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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人装模作样地把两房人聚在一处, 说要给两个侄子办庆功宴, 话说得极其漂亮:“咱们小五、小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才一出去就打了这样大的胜仗回来, 这是咱们范家祖先保佑, 也是三叔在天之灵保佑,咱们不得好好贺一贺的。”
    这话入情入理, 在场的个个点头。
    秦芬却在心里为难,杨家的宴席是二月初四, 若是恰巧撞上了那日,可怎么好。
    大夫人对着秦芬扫一眼,见秦芬连头也不抬, 不由得眯起眼睛, 脸上的笑容冷了些:“小七媳妇操办过年的那法子好,各人出力合伙办事, 事情办得果然圆滑漂亮,我想着, 咱们也照这个例办就是。”
    这话出来,范夫人和五少奶奶犹可,大房的两个媳妇, 却不满起来, 对视一眼,由大少奶奶出头:“太太明鉴, 这次三房两位叔叔立功了,哪有咱们抢着争风头的道理。”
    大房和三房,生子生孙,到如今已是第四代了,早不亲近了,大房的媳妇,断断没有给三房出力的道理。
    大夫人瞥一眼两个儿媳妇,使个严厉的眼神,接着把秦芬紧紧盯住,眼睛里的挑衅毫不遮掩:“小五、小七立功,这是咱们范家的大荣耀,大房不光得出力,还得出钱,这次咱们凑份子办宴,每个人都得添福。”
    秦芬办事向来不怕出力,前头便不曾留意大夫人唠叨些什么,只不住在肚子里转着杨家的宴席,到此时听见出钱凑份子的事,又看见大房两个妯娌不满的眼神,陡然明白过来,大夫人这次,是冲着自己来了。
    若是范离一个人,秦芬便能推了这事,偏生此次还带着五少爷两口子,五少奶奶在范府挣了多年,就是为了挣些脸面利益,此次怎么也不肯放手的。
    秦芬想到这里,看一眼上头的范夫人和五少奶奶,范夫人面上微微带些沉思,五少奶奶眼中,却燃起热切的火光。
    这事,八成是推不掉了。
    想到此处,秦芬便开口了:“这事是我们三房的事,合该咱们三房自己承担,大伯母和二位嫂嫂到时候来赏光赴宴就是,哪敢劳动大嫂二嫂出钱出力呢。”
    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顿时松了口气。
    五少奶奶却不肯了,要她说好话、献殷勤,她是绝不怕的,可是要她出钱,这是要她的命!
    “七弟妹,我瞧你也忒把大嫂和三嫂瞧小了,咱们三房有大喜事,她们定是高兴的,怎么会不愿意帮忙呢。”
    五少奶奶倒还有数,不曾把挤兑人家出钱的事说明白了,含糊地“帮忙”两个字,就飞快地带过了。
    秦芬听了,不由得啼笑皆非,这位五嫂的小聪明,原来全用在这上头了。
    然而秦芬实在不愿因为这事被拿捏,垂下眼帘一想,干脆花钱买个安生,于是对着各人一笑:“既是凤举领兵打了胜仗,我该做东,如若大伙不嫌弃,我来办这次宴席就是。”
    这次,五少奶奶又不愿意了,然而她总不好连着驳秦芬两次,只好自个儿低声嘟囔:“我不成白沾光的了。”
    她哪儿是嫌弃自己沾光呢,她是嫌秦芬把风头全抢走了。
    听了五少奶奶这句,秦芬简直又气得发笑了,这位五嫂,既想少出银子,又想多占面子,还真是个难缠的。
    大夫人想了这么个万全之策来算计秦芬,简直是得意非凡,这时瞧秦芬左右不讨好,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心里得意,说话又有了平日装腔作势的样子:
    “小七媳妇固然是又能干又有银子,可是也得给你三位嫂嫂显显才干么,前头不是还记得有功大家领么,这时候怎么能忘了呢。”
    范夫人也瞧出来大嫂是在算计自家儿媳了,她虽有心帮一帮秦芬,一时却想不出好法子,这时只好就着大夫人的话,轻轻劝解一句:“大嫂勿要开离儿媳妇的玩笑,她不是这样的人。”
