省解送银两,向倭寇交纳甲午战败赔偿银子的生意,做的是帮助朝廷向列强交纳庚子国变之年朝廷答应赔给八国洋兵四亿五千万两银子的生意!你们做的是帮外国人拿走中国人银子的生意!你们”致庸说得激动,忽然哭了起来:“我一生都在梦想汇通天下,没想到汇通天下了,竟然做的是这种事情!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不用外国人再打进来,中国的银子就空了,大清国就完了!国家完了,咱们的票号,咱们的生意,也要完!你们今天这么高兴,就没有想过,这么好的生意,还能撑几年?”
    在中堂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致庸一个人那苍老的哭声:“国家都要完了,你们今天给我乔致庸赚回这么多红利还有什么用?我能吃它们吗?”
    又是一年过去了,致庸更加苍老了,这一天他走出乔家堡,扶杖站在田头,举着那根单筒望远镜朝远方望着。他的身体已极为虚弱,皓发如雪。小栓和映霞陪着他,致庸回头问:“小栓子,你父亲死多久了?”小栓轻声道:“回老爷,我父亲他死了三年了。”致庸长叹一声:“你父亲他跟了我一辈子,我们说是主仆,其实是朋友,是伙伴走,咱们去你父亲坟上看看去。”“爷爷,今儿外头天气凉,您还是改日等天暖和了再去吧。”映霞道。致庸摇摇头,有点生气道:“胡说!我都走到这儿来了,还能不到长栓的坟上去看看吗?前天下了大雨,我就说,得去他们的坟上看看,别让塌了窟窿,雨水灌进去。走!”映霞一把拉住他:“爷爷,我说甭去就甭去,外头兵荒马乱的”
    致庸一惊:“什么?外头又打仗了?还是又闹饥荒了?”映霞急忙改口:“没有没有,这几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没什么事儿,咱们还是回去。”致庸正要转身走,忽然眯细了眼睛,盯上了远处出现的一队灾民,大叫道:“那是什么?小栓子,快帮我看看,那是什么?我这会儿,用胡大帅给我的望远镜也看不清楚了!”小栓刚要回答,映霞暗暗捅了他一把,摆摆手道:“爷爷,没什么,您看花眼了,那边什么也没有!”致庸反复转动望远镜,叫:“胡说!那是人,怎么看着像是灾民!不对,那正是灾民!映霞,你这个混小子,干吗糊弄我,说那儿什么也没有?看我揍你!”他抡起拐棍要打,映霞早已跳开。致庸神情里一时注满了悲伤,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映霞,你为什么还站着,灾民又来了,赶快回去搬大锅,垒大灶,给灾民熬粥哇!见到这么多灾民,你怎么还在这里站得住呀!我打你这个不懂事的坏小子!”
    映霞看他这般伤感,忙笑着道:“爷爷,粥棚早就开了,在村西头呢,您以为您让我当了家,我什么都不懂啊!”致庸松了一口气:“真开了?”小栓忙道:“老爷,孙少爷真的在村西开了粥场,要不咱去那儿看看?”“走”致庸要走,又站住:“不,我不去,我不去了,我这一辈子,看到的灾民太多了咸丰五年我见过他们,光绪我见过他们次数太多了,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待我,让我死的时候,还见到他们!”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乔家大大的银库里堆满了银子,致庸被映霞搀扶着,在银架中间慢慢走着。小栓提着灯在前面为他照亮。致庸用手抚摩着身边大笔的银子,突然问:“映霞,我们家里现在有多少银子?”映霞想了想,半开玩笑道:“爷爷,您非要知道吗?”致庸哼了一声:“怎么,我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了吗?”映霞道:“爷爷,您当然是,我在家里,也就是个傀儡。”致庸有点不耐烦,又问了一遍:“多少,快告诉我。”映霞小声道:“两千万两。”致庸大惊失色,不相信地看着他:“两千万两?你把天下的银子都弄到咱们家来了?”
