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相比他的生气和激动,夏如安显得平静许多。只是许久未见他,这一眼让她眼睛都不禁有些酸涩。
    “知道你还……”皇祐景辰怒气稍敛,语气还是带有责备之意。他凝了凝神,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我立刻让人护送你回去。”
    夏如安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流光四转,“你知道我不会的。”
    “你……”皇祐景辰闻言绷紧了下巴,“如安……”
    “你又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夏如安眸光婉转,嗓音有些沙哑地说着,“你又知不知道,我们重逢的场景,我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你又知不知道……”
    皇祐景辰深深吐出一口气,无奈地喊了声:“如安……”
    “我们的孩子很可爱,鼻子像你,嘴巴像我。”
    “如安……”这一声,他叫得有气无力。
    “名字母后说等你回来取,只给他取了个小字,叫君归。”她声音已经有些哽住,“母后还说,这孩子长大肯定像他爹爹。还有,还有……”她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里再抑制不住地溢出泪来。
    “如安……”皇祐景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饶是七尺男儿,在备受煎熬后相逢,此刻也禁不住眼睛酸涩,眼角湿润。
    冰冷坚硬的铠甲贴着夏如安的面颊,却让她觉得无比炽热温柔。她靠在他胸口,伸手紧紧将他圈住。仿佛自己抱住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半生的时光。
    马蹄踏沙,尘埃四溅。两人在这刀光剑影的战场上紧紧相拥,身边是无穷的呐喊和不尽的杀戮,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们却视若无睹。仿佛是一株浴血的双生花,在这萧索肃杀之地把流光都抛却,开出一世情缠。
    旁的人都不禁看得动容,沙岚更是怔怔地看着他们,看着看着,浅浅地笑出来……
    待到天之将沉,众人才杀出重围,回到营地。
    这次夏如安虽然救了众人,可袁骁却不买账,倒是一直弹劾她不持虎符调动军队之事。军中不比宫中,自有其规矩,皇祐景辰原本对此事又恼又头痛。可夏如安这次偏偏仿佛是和他作对一般,不但不为自己辩护,反而情愿受罚。
    沈将军和沐婉也正为夏如安求着情,偏她自己又执拗地说什么军有军规,理当按军法处置。
    “你要军法处置是不是?行,行。”皇祐景辰面罩寒霜,胸中怒火乱窜,厉声道,“皇后私自调动军队,罪本应斩,念其救驾有功,又生产不足两月,从轻发落,罚其军棍三十。”
    他下颚紧绷,瞪着跪在地上的人,扔下一句“不得有误”便气得拂袖离开。
    营帐中,芊素一边服侍着夏如安上药,一边口中念道:“皇上这回可是真生气了,主子您也真是,跟皇上服个软,求个情,皇上这么疼爱您,哪能……”
    “芊素……”夏如安打断她,“你跟着我这么久了,也该明白我的用意。我会如此,一来,是帮皇上树立在军中的威信,稳定军心;二来,袁骁虽对我心存芥蒂,却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对皇上又忠心耿耿,总不至于因为我,让他们君臣之间产生嫌隙。”
    说完,听到帐外有离去的脚步声,她才抬眸与芊素相视一笑。
    未多久,帐外袁骁便来求见,夏如安允了,却是卧在床上背对着他。
    袁骁背上负了一根三指粗的藤条,跪在地上抱拳说道:“末将袁骁犯下三大不可饶恕的大错,特此前来请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夏如安没有出声,但袁骁知晓她醒着,便兀自接下去说道:“末将视娘娘为祸国红颜,殃民祸水,此为其一;末将怀疑娘娘对皇上的忠心,以下犯上,此为其二;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娘娘君子之腹,此为其三。末将这三大罪错不可饶恕,请娘娘责罚。”
    “袁将军……”夏如安沉声说道,“责罚倒是说不上,本宫只希望你日后忠心事主,一视同仁,莫要视女子身份低贱,如此便足够了。你……退下吧。”
    袁骁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脸上一热,应声告退。
    出门时正好撞上沙岚,被她瞪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头离开了。
    沙岚进到帐中,伫立在中央瞧着夏如安的背影,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夏姑娘……不,皇……皇后娘娘,我来是想跟你说,我……”她顿一顿,抬起头大声叫道,“我放弃了!完完全全放弃了!”说完立即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她原本以为,辰大哥是因为婚约才和她在一起,两个人的恩爱只是因为婚约,只是水到渠成。若是真算起来,自己和辰大哥的情意或许不输给她。可昨日她见到他们俩在战火中紧紧相拥,她甚至见到辰大哥眼角的泪水,她才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那是生死情谊,那种感情来不得假,骗不了人。
    相比之下,自己的喜欢是那么不起眼,如同儿戏。所以她在这样真挚浓烈的感情面前放弃了,甚至连喜欢的权力都放弃了。
    芊素听到她的话忍俊不禁:“这沙岚姑娘的性子还真是……叫人没法子不喜欢。主子……”她一见到此刻进账的人,嘴边的话即刻凝住,在夏如安耳边悄悄说了句“皇上来了”便识趣地离开。
    皇祐景辰叹了口气走至她身边坐下,徐缓说道:“袁骁都和我说了……”
    “我还听说你生产才一个多月就匆匆赶来,为了隐藏踪迹还专挑险峻的山林行军,受了不少伤,吃了不少苦……我……我真想好好打你一顿。”说完果真在她盖着被子的臀部轻轻一拍。
    “嘶!”夏如安即刻龇牙咧嘴地喊叫起来,“好痛!”