    秦芬忽地想起杨家的宴席来,灵机一动,把那位舅老爷拿出来震吓大夫人:“大伯母容禀,二月初四我舅父家中办宴席的,咱们若是要给五哥、凤举办庆功宴,只怕要和我舅父家冲了,依理说我该顾着家里,可是舅父家的宴我一早就应了,没有反悔的道理,家里的宴,只怕得缓一缓。”
    无论如何,先使个拖字诀就是,拖上几天,便能想出办法来了。
    大夫人不曾料到秦芬还有这一招,听见秦芬抬出杨家来,便想往后缩,忽地看见三弟妹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想起三房婆媳两个近来的争端,一下子又眉花眼笑起来。
    她不去找秦芬说话,只对着范夫人开口:“弟妹,小七媳妇这么向着舅父家里,连自己亲相公的庆功宴,都不管不顾了?我是没法子的了,还得你这婆婆来劝劝。”
    范夫人对秦芬旁的都满意,唯独对她向着娘家不大高兴,此时见秦芬说的还是拐了弯的舅家,更不高兴了,脸上的神色淡淡,语气也只平平:
    “离儿媳妇,杨家门第虽高,到底不是你亲舅舅家,去不去的,原也无妨。我瞧还是顾着家里好些。”
    这话出来,秦芬顿时脸上一白,随即便恢复了平日的神态,霍然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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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太容禀,我为人处事无关什么门第高低、出身贵贱,而在于一个理字,杨家的宴在前,我答应下来也在前,自然该先顾着那头,并不为他家的门槛高不高的,家中有宴,我能赶得上自然赶,赶不上了,我也是无法的。”
    秦芬自及笄以来,一向四平八稳,少有动气的时候,此时一席话好似串挂鞭,又急又响,南音听了,连气都不敢喘了。
    范夫人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不曾多想,待秦芬扔出一串硬话,她才回过神来。
    自家这儿媳妇,乃是个庶出,就连大房那位口蜜腹剑的大嫂子,也从不提她出身的事,怎么自个儿偏偏昏起头,说什么嫡亲不嫡亲的话来!
    范夫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心下后悔,也不由得站起身来,然而她性子再和善,也拉不下面子对秦芬服软,这世上哪有婆婆对儿媳低头的道理。
    五少奶奶知道不好,连忙打个岔:“七弟妹的话固然有理,可是太太也是想着家里团聚,这才叫你留在家里的,并不为别的。”
    范夫人原还有些内疚的,听了五少奶奶的话,反倒冷下脸来。
    这世上哪个儿媳妇不是受着委屈过来的?就是她自己,如今不也常常受大嫂子的气,怎么偏这秦家五姑娘金贵,一点子风雨也经不得?
    范夫人看一看秦芬,眼里没了平日的和气:“我们也不好逼你,你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秦芬也不曾想到,一向软和慈善的范夫人,竟能撂下这样的硬话来。
    看一看胜券在握的大夫人,再看看幸灾乐祸的大房妯娌俩,秦芬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肚子里。
    今日原来是三堂会审来了,审她秦芬推脱家务,审她秦芬拔尖冒头,审她秦芬心向娘家,审她进门后,作下的各种“孽”。
    秦芬这时才明白什么叫费力不讨好,也终于明白了杨氏为什么总是一副慢悠悠的性子,就连小妾们闹到面前来,也能把事情减上几分办——不为别的,只是事缓则圆四个字罢了。
    因着范离外出打仗拼命,秦芬便想着做个贤内助,收拢范府人心、重夺三房产业,谁知办事操切,竟得罪了这府里的所有人!