    映霞看着他,叹口气:“爷爷”致庸接着又问:“国库国库一年收入多少银子?”映霞想了想道:“去掉给洋人的赔款银子,最好的年景,国库一年也就能收进去七百万两。”致庸又是一惊:“怎么,我们家的银子,顶得上两三个国库?”映霞点头。
    致庸心中大惊,怒视着映霞。映霞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爷爷,您又怎么了?”致庸颤巍巍举起拐杖:“我打你这个坏小子,我们乔家,总共一百来号人,我们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你把这么多银子放到这里不流动,怎么为天下人生利?这么多银子放到你家里,你想吃它吗?”映霞连忙一闪,却见致庸已经颓然放下拐杖:“走走,扶我出去,这里让我头晕。”映霞赶紧扶他出去了。
    夕阳慢慢落下,最后一片光焰似乎在筋疲力尽地收缩吞吐。乔家书房里,致庸忽然在旧抽屉里乱翻起来,叫道:“我的账,我的账在哪里?谁动我的账了?”映霞闻声跑进来:“爷爷,您的什么账?您就没管过账啊!”致庸不讲理道:“谁说我没管过账?我管过!去把二十年以前的那些旧账,都给我找出来,我要算账!”映霞生气道:“爷爷,二十年前的旧账,您这会儿还算什么呀?人家欠咱的,咱欠人家的,早就清账了!”
    致庸瞪着眼:“不,我要再算算,万一我还欠了人家的账,或者人家欠了我的,不算清怎么办?我一辈子的旧账,要是算不清,我怎么死?”映霞看了他半晌,道:“好,我给您找去。”
    没过多久,致庸面前就堆满了二十年前的旧账簿。他颤抖着手翻了半天,道:“映霞,你找几个记账先生来,这些旧账中的相与,一个一个,我都欠他们的银子!”映霞大惊:“爷爷”致庸继续道:“这些相与,都是当年和我做生意的人,这些账都算错了,我们家至少得五倍还人家的银子!”
    映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爷爷,您是不是糊涂了,这些账都清过了,怎么还欠他们银子?五倍地还他们,那咱们一下得还给他们多少啊?”致庸丝毫不理会,蛮横道:“还多少都得还!这个家,今儿还是我说了算!”映霞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了。
    映霞无奈,自个儿在心里嘀咕半天,只能到玉菡处求救了。乔家当年的那些旧账,都在奶奶陆玉菡心里呢。不料玉菡听完映霞的话,默默看了他半晌,耐心道:“映霞,好孩子,听你爷爷的,他要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映霞没料到她竟会这样说,忍不住冲口而出:“奶奶,您怎么和爷爷一样糊涂了”
    玉菡叹口气道:“孩子,你爷爷这辈子,挣了上千万的银子,身上却从来不带一两银子。别人都以为他做生意是为了挣银子,可是你们乔家人应当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为了挣银子而做生意,一辈子都不是!”映霞有点不服气:“奶奶,那您告诉我,爷爷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玉菡道:“你这么聪明,十九岁就掌管了家事,像你爷爷当年一样,你能猜得出来!猜不出来就回去猜,哪天猜出来了,再回来告诉奶奶!”
    映霞离开太谷,回祁县来,走到半途,突然大叫道:“奶奶,我知道爷爷这么做是为什么了!爷爷一定是觉得中国的银子流到外国去的太多了,他这些天是在找理由,想让这些银子重新散到民间去,他想为中国人留住这些银子,让它们在民间流动,为天下人生利!”他调转车头赶回去,向玉菡跪下道:“奶奶,我懂了,我这就回去,照爷爷的吩咐办!”
    又是一天,乔家在中堂内,致庸原地不动地坐着,目光呆滞。小栓害怕地站在他身边。映霞匆匆赶来,有点担心道:“爷爷,您又怎么了?”致庸突然激动道:“你昨天说了一句话,你再把那话说一遍我听听!”映霞赔笑道:“爷爷,我昨天说了那么多话,您要我把哪句话再说一遍?”致庸拐杖捣着地道:“就是那一句什么,‘爷爷一生北上大漠南到海,东到极边西到蛮荒之地,可世道要变,他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够留存下去的!’你说过这话没有?”映霞吃了一惊道:“爷爷,我那是胡说,您饶了我吧!”致庸坚持道:“不,你不是胡说,你说的是真心话,你以为你们这一代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不清楚?”映霞不由得笑了:“爷爷,我们想什么,您说说?”“你们这一代人,认为大清国要亡,我们这些人一生中做的事情,一件也留不住!”致庸叫道。映霞脸上的笑容落了:“爷爷,大清国照这样下去,如果不亡,再无天理!”“不行,”致庸的声音哆嗦起来“我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不能白活,我想救国,救民,我一辈子就想做这一件事可我就是救不了国,救不了民,也一定要在世上留下点牢靠的东西,我非要留下一件牢靠的东西不行!映霞,把咱家的银子拿出来,我要盖房子!”“爷爷,您要盖房子?”映霞迟疑了一下问。“这个国家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让我管,我就用我的银子盖房子!映霞,你现在就去!把周围还剩下的一些空地全买下来,人家要多少银子,咱给他多少银子!买下了这些空地,你给我去请天下最好的匠人,好好地盖一座乔家大院!”
