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盯住封墨:“也好。”
    少年人要走的弯路,自让他们去走,旁人不能代劳。
    左右宁烟屿早已轻舟渡过万重山,回首白云相望合。
    他们家师般般纵然待他薄情一些,也比洛神爱那小鬼要好得多,洛神爱呢,爱固炽烈,却如此狠心,把一心痴慕她的郎君骗得差点儿枭首示众。
    如此一想,太子殿下顿觉身轻如燕,心头块垒尽消。
    城中布防已毕,是时候回行辕,看看他的太子妃了,她的烧退了,这两日应当已经痊愈。
    师暄妍已有三日不见了她的太子殿下,她攒了满腹的话,想对他不吐不快,初始,她以为余生漫长,不急在这一时一刻,迟早也能寻到机会。
    可长安大战一触即发,宁恪嘴上说得信心十足胜券在握,可万一呢。
    若有万一……她实在无法承受。
    她心里愈发忐忑焦急。
    终于忍不住,她派春纤向率府去打听,问太子几时有闲,能回行辕稍事休息。
    春纤回来以后,却告知师暄妍,连刘府率,现今也见不到太子殿下。
    师暄妍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她竟一直对宁恪关心至少。
    以至于事到如今,想要找他之时,都没有头绪,更没有门路!
    她不禁懊悔不已,思来想去,怕是只有兄长那处能问了,于是又派夏柔去车骑将军府打听。
    夏柔回来时,道车骑将军府上几乎空无一人。
    师旭明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师暄妍添补了嫁妆,至于他本人,自诩粗人一个,用不着人服侍,府上更无置景,无论青天白日,还是黑灯瞎火,把大门敞开了都不见有人来盗,贼见了都得骂骂咧咧出去。
    因此师旭明一不在家,车骑将军府就连个鬼影也瞧不着。
    夜色倾落长安,昔日满城灯火通明、杲杲如昼的都城,现如今,却似闷在一滩冷水之中。
    宁烟屿率军打马从城中过,马蹄踏着月色,刚回到忠敬坊,便遇到夜晚等候在巷口的刘府率。
    刘府率急急忙忙催马近前,对太子殿下禀报:“殿下,今早太子妃遣女史来问您,几时有闲能回行辕,女史语气口吻听起来,好像有些着急,卑职记下了,一直在派人寻殿下。”
    宁烟屿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师暄妍,那夜,他们马车绕城,于车中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那个素来对他听之任之,却也无甚真意的小娘子,主动回吻了他。
    至今想来,他的唇上都仿佛有离离原上草被一把野火熊熊引燃的态势,一想,便唇上火热,唯独小娘子的唇舌,蕴藏解火的甘霖。
    难道,是她想他了?
    真的有这可能么。
    宁烟屿已经连着三日不寐,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小娘子一袭柔嫩的素衣,在他面前哭得如春雨濯枝般,憔悴苍白,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那纤细的颈子上,架着一柄精钢所铸的长刀,刀刃锋利,所抵之处,已经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望着自己的清眸里,噙满了泪水,写满了惧怕。
    那样的噩梦,绝不可以成真。
    所以他不敢有片刻松懈,明知汉王赢不了,却还是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太子妃寻孤何事?”
    宁烟屿停于马上,语含笑意道。
    刘府率回道:“卑职斗胆猜测,是太子妃思念殿下,数日不见,担忧殿下安危的缘故。”
    宁烟屿也已经几日不曾合眼了,也想回师般般的软榻上歇一歇,他轻一勾唇,握缰前行。
    黑暗之中,两片角落所夹的复道之上,一支箭镞被引上了弓弦。
    箭矢被银色月光,照出一点泠泠寒色,箭头所瞄之处,正是马背上宁烟屿的颅脑……
    *
    师暄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她好不容易等来了宁烟屿的消息,得知的,竟是太子于忠敬坊遇刺的消息。
    针线落入了簸箕,银针刺破了手指,扎出了一粒绯红的血珠,她仓皇地站了起来。
    这时,行辕之中已是一派慌乱,人声喧阗,她起身朝外奔去,簸箕坠落在地,线圈一圈圈地朝外滚落,化作一地狼藉。
    推开门,只见行辕中所有的回廊底下都亮起了宫灯,所有婆子女史、率卫部从,都举着灯笼火把,喧哗惊惶地站了满院。
    太子是被人横着抬回来的,他身上的玄色披氅此刻脱了下来,盖在身上,掩住了伤口。
    夜色中,抬担架的人如没头苍蝇般,在前方刘府率的引路下,一头扎进了寝房。
    师暄妍登时手脚寒凉,整个似被封冻在原地,不能呼吸。
    直至他们抬着宁烟屿从她身旁经过,步入房内,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气飘入鼻中,师暄妍终于惊醒。
