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她颤抖的双手即将掐上儿子细小白嫩的脖子时,儿子的哭声惊醒了她,让她再也下不去手了,只能抱着儿子,哭了个天昏地暗,为什么她的命就这么苦,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啊?
    萧定邦晚饭后单独来看女儿时,看得女儿红肿得几乎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他再是一生坚毅刚强,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好半晌方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已吩咐人替你们母子准备好了行礼,明儿便护送你们母子回京了,你今晚上好生睡一觉罢,省得明儿赶路时精神不济。”
    若林永继与二皇子不是起事得那般匆忙,而是大家多番商议后,谋定而后动,他自然要追随他们的,就像长子说的,他再忠肝义胆忠君爱国,在太子殿下心里,也早被贴上了二皇子党羽的标签,迟迟早早会钝刀子割肉,让他什么都不剩下的。
    可他们起事得那般匆忙,败得那般彻底,他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明知前面是火坑,也带着一家老小往下跳罢,自然得先度过眼下的难关,再慢慢的为将来筹谋,自然也只能对不住女儿和外孙了。
    二皇子妃已对父亲彻底死心了,听了父亲的话,好半晌方冷冷说道:“我们母子是逃无可逃,我带来的另外那个孩子,却并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有劳萧总兵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就当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求您了!”
    听得女儿连父亲都不愿意叫自己了,萧定邦无声的苦笑了一下,才点头道:“行,那个孩子我会尽快安排人远远的将他送走,让他平安长大,不至断了林家香火的,林永继到底也与我交好一场,就当是我为他尽的最后一点心意了。”
    二皇子妃该说的说了后,便撇过了头去,萧定邦等了半晌,等不到女儿再开口与自己说话,他自己纵有满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涩声扔下一句:“你别怪爹爹,爹爹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爹爹,还是其他人的夫君、父亲和祖父,不能只为你一个人而活,你保重!”推门怅然的出去了。
    余下二皇子妃想起父亲小时候待自己的疼爱,和如今待自己的绝情,又是一阵悲从中来,父亲他真的好绝情,他完全可以把他们母子远远儿的送走,说他们从没来过云贵呀!
    但转念一想,他们一开始就是奔的云贵方向,沿途怎么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而且她除了娘家,也根本没别的地儿可以投奔的,父亲将他们母子远远儿的送走就能撇清了?只怕更要让父皇和那个婢生子猜忌罢,那些人是父亲的亲人,又何尝不是她的亲人,她还是别连累大家了,怪只怪老天爷,偏让她托生在了这样的家庭里,偏又嫁进了天家!
    次日一早,二皇子妃便抱着儿子,坐上了回京的马车,本已在心里做了决定,以后就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的,但当看到父亲亲自抱了自己最小的一个侄儿,年纪正好与宇文琅相当的小孙子出来,让她将后者带回去,将宇文琅留下时,她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爹爹……”哭倒在了萧定邦的怀里。
    萧定邦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哽咽:“不是爹爹绝情,爹爹也是没有办法,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所幸他们两兄弟年纪差不多,相貌也差不多,便将来长大了,侄儿肖姑,想来也不会有人瞧出破绽来,你便带了他回京罢,琅哥儿就留下,我会亲自教养他成才的。”好容易才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外孙,但有一丝办法,他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囹圄?
    二皇子妃却在哭过之后,回绝了父亲的好意:“琅儿如今就是我的唯一了,我也是他的唯一,不管福祸,母子两个至少也是在一起的,便是死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爹爹就别为难五哥五嫂,也别为难自己了,手心是肉,手背难道就不是肉吗?”
    虽萧五爷是庶出的,与二皇子妃并无多深厚的情谊,到底也是身上流着相同血液的兄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皇子妃实在做不到让兄长的儿子代自己的儿子受过,何况她也的确受不了与儿子分开,要知道这一分开,极有可能就是一生一世。
    而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五哥五嫂纵然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又岂能不委屈不怨恨的?如今家里上下正是该同心协力的时候,她怎么能让父亲难做?
    萧定邦见女儿满脸的坚定,显然已是心意已决,只得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忍痛送走了女儿和外孙,心里则再次痛彻心扉的后悔起当初为何要将女儿嫁进天家来,若不是嫁进了天家,凭自家的权势,女儿在夫家必定是横着走的主儿,何至于在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后,眼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却又要遭受这样的噩运?可如今就算悔青了肠子,又还有什么意义!