    映霞激动起来:“爷爷,我们家新添的人口不少,都挤在一起住,是不方便。只是不知道爷爷打算花多少银子!”致庸哼了一声:“能花多少银子花多少银子!告诉那些匠人,不要着急,房子要慢慢盖,用最好的石料,最好的砖,砌墙的时候,要用江米汁掺和白灰、蜂蜜,再加上糖稀,用天下最黏的东西给我抹缝,所有的梁柱都给我用猪血泡,泡完了再给我涂上桐油,保证它们二百年内不受虫蚀!”
    映霞伸伸舌头,开玩笑道:“爷爷,您要是年轻,能把人家这一行的饭碗也夺了!’,致庸又道:“还有石匠和木匠,你要给我请来全山西最好的,告诉他们,房子盖好后,我要看到天下最好的石雕、木雕和砖雕,要把那些一蔓千枝、和合二仙、三星高照、四季花卉、五福捧寿、六合通顺、七巧回纹、八骏九狮、葡萄百子等等我们这个年月的好东西都给我刻上,留下来”说着不知怎的他又哭了起来:“国家的事我做不了什么主,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也救不了多少,这个院子的事我还做不得主吗!办去!”
    半年过后,一座全新的乔家大院落成了。这一天,映霞又陪致庸去银库看,这时银库里的银子已经去了三分之二。致庸慢慢地走着,心中突然一动,猛地站住,脸色苍白,低声叫道:“我把想了一辈子的大事忘了!我怎么了?真是糊涂了吗?”映霞紧张问:“爷爷,怎么了?”“映霞,咱们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映霞一愣:“还有六百二十万两!”
    致庸心中一宽,流泪道:“好,好,你给我写两张银票,一张三百万两,一张三百二十万两,我要还债!”映霞大惊,哭腔道:“爷爷,您还要还债?”致庸点头,神情苍凉而悠远:“当然要还!爷爷一生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讲诚信,欠债就要还!我快死了,不能欠着这两个人的债走啊!”映霞心疼道:“爷爷,把这些银子还了,咱们家就一两银子也没有了!”“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爷爷接管家事的时候,不但没有银子,还欠了人家许多债呢!”
    映霞听他说得悲凉伤感,一时间也不好多问,点点头去了,转眼拿回了两张银票。致庸接过来,一张一张看仔细了,塞进靴筒。他对映霞说:“明天给我套车,我要去两个地方见两个人,我一辈子欠她们的债,该还了!”
    4
    这天下午,就在致庸拿到了那两张大额银票的时候,一场大事正在山西大地上酝酿着。几年前,一些英国商人进入山西,以极低的价格占有了阳泉矿山的开采权,此事引起了山西上下爱国人士的极大愤慨,一直有人呼吁晋商联合起来,大家一起出银子再将阳泉矿山从外国人手中买回来,留给中国的后代子孙。这一年元楚从日本横滨使馆参赞的位置上任满回国,不满清廷的腐败,毅然离开官府,回到山西,为买回阳泉矿山一事亲自奔走起来。
    元楚所以回到山西,还有另一个原因。到了十九世纪末,兴盛了一百多年的水家终于在外国资本的压迫下,败落下来。水长清娶的妾连同妾生的另一个元楚也死了,这时他除了留下一个又老又聋的老妈子侍候自己的生活,赶走了身边所有的人。现在,他自己也没有几天活头了,于是写信给他一直不认的元楚,让他回到家里来,他有话留给他。
    元楚回到水家的当天,水长清就在自己住的一间斗室里见了他,指了指自己床前地道:“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我当年的话没错吧,读书做官,那是误人歧途。我要死了,水家也穷了,只剩下一点点银子,我埋在地下,指望你有一日迷途知返,不再读那个书,回来继续做个小本生意。等我死了,你就把它挖出来。你爹这一辈子也吃了,也玩了,票的戏比谁都多,没啥遗憾的,我死了!”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不再理跪在床前的元楚。
    水长清到死都是一个奇人。他白天说了自己要死,当天晚上就死了。元楚为父亲出了大殡,回头来父亲床前挖那“一点点”银子。他没想到,这一挖,他竟然挖出了整整六百万两白银!