    “怎么了!真弄痛了?”皇祐景辰心急地掀开被子欲查看伤势。
    却听见一阵闷笑,那笑声的主人回过头来,眸中闪着黠光,埋怨道:“谁叫你不理解我,还生我的气,叫你心疼担心也是应该的。”说完将脑袋靠在他的手上,活像只撒娇的猫儿。
    皇祐景辰怜惜地抚着她的粉颊:“我心疼担心得还不够吗……你瞧瞧你消瘦了多少……”他方才走开就是怕自己受不了,平时呵护至极的人,要他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打,他如何承受得起。
    夏如安闻言抬起手,同样是带着心疼和眷恋的眼神,轻轻抚上他瘦削枯槁的脸:“你不也是,都变丑了……”
    “你敢说我丑?”他俯下身对她一个劲儿地瘙痒,惹来她一阵颤笑,也引来帐外芊素等人的驻足和暗笑。
    营帐里流泻出的一汪暖融之气,给严肃紧张的连营注入一丝欢快的气氛,也为这动荡纷扰的初夏倾注了几分柔和亮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结局了哦!最后几章可能节奏稍快……我对战争描写真的有些无能……qaq但还是会按照大纲剧情走,不会乱掉,你们放心,下一章如果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千万莫慌,比如谁死了啥啥啥的,我保证我是亲妈,结局绝对是he。飘走~~~~( ▽#)=﹏﹏
    ☆、结局
    北曜与东褚之战旷日持久,一连经过三个月,已时值深秋,北曜的军队却还在延锡盘桓,被牵制着相持不下,举步维艰。
    “褚凌江这个人,果真不好对付。”这天皇祐景辰与沈柏年等人刚策划好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夏如安便在一旁来回踱步叹息。
    “别看中这个人面上云淡风轻,实则胸中沟壑万千,城府极深。”皇祐景辰一面查看着地形图,一面对夏如安说道,“更何况……他还没有软肋。”
    “软肋……”夏如安闻言若有所思,蓦地抬眸满目烁光,朱唇弧度渐起,“谁说没有软肋……我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
    夏如安眼中闪着狡黠的精光,自信满满地说道:“你等着,我偷偷去一趟褚太子东宫,将他的软肋带回来……”
    几日后,褚国军营。
    “太子,外头有人送来此物。”侍卫捧上一只锦盒说道。
    褚凌江打开盒子,见到盒中物件和字条双眼一沉,立时脸色紧绷。叫人备了马,独身往北曜军营策马而去。
    “刘箢呢?”他一见到夏如安,二话不说直接问祁苍月的下落。
    只见夏如安坐在案旁,手中拿了一卷书细细看着。一旁焚着香,摆着点心清茶。见到他微微抬起头来,“啧啧”了几声说道:“你瞧瞧你,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还没好好吃东西吧,月儿若是知道了,怕是心疼得紧。”
    “你……”褚凌江闻言眼眸微沉,下颚绷起。这情景何其相似!这不正是去年她来找自己要凌霄丸时候的情景,只是此时双方互换了角色。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睚眦必报的女子!
    夏如安放下书卷,单手托着腮,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月儿,还是为了刘箢?”
    “这有什么区别?”褚凌江英眉飞挑,一脸不解,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换句话说,你是为了月儿这个人而来,还是为了刘箢这个太子妃身份而来?”