    其时盛京城中已传开了太子殿下即将亲征福建,讨逆平叛之事,宇文策再是休息在家,这样大的消息也不可能传不到他耳朵里,立时便知道定是父亲阻止了由他挂帅,所以太子殿下才会亲征的,忙收拾一番,进了宫去求见宇文承川,见面后行了礼,第一句话便是:“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如何能以身涉险,而且京中也离不开殿下,还是由臣代殿下去罢。”
    宇文承川听得人来回‘荣亲王世子求见’时,已约莫猜到宇文策的来意了,如今见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不由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对福建有多熟,这一仗于我来说,不过是操练居多,十一哥难道还能不知道不成,你就放心罢,我虽不如你,能大败瓦剌贼子,逼得他们退回老巢去,打个小小的宗家父子还是没问题的,何况我们还有那么多床弩呢,必定回马到功成,凯旋归来的。”
    大乱当夜床弩在众目睽睽之下亮了相,之后自然再瞒不住了,若是早前,皇上自然要为东宫竟然有这么厉害的武器,却瞒着自己和大家而不高兴,如今却丝毫没表现出来,只下旨让兵部尽快大批量的生产,回头再组一只床弩队,以后便是大邺最王牌最精尖的部队了,所以宇文承川有此一说。
    宇文策闻言,忙道:“臣不是质疑殿下的能力,臣只是不想让太子殿下亲身涉险罢了,而且出去一趟回来后,臣竟发现待不惯盛京了似的,殿下就成全了臣罢。”这话倒不是虚的,他早前一直都忙忙碌碌,待在家里的时间,一日里也就睡觉那几个时辰,如今却时时都待在家里,关键还多了个他不是很知道该怎么与之相处的妻子,才十来日功夫,他就觉得身上都快长毛了,实在闲得难受。
    宇文承川深知宇文策的确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因笑道:“原来十一哥今儿是来找我诉苦,要官做来了,你放心,父皇早发了话,金吾卫腾骥卫乃至西山大营任你挑,怎么也得是个副指挥使以上的位子,当然,你要去五城兵马司也可以,只要你不嫌弃五城兵马司琐事繁多,不然五军都督府也成,如今父皇可视为你为宗室这一辈的第一人,铁定是要重用到底的。”
    “臣哪是那个意思,臣就是这些日子太闲了,觉得时间实在难打发……”宇文策虽知道宇文承川是在开玩笑,也少不得要自辩一番,不想话才起了个头,冬至便急匆匆跑了进来,行礼后道:“世子爷,才小刀托人递话进来,说是世子妃发作了,请您快回去呢!”
    宇文策早算着日子,丁氏临盆就在这几日,却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小会儿呢,她便发动了,忙起身向宇文承川道:“那臣就先告退了,等回头忙完了,再进宫来与殿下说话儿。”
    宇文承川笑道:“快回去快回去,女人生孩子可凶险着呢,有十一哥在,十一嫂也能安心些,等平安生产了,别忘了打发个人进宫报喜,也好让我们大家伙儿都高兴高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才你还说成日闲得难受,等孩子生下来后,你就会知道如今的闲日子是多么的难得多么的珍贵,会后悔你如今为何不好好珍惜了。”才送走了宇文策。
    待稍后回了后殿与顾蕴一说丁氏发动了,顾蕴也高兴起来,道:“你说十一嫂这一胎是会生儿子还是女儿,若是儿子便罢了,若是女儿,若大家不是同宗,我还真想与他们结个儿女亲家呢,十一哥的人品没的话,十一嫂也是个能干贤惠的,他们的女儿能差到哪里去?真是可惜了啊!”