    这也就是元楚所以敢于联络同志去做赎买矿山之事的一个原因。加上全山西商界的义捐,当他来到乔家的这一天下午,手头上已经有了八百万两银子。
    致庸一动不动地坐在在中堂里见了元楚。元楚行礼完毕,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来意说给致庸。致庸一听又激动了,大声咳嗽了半晌,才愤怒地问道:“怎么,外国人要我们的银子,现在还要我们的山河?”“对,舅舅,外国人要完我们的银子,又要我们的山河,要完我们的山河,就该要我们这些人做他们的奴隶了!我们中国人不能看着中国就这么亡了!”谁都没有想到,平日站都站不稳的致庸竟然猛地站直起来,大怒道:“不行,乔致庸还活着呢!他们夺不走我们的山河,除非乔致庸死了!”“舅舅,您是说您答应捐银子了?”元楚喜出望外道“您打算捐多少银子?”这会子致庸又糊涂了,回头问映霞:“你昨天说咱们家还有多少银子?”映霞道:“爷爷,还有六百二十万两银子,您不是打算拿它们去还债的吗?”“现在还还什么债?元楚,你都拿去!一定要帮中国人把我们的山河买回来!”说着,他想起来了,将两张银票从靴筒里取出来,郑重地交给元楚,一时心中又悲凉起来:“元楚,舅舅告诉你,这两笔银子,我原本是打算还给我的两个债主的,可现在我不打算还了,你拿去吧!这是我能为这个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几日后“山西商人联手护国,众志成城赎买英人所据晋矿”的消息,通过各地报纸,飞快地传遍山西,传遍全国。致庸看到这个好消息,在一阵窒息般的大咳后,吩咐小栓套车,他要去太谷和榆次。
    致庸没有必要再去榆次何家了。他一走进太谷陆家的老宅,一眼就看到了他这次出门要见的两个女人——玉菡和雪瑛,正坐在一起喝茶。
    “你们两人现在住在一起?”致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雪瑛见状笑道:“表哥,你这话就怪了,我们俩怎么就不能住在一起?”致庸仍旧没回过神:“我是想说,你们俩什么时候竟成了朋友!”
    玉菡一边请他落座,一边回来坐下,朝雪瑛挤挤眼睛,然后笑着问:“老爷,你瞧你这话问的,我们俩也老了,两个老人,还有什么事情,能妨碍我们做朋友?”致庸一双老眼望着她们,心中大为感动,竟然流下泪来。雪瑛解释道:“春官长年在外面做生意,我在榆次那边,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表嫂在这边也成了个没人疼没人管的孤老婆子,再说她又有病,我来了,我们两个没有人疼的老女人,就能相依为命了。”
    致庸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俩现在过得比我好。”玉菡望着他笑,眼里溢出泪花:“老爷,你可是越来越老、越来越丑了。”致庸满不在乎道:“你们说的不错。雪瑛、玉菡,我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有些事不早点办,就有可能办不了了。”
    玉菡和雪瑛对视了一眼,开玩笑道:“原来老爷是找我们办事,不是来看望我们。老爷要办什么事,就讲吧。”致庸点点头道:“有几年了,我一直都在替自己算账。算来算去,乔致庸这一生,上不负国家,中不负朋友,下不负乔家,对不住的只有两个女人。”玉菡看一眼雪瑛,含泪笑道:“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没有错。”致庸道:“我还欠着你们的银子呢。我欠雪瑛表妹三百万两,前前后后共欠陆家三百二十万两。”
    玉菡和雪瑛笑起来。玉菡现在越来越不饶人,笑道:“哇,老爷今天是来还我们银子的。老爷,你的银子呢?”致庸叹一口气道:“本来我已经让映霞把银票准备好了,一张三百万两,一张三百二十万两,可是前几日元楚来了,这笔银子让他拿去,替中国人赎买阳泉的矿山了!”