    秦芬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一时不知该留还是该走,来回转两下头,竟碰上了五少奶奶怜悯的眼神。
    五少奶奶也并不算什么大善人,总是闻着甜味四处钻罢了,可是如今府里是秦芬待她最亲厚,也不因出身而看低她,她就是再没心肝,也不好意思帮着旁人指摘秦芬。
    见秦芬失魂落魄,五少奶奶心里愈发觉得这弟妹小孩子似的可怜,又故技重施起来:“弟妹,我肚子不舒服,你快送我回去!”
    今日两个儿媳妇都当众与自己唱反调,范夫人只觉得面上无光,对着五少奶奶,也没了平日的和蔼:“禾意这肚子也五个月了吧?怎么还这样不安生,若是不好,叫大夫进来诊脉开药才好。”
    五少奶奶立时要往回缩,然而秦芬却用力攥住了她的胳膊,微微一笑:“是,五嫂怀着三房的头一个孩子,自然金贵,我父亲识得一位已经致仕的老御医,若是五嫂不嫌,我替五嫂请来。”
    听见有这样的好大夫,五少奶奶哪还记得怕婆婆,一下子眼睛亮起来,拽着秦芬就往外走:“真的?好好好,劳你替我请来瞧瞧,若是能诊出男女,那就更好了!”
    大夫人瞧着三房两个侄媳妇出去,对着范夫人微微一笑:“弟妹,你瞧你这两位儿媳妇,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管教,我若是你呀……我反正是做不得你这样的好人。”
    范夫人虽然对两个儿媳妇有气,可到底还不曾糊涂得忘记是非,这时还记得替两个儿媳把话往回兜:“夔儿媳妇和离儿媳妇也自有她们的长处,大嫂子倒也不用一杆子打死。”
    大夫人面色一变,冷笑起来:“你们三房既然齐心,那自然是非要办这庆功宴的了,我这就放出话去,叫下头预备办宴,到时候办不好,丢的可不是我大房的脸!川儿媳妇,岭儿媳妇,你们回去就先预备起来。”
    大少奶奶心里叫苦不迭,婆婆要打擂台,自个儿去打就是,做什么捆着儿媳妇出钱出力,这拔的不还是儿子和孙子的毛么?
    秦芬心里有气,总是忍不住走到五少奶奶前头去,五少奶奶见了,心里叹口气,善解人意地放了秦芬走:“我想在院子里散散心,弟妹先回去吧。”
    妯娌两个还不曾分开,便瞧见两个婆子远远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嘟囔:“大夫人改了性子了,说要给咱们三房庆功,还说人人有份,都得帮着出力呢。”
    秦芬听了,不由得苦笑一声,得,大夫人这次,是把她秦芬和三房架在火上烤了。
    五少奶奶见秦芬好似喝了黄连汁似的,看也不忍看了,自道个乏了便走。
    待走出老远,五少奶奶和穗儿叹一声:“往常羡慕七少奶奶有那么个娘家,今日却不羡慕了,这婆家和娘家打起擂台,不全是媳妇受夹板气。”
    秦芬再怎么受夹板气,该赴的宴还是得赴,不为别的,她秦芬哪有资格去对杨家摆谱?
    她便是真愿意留在家里,也得看杨家高不高兴,杨家若是唤一声,她秦芬便是断了腿也得坐着软轿进杨家的内宅,倘若不去,她哪来的靠山和底气?
    秦芬倒是想做个清高的仙子来着,可是在这范府,是能做仙子的地方么?