    宇文承川笑道:“王叔早盼十一哥的儿子盼得什么似的,十一嫂这胎当然还是生儿子最好,至于咱们儿子的媳妇儿,虎父无犬子,我这么会挑媳妇儿,将来咱们儿子能差到哪里去?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是哦,您老脸皮那么厚,你儿子能差到哪里去?”顾蕴就笑着啐了他一口:“我的确是庸人自扰了。”
    到得晚间,荣王府送了好消息进宫:“荣亲王世子妃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
    宇文承川闻言,就看向了顾蕴,笑道:“看来王叔只能再等一年以上,才有望抱上孙子了。”
    顾蕴的关注点则不一样,忙问起冬至来:“那十一哥高兴吗?世子妃呢?其实先开花后结果也挺好的,以后姐姐才好帮着娘亲带后面的弟弟妹妹。”
    早前丁氏进宫时,曾好几次流露出想生儿子的意思,顾蕴能理解她的心,宇文策已快三十了,却仍没有儿子,她的压力可想而知,顾蕴还真怕她钻牛角尖了。
    冬至见问,笑道:“荣亲王一开始有些失望,但见到白白胖胖的小小姐后,就欢喜起来了,说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常有的,十一爷那么厉害,定然会很快就给他添一串孙子的。十一爷见到孩子后,也十分高兴,还当场给小小姐起了个小名儿叫‘飞飞’,而世子妃见王爷与十一爷都这么高兴,本来还有些意难平的,也跟着高兴起来,娘娘不必担心。”
    顾蕴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大家都高兴就好,等洗三之日我们再打发了人送礼出去,只可惜我不能亲自出去沾一沾十一嫂的喜气,指不定明儿也让我生个女儿呢?”
    宇文承川就摆手打发了冬至,方低笑道:“你想要女儿沾十一嫂的喜气有什么用,你得求我才成啊,不然,我们现在就生去?”
    彼时荣亲王府内,宇文策抱着新得的女儿,看着她花瓣一般娇嫩的小脸,还有左脸颊小小的梨涡,莫名却想到了顾蕴,也许,这是老天爷对他爱而不得的补偿?
    自此宇文策便百般疼爱起女儿来,不但让荣亲王府上下看在眼里,不敢因丁氏头胎生了女儿,就对她有丝毫轻慢,亦连丁氏娘家那些面和心不合的姐妹瞧得宇文策对宇文飞飞的疼爱后,也熄了暗地里幸灾乐祸的心,改为想与丁氏交好来,摆明了如今与丁氏交好于她们来说利大于弊,甚至丁氏还能成为她们在夫家最大的倚仗与靠山,她们除非是傻了,才继续与丁氏交恶呢。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过了几日,此番讨逆平叛的十万大军聚齐了,一应军需粮草也筹备得差不多了,顾蕴虽再舍不得宇文承川,也只能忍痛含泪的送走了他,好在如今宫里没有皇后,她这个太子妃就是最大的,想出宫根本无需与人报备,只消打发个人与何福海说一声,让他知道有这回事即可,顾蕴方得以带着念哥儿,一道将宇文承川一直送到了城外的十里坡。
    眼见顾蕴眼眶红红的,却一直倔强的不肯让眼泪落下来,念哥儿则一改往日的懒散,一直都大睁着眼睛盯着自己,似是感知到了很快就要与父亲分别一般,宇文承川的心情也是越发沉重起来,却强忍着与顾蕴开玩笑:“就这么舍不得我啊?那昨夜偏还要拦着我,说什么要保存体力。”
    顾蕴就啐了他一口,嘟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净说这些不正经的,也不怕念哥儿听了去,你别看他小,心里可明白着呢,指不定等你回来时,他都会叫爹爹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教会他叫爹爹后,再教他叫娘的。”
    宇文承川听得大是感动,道:“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这次我们准备得那般充分,保证能马到功成,你平日在宫里闲了,就找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她们说话儿去,不然召了四皇妹或是大舅母大伯母她们进宫也是一样,素日带孩子别太累了,别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不然养那么多奶娘宫女的做什么?等我回来,你要是瘦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通,顾蕴的眼泪几度都要忍不住,好容易忍住了,忙以玩笑话来岔开了:“我都记住了,你就别再啰嗦了,至于方才我说的要先教会念哥儿叫爹爹,你也不必太感动,我那是想着以后他要什么东西了,就先找你,而不必麻烦我。”
    宇文承川就佯怒的捏住了她的鼻子:“我就说嘛,你向来最看重这小子的,怎么肯在这事儿上让我抢先,敢情是打的这个主意。”
    顾蕴眼见时辰已不早了,待他抽回手后,便退后一步,屈膝福了下去:“殿下快出发罢,臣妾祝殿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宇文承川点点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方翻身上了马,由同样满身甲胄的韩卓季东亭等人簇拥着,跟在了正一排排井然有序经过的大军后面。
    余下顾蕴站在原地,一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后,方抱着念哥儿,满心怅然的上了马车,却并没有径自回宫,而是去了她在京郊的庄子,难得出来一趟,她自然要去探望一下韩夫人和韩慧生,算来她也有近两年没见过韩慧生的,此番后者又是劫后余生,她于情于理都该去亲探一番才是。
    韩夫人听得顾蕴来了,忙忙接了出来,待被顾蕴搀起来后,方笑道:“不知道娘娘今儿要来,方才得到消息时,娘娘已在外面下了车,要换衣裳都来不及了,还请娘娘千万别笑话儿我衣装不整才是。”
    她的衣装的确稍显简朴了,在家时穿穿还没什么,要见客就着实有慢待客人的嫌疑了,顾蕴却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客人,一家人义母还这般外道,实在太生分了,您再这样,以后我可不敢来了。慧生妹妹这两日好些了吗,我瞧您眼睛都沤下去了,人也瘦了一圈儿,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下人去做便是,凡事都要您亲力亲为,还养那些下人做什么?”