    褚凌江几不可见地身形一僵,双目隐晦,语气持平地说道:“我来赴约,自然是因为她是我褚国的太子妃。”
    接着是良久的默然,直到轻微的瓷瓶落地声打破这片沉寂。
    “刘姑娘!你怎么了?刘姑娘……”着急的轻呼声从隔壁营帐内传来。
    褚凌江脊背一凛,忙飞奔过去。只见祁苍月倒在地上,嘴角流出黑血,显然是服了毒。
    “月儿!”褚凌江倏然变色,上前抱起她,“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
    “凌江哥哥……”祁苍月气若游丝,眼神迷离,“你不是要这天下么……我没有如安姐姐那样的本事,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少一颗绊脚石……”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咆哮道,“别说话,别说话了,我替你解毒,我一定可以医好你的……一定可以。”他尾音震颤,正欲抱起她,却被她轻轻扯住衣袖。
    “我自己下的毒……无人可解……”她声音已经粗嘎幽咽,“凌江哥哥,你答应我……不关如安姐姐的事……你别……别为难他们……”说完她吐出一口黑血。
    “月儿!”褚凌江见状方寸大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祁苍月低声无力地笑起来,眼角溢出两滴泪珠,眼神涣散,声调凄迷,“凌江哥哥……我……想回……回祁苍……我……我不想……不想再……”说着她又吐出几口黑血,声音戛然而止。
    “月儿……”褚凌江怔怔地看着她,整个人愣在原地,静默良久。
    “你知道……她最后想说什么吗?”仿佛是过去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对一旁同样是呆呆立着的夏如安幽幽开口,声音沙哑,双眼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的脸。“她想说……她不想再当太子妃刘箢了。”
    说完,他抱起她,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他神色木然,眼神空洞无力。仿佛每走一步,都用尽一生的力气。
    ……
    一个月后,褚国皇宫。
    房间里光线晦暗,只有几不可见的几缕光从窗棂透进来,桌椅上已蒙上了一层薄灰,满屋子的尘土酒味。案几前伏着一个人影,半醉半醒。
    “吱呀——”突然有人猛地推门进来,紧接着传来一道怒气冲天的声音,“你瞧瞧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都多少天了!堂堂褚国太子,为了一个女子……竟然……竟然……真是荒唐!”
    说话者气相威严,中等年纪,此时脸上满脸怒容。
    “父王……”褚凌江抬起头望他一眼,低低地笑起来,“为了一个女子?谁说我是为了……”他又笑起来,直到笑出声来,笑容带些苦楚,“是便又如何?”
    “你!”褚王气得横眉直竖,“你知不知道,只短短一个月,北曜已经从宪州一路打到善化了!你是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攻入长庆,攻入皇宫吗!”
    褚凌江闻言抬手又灌入一口酒,不发一言。
    褚王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露出颓然之色,哀叹了一口气幽声道:“江儿,这国家你不要了吗?这天下……你也不打算要了吗?”
    “天下……”褚凌江目光翳翳,良久有微光轻掠过,又蓦地暗沉。
    他缓缓站起身,饮下一旁放置已久的醒酒汤,未着铠甲,只拿了自己惯用的佩剑朝外走去。身影仿佛与世隔绝,背影更是坚决得好似有去无回。
    褚凌江骑着马飞驰,硬生生闯入北曜营帐,引起一阵骚动。
    “快!快!拦住他!快拦住他!”将士一个个都亮出兵刃想阻拦敌人的入侵,却几乎无人能招架住他的攻势。
    直到他来到主帐前,字里面迅疾地飞出一柄匕首,直朝他胸口飞来。他却避也不避,任由匕首呼啸着刺入他身体,摔下马去。
    “褚凌江……”夏如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上前查看他的伤势。“你为什么不躲?”
    “夏……我来把欠你的都还给你。”褚凌江轻咳几声,闷声说道:“你说你不喜欢欠别人,我也一样……可我欠了你太多。你知道的……不知道的……太多……”
    “你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夏如安听得云里雾里,还没有缓过神来。
    褚凌江没有理会她,兀自接着说道:“今日之后,我们恩怨两清……你还是北曜的皇后,而我……再不是褚国的太子……”他声音飘渺,发丝被风吹乱,枯槁消瘦的脸上表情淡漠,似是再没了从前的丰神俊朗。
    “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夏如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会死吗……”褚凌江看着湛蓝的天空,眼神空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去……去……咳……咳……”话未说完他猛地咳出几口鲜血。
    “褚凌江!”
    “第四十二次。”他微弱沙哑的声音散入风中,飘向云端天际。褚凌江渐渐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再没了声响。
    此时落叶遍地堆积,被风一阵阵吹乱打散。木樨花开得正盛,一如他们相识那年的深秋,落在地上,落在发上,静谧谧落完一整个秋。那香味自远处飘来,勾起夏如安遥远的回忆。
    她仿若看到那年月下,樨云山脚下的木樨林中,一个雍容闲雅的男子拨着九天琴,举着琵琶盏,声音清朗温厚——东有楚山,临江而立……在下楚临江。
    只是此刻天上无月,地上亦无琵琶盏和海棠酿。只余瑟瑟秋风泛着寒意,将时间都吹得萧条。
    北曜十年秋,褚太子毙于褚国善化北曜军营中,举国哀恸,为其守丧七日。是年,北曜对褚国大举进攻,于次年三月攻入褚国都城长庆,褚国归降。
    春寒犹料峭,日阳淡暖,三月春风微微泛寒。草木渐盛,春芽抽丝,北雁南归,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早春特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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