    雪瑛当下就笑起来,对玉菡道:“表嫂,你瞧瞧,他巴巴地说要还我们的银子,原来是假的!”玉菡道:“可不是!”她故意道:“老爷,你不还我们的银子可不成,你得还我们的银子。”说着,她捂着嘴笑起来。
    致庸颤巍巍站起,对她们恭敬道:“乔致庸老了,也许这一辈子,都还不了你们的银子了。当年在包头,别人欠我八万两银子,我让他还我一个箩筐,磕个头就算了,今天我也一人还你们一件东西,给你们磕个头吧。”
    玉菡忍不住惊奇道:“老爷,到了这会儿,你还有什么东西能送给我们?”致庸哆哆嗦嗦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个鸳鸯玉环。“鸳鸯玉环!”玉菡和雪瑛同时大叫起来。致庸点头,感慨道:“这两个玉环,一个原本是陆家的,一个原本是何家的,后来都到了乔家。我现在也不知道哪个是陆家的,哪个是何家的,我就拿它们,给你们清账!”说着他将玉环递过去,玉菡和雪瑛一人一个。玉菡和雪瑛忍不住热泪盈眶。致庸也红了眼圈,道:“好了,两位债主坐好,我要给你们磕头了。”
    那雪瑛就拉着玉菡的手玩笑般地坐好,笑嘻嘻地道:“表嫂,咱们坐好了,就让他给我们磕头,他这一个头,加起来总共值六百多万两银子呢。让他磕。”玉菡心中不忍,道:“妹妹,你还是这么顽皮,他这么老了,就别让他磕了。”雪瑛拉住她的手,娇声道:“不嘛,他负了我这一辈子,也负了你大半辈子,我还一个头都没受过他的呢!表哥,磕呀,快磕!我们等着呢!”玉菡还要去阻止,手却被雪瑛拉着,动弹不得,嘴里叫着:“致庸,你就别”
    他这一个头,刚准备要磕下去,雪瑛赶紧扶住他,想了想道:“表哥,你看!”她含泪带笑将手掌平摊又握住,致庸擦擦眼睛奇道:“真的老了?什么也没有哇!”雪瑛拭了一下眼泪,含笑平和道:“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爱即是空,恨也是空,你负我是空,我害你亦是空,爱恨情仇都是空,至于所谓相欠那更是空。”致庸一愣,想想道:“空,那岂不是什么都没有吗?”雪瑛又一笑,直视致庸,眼神如孩童般纯净,又摊开手掌继而握起道:“表哥,大家一路走来,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也并不是空啊!”致庸想了想,突然大悟,然后依旧恭恭敬敬跪下,雪瑛笑一笑,这次却并没有推却,静静受了他一拜。
    那致庸就又颤巍巍地起身,在二人面前跪了下去,说道:“两位,今生今世,乔致庸不能还你们的恩情,来世但愿能做一只小猫,依偎在你们两人怀里。”说着,他磕下头去,再也没有起来。
    玉菡看他一动不动,猛地推开雪瑛,大叫道:“二爷,你怎么啦?”雪瑛也扑过来,叫道:“致庸,致庸,你怎么了?”
    致庸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仿佛他这一生的愿望,就是向这两个他曾经爱过和爱过他的女子长久地深情地跪拜下去。耳边两位曾经与他生死相许的女子的呼唤之声,越来越变得异常年轻娇美,却又越来越远。他还没有死,但他已经不能再对她们睁开眼说些什么了他的生命正越来越快地远离这个世界,他似乎又听到了多年前那个永远的追问——“致庸,致庸,究竟是蝴蝶变成了庄周,还是庄周变成了蝴蝶?你说,你说啊”到了后来,连这追问也听不见了,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就是死
    2005年11月8日改定于北京升虚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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