    韩夫人听得她问起韩慧生,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就变得越发勉强了,叹道:“慧生的情况就是有些不好,一直都没有好转,偏很快天气就要冷了,我原本想的是,赶在天冷之前,我们带了她去凌云峰,有大师他老人家亲自替她诊治,指不定很快就能好起来,可如今,你义父去了福建,我一个人纵是有心,也无力带了她去凌云峰,所以心里难免有些烦乱。不过娘娘也别担心,这里色色都齐全,到了冬日,把地龙一烧,再冷也有限了,应当还是没问题的。”
    又要担心女儿,怕女儿熬不过这个冬天,又不能阻止丈夫去为枉死的亲人们报仇,一偿多年的夙愿,也就难怪韩夫人满眼的血丝,满脸的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了……顾蕴不由暗暗摇头,笑道:“义母别急,前儿王坦去给我和念哥儿请平安脉时,我也问过他慧生妹妹的病情,听他说来,只要将养得当,慧生妹妹自己也一心想好起来,到明年春天还是没问题的,届时春暖花开,义父也早回来了,你们再去凌云峰岂非比现在更合适更安全?”
    韩夫人如今也没有旁的法子可想,只得点头道:“如此就承娘娘吉言了。”一面请顾蕴屋里吃茶去。
    顾蕴既来了,自然要先去看韩慧生,忙笑道:“我还是先去瞧瞧慧生妹妹罢,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她了,我们念哥儿更是第一次见姑姑,待会儿可不能闹姑姑啊。”
    韩夫人却道:“娘娘去瞧她可以,小殿下就不必了罢,他小人儿家家的,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这有什么。”顾蕴道,“妹妹得的又不是什么大症候,更不会传染,且就一会儿的功夫,哪里就至于过病气了?反倒是妹妹瞧得念哥儿这副生气勃勃的样子,指不定就越发想好起来了呢?”
    据王坦说来,韩慧生求生的意志不是很强烈,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消极的情绪,所以身体才迟迟不能转好,若能让她乐观起来,坚强起来,治起病来必定事半功倍。
    韩夫人见顾蕴坚持,私心里也想让韩慧生见见念哥儿,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任谁见了他都得忘记所有的烦心事,想来女儿也不例外,而女儿的病,最需要的不正是放开心胸,保持身心舒畅吗?
    于是祖孙三代被簇拥着一道去了后面韩慧生的屋子,屋里果然不出所料一股子药味儿,韩慧生则躺在床上,骨瘦如柴,一股子她这个年纪绝不该有的沉沉暮气,呆呆的盯着帐顶上的花纹,也不知在想什么,连韩夫人和顾蕴进来了都不知道。
    还是韩夫人上前柔声叫了声:“慧儿,你嫂嫂带着你小侄儿看你来了。”
    她才醒过了神来,见果然是顾蕴来了,还光彩照人,一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漂亮的样子,忙挣扎着要坐起来:“娘,怎么嫂嫂来了,您也不打发人过来告诉我一声,让我好先换件衣裳,我这样怎么见人嘛?”
    尤其是在昔日的情敌面前,虽然过去这一年多以来,她已慢慢意识到,自己待哥哥的感情,的确可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习惯使然,但于顾蕴,她心里还是多少有几分芥蒂几分不服的,怎么能容忍自己衣衫不整,满脸病容的与她打照面?
    韩夫人哪里知道女儿这点别扭的小心思,一面上前扶了她起来,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一面笑道:“你嫂嫂又不是外人,而且你如今还病着呢,一时穿衣裳一时脱衣裳的,没的白折腾。”吩咐丫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太子妃娘娘搬椅子沏茶来?”