    于是,秦芬一边忙着范府庆功宴的事,一边还得时时和杨氏通信往来。
    今日大少奶奶说碗碟得用缠花的,明日三少奶奶说席上得多摆甜点,零碎琐事,只把秦芬缠得头大。
    杨氏那头,也日日有口信传来,杨家所邀的贵客里,这个国公夫人讲究雅致,那个侯爵娘子喜欢端庄,穿衣打扮,全得留心,秦芬那衣橱妆匣,几乎不够用了。
    二月初四这一日,秦芬隆重打扮了往范夫人屋里请安,连个笑脸也没得,她早猜着这一出了,也不生气,只叙了家常便告退了。
    桃香见自家姑娘受气,气得恨不得要冒火,还没出垂花门,就絮叨起来:“太太如今可糊涂起来了,莫名其妙给姑娘甩什么脸子?她如今能硬气,还不全是姑娘给她挣来的脸面!”
    “罢了,太太又没把咱们关在府里不让出门,其余的什么脸啊话呀,就只当乱风吹过吧。”
    “哼,姑娘今儿见着咱们太太,再跟太太讨个主意,好好替姑娘出出气!”
    “得了,咱们太太难道专替我出气的?她一天多少事,三头六臂都忙不过来呢。”
    桃香见秦芬笑容也不如以前亮了,知道姑娘终究是不高兴的,不由得在心里叹起气来。
    到了二门前,马车却还没来,主仆两个知道这又是大夫人使的手段,也只好耐心等着。
    桃香等了片刻,用力跺一跺脚:“这不成,难道少奶奶就这么干等着?我去催一催!”
    说罢,不待秦芬应声,桃香便飞快地跑了开去。
    绕过夹巷,桃香先随手从路上扯了个小子去催马车,然后脚步不停,转到了下房去。
    此时正是奴仆们办差忙的时候,下房里无甚人在,桃香轻轻一唤,有贵立刻走了出来。
    “哦,是桃香姑娘,怎么了,少奶奶有事吩咐?”
    桃香跑了一路,火已散了大半,对着有贵,勉强还有副好声气:“我们少奶奶,受得好大的委屈!”
    有贵只听得少奶奶在内宅呼风唤雨,哪想到有人敢给她委屈受,眼见着少爷马上回家,若是知道自己没办好差事,还不把自己踹出二里地去。
    听了桃香的话,有贵立刻脸色一沉:“是谁?”
    桃香叽叽咕咕说了开来,才听几句,有贵就挂起苦笑。
    婆婆和儿媳妇,自古以来就是本糊涂账,这家务事就连王母娘娘都断不清,他能怎么办?
    桃香急着出门,飞快地说完就跑,扔下个有贵,啼笑皆非地站在原地。
    秦芬已上了马车,见桃香迟来,还问一句,桃香只觉得姑爷家来一定会替姑娘主持公道,这时心满意足,只摇头说无事。
    杨家的宴,耽误不得时辰,秦芬见桃香不像有心事的模样,便不再追问,催促马车赶紧出发。
    如今杨舅老爷,不,该称呼杨阁老了,已是内阁里呼风唤雨的人物,虽因着年资还不曾做上首辅,可是凭他自个儿,再凭着昭贵妃的盛宠,只怕那首辅的位子也是囊中之物。
    杨家的宴,多的是钻不进门的人。
    秦芬抖擞精神,未下马车便已挂上最亲切的笑容,对着门口的婆子,也讲足礼数,还没走到杨氏跟前,已和十来个官眷应酬了多个来回了。
    桃香从前也跟着来过杨家,可是那都是家宴,不曾请这样多外客,何时见过这阵仗,此时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
    主仆两个,各自在心里吊了一口气,到中午宴席将开未开时,才得以松口气。
    杨舅太太,擎着那青花盏,笑盈盈地对着众人道:“今儿咱们齐聚在此,一则是为着圣上大赦天下、加开恩科的喜事,二则是庆西北大捷。”
    她说着,轻轻对秦芬举一举杯:“咱们的两位范将军,已于上午京城啦,咱们该敬一敬范夫人。”
    秦芬心里自然高兴,起身对着杨舅太太遥遥举杯,浅啜一口酒,忽地又犯起愁来。
    他终于还是回京来了,那“庆功宴”,是逃也逃不脱了,大房还不知要怎么窜跳算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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