    顾蕴倒是约莫能猜到一点韩慧生的心思,不过一笑置之罢了,连亲生的兄妹,忽然添了嫂嫂,做哥哥的将注意力分了大半到嫂嫂身上去,妹妹尚要心里发酸,言行间多少带几分出来呢,何况韩慧生还曾自以为喜欢过宇文承川?抱着念哥儿往椅子上坐了,便亲切的问候起韩慧生来:“慧生妹妹气色瞧着倒还可以,比我想象的要好上一些,是不是这两日身上又好些了?要我说,趁如今天气还算好,不冷不热的,至少午时前后,太阳最好时,妹妹该去园子里逛逛的,那样王太医再给妹妹治起病来,必定事半功倍。”
    日日窝在满是药味儿的屋子里,又不说开了窗户透气,入目所及的,也日日都是一样的摆设一样的狭小空间,便是好人也得给闷坏了,何况韩慧生本就是病人,心态也较常人更消极?
    这话一出,韩慧生还没说话,韩夫人已先道:“正是娘娘这话,我素日也是这样劝慧儿的,偏她总说身上乏得很,懒怠动,娘娘替我好生劝劝她罢。”
    顾蕴点点头,却不再劝韩慧生了,而是抱了念哥儿上前,笑道:“妹妹还没见过你小侄儿罢?你瞧他多可爱,尤其是笑起来时,你就是觉得有天大的烦心事,也算不得什么了,念哥儿,给姑姑笑一个,笑一个,对,就是这样……怎么样妹妹,我没骗你罢,你这会儿是不是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韩慧生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念哥儿这么小的孩子,本以为自己对小孩子无感的,谁知道见了念哥儿咧开小嘴冲自己笑的样子,心里立时柔软得一塌糊涂,本能的伸出手就想抱他去,却在手伸到一半时,忙忙收了回去,叫顾蕴道:“嫂嫂快把念哥儿抱开,别叫我过了病气给他。”
    没成想顾蕴却一把将念哥儿塞到了她怀里,笑道:“就这么一下下,哪里就至于过了病气给他,何况妹妹又不是什么大病,且别想那么多了,快仔细看看你侄儿,是像我还是像你哥哥,都说他眼睛鼻子像我,嘴巴和下巴像你哥哥,可我愣是一点儿没瞧出来,好几次都疑心莫不是稳婆抱错了?”
    韩慧生哪里抱过孩子,不由一阵手忙脚乱,但在顾蕴的指挥下,很快便抱得像模像样了,也得亏念哥儿如今大些了,脖子和背都能自己挺直了,不然她更得手足无措,饶是这样,依然将她弄了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片刻方道:“我瞧着,他眼睛的确像嫂嫂,其他地方倒是像哥哥多一些。”
    顾蕴笑道:“你也这么说,看来他眼睛的确像我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将来的孩子会像你更多一些,还是像未来妹夫更多一些?”
    “嫂嫂这话什么意思!”韩慧生本来还满满是笑的脸立时冷了下来,“明知道我身体不好,这辈子都不可能嫁人生子,还这样说,是安心戳我的心窝子吗?而且这样的话,嫂嫂觉得当着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说合适吗,也亏嫂嫂还是大家出身,如今更是万万人之上的太子妃!”
    韩夫人忙喝道:“慧儿你怎么说话的,这是你与太子妃娘娘说话应有的态度吗?”斥责女儿归斥责,看向顾蕴的眼神却多少有几分不赞同,显然也认为顾蕴不该与韩慧生说这样的话。
    顾蕴就暗叹了一口气,又想治病,又不忍下重药,怎么可能呢?她示意奶娘上前将念哥儿接过,与白兰等人一道退出去后,方正色道:“妹妹怎么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嫁人生子了?当年义母怀你前,也曾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当不了母亲了,同样的,待你生下来后,也以为以你的身体状况,怕是活不了几岁,可如今怎么样,你都二十岁了,还活得好好儿的,所以怎么就不可能了?关键是你得振作起来,将养好身体,如今你哥哥的地位越发稳固了,还不是天下才俊都任你挑任你选?这可是连公主都未必能有的待遇,我就不信,你就真没祈求过上苍,要长命百岁,能成亲生子,将来让义父义母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就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真真正正,完整的女人!”
    长篇大套的一席话,说得韩慧生怔住了,她当然祈求过上苍,让自己尽快好起来,不说成为父母的安慰与骄傲,至少也别再让他们随时都为她提心吊胆,一年到头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当然,若能让他们将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就更好了。
    可事实却是,她除了拖累他们,让他们为她流尽眼泪,操碎了心,甚至数度累得他们几乎为她赔上性命以外,压根儿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那她还活着干嘛呢,倒不如趁早死了,也好让父母过几年清闲的日子。
    所以,这才是韩慧生消极悲观的原因,她是真的不想再让父母和哥哥像此番这样,为自己操碎心,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甚至赔上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是真的不想再拖累他们了。
    她眼里不自觉流下了泪来,低声说道:“我当然祈求过,可这岂是祈求了就能实现的,那天下间也不会有那么多苦命人了,我这身体就这么不争气,我能怎么样呢?倒不如一了百了来得干净,至少还能让爹娘趁如今年纪还不大,过几年自己的清闲日子,而不必再经年累月的都围着我一个人打转,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了。”
    韩夫人已是哭得快泣不成声了:“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你就是我和你爹的一切,我们的生活是因为有了你才完整了,如果你不在了,我们哪还能生活,我们连活都活不下去了啊!”
    顾蕴也红了眼圈,道:“所以你现在还想死了就一了百了吗?义母辛辛苦苦生你养你一场,不是为了在为你操碎了心后,还要随你一道去死的,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该竭尽所能的回报他们吗?当然,以你如今的能力,也就只有养好身体,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也是唯一的回报了,至于其他的,就得等你养好身体后,慢慢来了,将来的事且不说,至少现在,你得把你身为女儿的角色给扮演好了罢?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除了亲身经历的人,其他人是体会不到,也替他们分担不了的。”
    韩慧生闻言,本来还想说就算她死了,父母也还有他们夫妇,有念哥儿,如今也说不出口了,再是胜似亲生,终究也不是亲生,且兄嫂与侄儿因为身份的原因,绝大多数时候都得待在宫里,纵有心到父母跟前儿尽孝承欢,也得有那个时间和机会才是……关键明明该她尽的孝,该她这个女儿的事,凭什么让别人来替她做?她每每都憎恶自己的病体,巴不得人人都能拿她当正常人看,可如今的行为,不恰是她在恃病而骄吗?
    待稍后出了韩慧生的房间,顾蕴方歉然向韩夫人道:“对不住义母,方才我不是故意要对慧生妹妹说那些狠话的,实在是看了她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心里好生难受,想着也许下了猛药,让她想开了,病反而就好了呢?她这病若自己不想开,便枯竹大师是神仙,也救不了啊,何况大师再是得道高僧,终究不是神仙。”
    她可不想季东亭与张焕耗费了那么多时间,花费了那么多钱财,更白白牺牲了那么多兄弟,好容易才将韩慧生给救回来了,她却转眼就把自己的小命儿给作没了,那大家那些努力与牺牲岂非全部都白费了?韩卓与韩夫人这么多年的小心翼翼与劳神费力也都白费了?
    韩夫人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何况这次韩慧生的消极悲观也让她有些心灰意冷了,她这么多年的辛苦这么多年的眼泪到底是为了什么?因摇头苦笑道:“其实这话你义父临走前,也早想对她说了,是我觉得不忍心,死活拉住了,可如今看来,她不下猛药是不行了,我感激娘娘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你?你且放心回去罢,她若能想通,当然就最好,若是不能,再好的大夫,也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也只能由她去了!”
    当下婆媳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了,顾蕴方辞了韩夫人,坐车回了宫里去。
    东宫与往日一般无二,可从大门口走到崇庆殿,再进到自己的寝殿,一路上每经过一个地方,顾蕴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宇文承川,想着他从这里经过时的样子,想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
    等坐到临窗的榻上,将念哥儿放上去任他自己手舞足蹈后,想起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得一个人用膳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带念哥儿,甚至有可能待宇文承川回来后,念哥儿已真不认得他了,顾蕴的心情就越发沮丧了,怎么就少了一个人,却感觉整个崇庆殿,乃至整个东宫都空了大半似的呢?
    她只能强迫自己忙起来,自己带孩子,能不假手奶娘的就不假手奶娘,自己处理东宫的一应琐事,能不假手底下人的就不假手底下人,总之让自己片刻也不得闲,方算是将宇文承川离开后的第一个日夜安然度过了。
    次日,许是知道宇文承川才离了京,顾蕴一定日子难熬,先是淑妃来了东宫陪顾蕴说话儿,稍后是五六两位皇子妃,再后来,三公主与四公主也来了,倒是凑了个齐活儿,让顾蕴又是汗颜又是感动,汗颜的是,怎么一个个的都把她当深闺怨妇,离了男人就空虚寂寞冷,不能过日子了?感动的自然是大家待她的一番情谊。
    于是让人支了桌子,又着人去将贤妃宁妃请了来,大家正好凑了两桌人打牌,中午则让膳房治了酒席送上来,大家一直乐呵到申末方散。
    第三日,祁夫人与平大太太又进宫求见,陪着顾蕴说了大半日的话儿,到下午才告辞了。
    这般一打岔,倒真把顾蕴心里的怅然与空虚冲散了大半,而接下来的日子,她也的确没空再伤悲怀秋了,四公主与天珠王子的婚事因前番的大乱被推迟了,如今乱象既平,自然要重新操办起来,毕竟二人年纪都不小了,好在四公主的嫁妆什么的都是现场的,又因牵涉到外邦,更多还是礼部和四夷馆在操心,顾蕴需要亲自过问的地方十分有限。
    再是五公主的驸马人选,也得开始挑选了,听说她如今日日都将自己关在屋里,连自己贴身服侍的人都不见,再这样下去,迟早得弄出病来,顾蕴可不想背上一个“刻薄失怙小姑”的名声,何况五公主如今也够可怜了,她能拉一把,就顺手拉一把罢。
    如此忙碌到十月中旬,总算将四公主与天珠王子的婚礼给办了,这一次,四公主再坐上花轿时,心境就与上次大不一样了,上次是满心的娇羞与期待,还有忐忑,这次却只剩下满满的心安,还有笃定,既是因为她已能确信天珠王子绝不是何继光那样的人,她绝不会再重蹈上次的覆辙,也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天下最好的兄嫂,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心里有足够的底气。
    果然三朝回门时,四公主的气色好得不得了,不用上胭脂也是两颊白里透红,可见与天珠王子夫妻有多恩爱与和睦。
    顾蕴看在眼里,方彻底放下心来,这世道对女人实在太残酷太不公平了,不管你身份有多尊贵,都是一样,只希望这一次,四公主能幸福到老罢!
    翌日,顾蕴起身更衣梳洗毕,用过早膳,吩咐奶娘等人务必照顾好念哥儿后,便带着白兰紫兰去了五公主的寝殿。
    果然五公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顾蕴进来,也不起身迎接,仍双手抱膝,坐在临窗的榻上发呆,若不是她的脸还是以前那张脸,虽又瘦又惨白,依然那么的精致,顾蕴简直要怀疑眼前的人,与曾经那个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的五公主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了。
    顾蕴摆手将屋里服侍的人都打发了后,方坐到了五公主对面,道:“五皇妹,你的驸马人选我已奉父皇之命,初步有了结果,一共三个人选,一个是安陆侯家的次子,一个是济宁侯家的幼子,一个是武定伯家的长子,据我打发出去私下打听的人回禀,三人都是相貌堂堂,人品上佳,你若是也觉得还行,我便让人安排时间,让他们都进宫,你亲自相看之后,再做最后的决定了。”
    五公主闻言,这才动了动身体,漠不关心的说道:“大皇嫂做主即可,我没什么可相看的。”反正她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任何靠山与倚仗,嫁到哪家去又有什么区别?不过,他们若以为她没有了倚仗,就可以随意的拿捏甚至是欺负她,就真是打错了主意,她不好过了,别人也休想好过!
    顾蕴就头疼起来,五公主这个样子,摆明了是破罐子破摔啊,偏她还不能任她破罐破摔下去,把主全权给她做了,不然将来她若是与驸马过得好了还罢,若是不好了,就都是她这个长嫂的错,她可不想白白背这样的黑锅。
    但再头疼,她也只能继续说道:“总是五皇妹一辈子的事,怎么能全由我做主?将来五皇妹万一与驸马过得不好了,该算谁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也有怨,偏这恨与怨根本发不出来,甚至根本不知道对着谁发去才好,可人的生命就只有一次,你又还这么年轻,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就真愿意将余生都用来恨与怨吗?你别忘了,你身上不止流着林家的血,更流着宇文家的血,所以,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完全不用这样自苦,我说句不好听的,到了今时今日,你就是作践死了自己,又还有谁会心疼?那你就更该自己爱自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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