    “殿下。”
    少女猛地回眸,心脏蓦地一抽,仿佛被钢刀搅入,疼得顿时几乎麻木。
    她追随着担架,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寝房。
    房中已充满了血液的腥味,他被挪上榻,仰面躺着,苍白冷峻的面容上血迹点点,犹如一簇簇诡异妖娆地绽放于雪中的红梅,生生划开了那片白璧无瑕的皮肤。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合着眼,一动不动。
    是师暄妍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在看到他满脸是血的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胸腔里一片空空荡荡的死寂。
    第75章
    师暄妍木然地待在那儿, 似忘了呼吸,手脚更不知如何摆动, 只眼睁睁看着医官将太子身上盖着的血淋淋的披氅掀开。
    他身上原本穿着一袭梨花雪色的圆领蟒纹织金长袍,披氅坠地之后,露出内里的情状。
    那身蟒服上当心之处,被利刃穿透,漫洇开大团的牡丹,猩红惹眼,触目心惊。
    血迹肆意蔓延了整幅衣衫,又何止源于胸前这一处。
    双臂、双腿、腰腹……
    到处都是创口, 到处都在渗血。
    他整个人都仿佛泡在了血水里。
    师暄妍的气息没有抽上来,她忽地恢复了几分力气,重重的一个趔趄,三步并作两步地栽倒在床榻下, 跪在榻前,她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宁烟屿遍布血痕的右掌。
    “宁恪……”
    颤抖的嗓音泄露了此刻的不安与绝望。
    可他只是合着双眼, 仿佛静静地睡着了, 感觉不到任何伤痛。
    医工慌乱地替太子殿下处理着创面, 对师暄妍道:“太子妃, 殿下重创,急需包扎,太子妃请先退出寝房。”
    师暄妍哪里肯退去, 她握着宁烟屿的右手, 眼泪扑簌簌不止地落, 摇头一步也不肯退。
    医工心忖,太子妃再不走, 他就势必要包扎了,包扎就得掀开殿下的衣襟,一旦掀开衣领露出殿下的“伤势”……
    那不就全露馅儿了么?
    想了想,医工急中生智道:“太子妃,行辕中乱糟糟的,外头也乱糟糟的,现下亟需一人稳定军心,太子妃,您就是不二人选呐。这个时候,消息决不能走露,否则汉王大军便会立刻乘势而来,长安即刻大乱。”
    没想到这医工百忙之际,说话竟然也极为镇定,颇有道理。
    师暄妍也明白,即使宁恪倒下,她也绝不可以倒下。
    外边的那些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太子殿下的消息,若是殿下有任何不测,风声泄露,长安城本就慌乱不堪的局面定会更加糟糕。
    她是太子妃,这个时候,不可以掉以轻心,不可以罔顾身上的重任。
    师暄妍平静的眸光,望一望躺在榻上,直将身下的床褥被衾也染得猩红的男子,握住他的手,缓缓低下唇。
    樱唇映在男人的手背上,似蛱蝶栖花般,轻盈地吻下来。
    “等我。”
    她轻声地在他耳畔说着。
    干燥的触感,含有无限的温情,犹如过电一般,窜入宁烟屿的血脉脊髓,直冲颅脑。
    但下一刻,那吻了他的小娘子,便撒手匆匆地离开了寝房,头也没回。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耳膜当中,宁烟屿不可置信地睁开了双眸。
    ……这就完了?
    医工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太子妃出了寝房,已经看不到内寝的情状了,他欢喜异常,向殿下报告:“殿下,太子妃心中果然是有您。”
    宁烟屿皱起了眉。
    这就算有他了?
    他没钟情过小娘子,也没与人两情相悦过,没有经验,可刚才师暄妍给他的反应,委实太淡定了些。
    “可孤怎么觉得,太子妃反应太过于镇定了?”
    她只是靠过来,握住他的手,然后,亲了一下,立刻就走。
    根本不像是心里有他。
    宁烟屿有点儿绝望,涂满了猪血的手掌一下盖住了额头,将额上也印上了血迹。
    太子殿下茫然道:“就连洛神爱,听到封墨只是被打了三十军棍都急得不轻,孤的太子妃,好像没事一样。孤真有那么失败么。”
    医工不擅安抚人心,沉吟了片刻后道:“或许,或者只是每个小娘子表达爱意的方式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太子妃心中一定是惦记着殿下的,她这会出去,是襄助殿下,稳固大局去了。”
    这只能说明,师般般是一个稳重的,有大局观的小娘子,好像也不能证明她喜欢他。
    宁烟屿被汉王的刺客于忠敬坊设伏,是将计就计,本意也是想通过行刺试探小娘子的心意,谁知越试探,越绝望。
    她果真是不大将他放在心上。
    难道是,还得再下点猛药?
    太子殿下攥住医工的手腕,一把将人扯到近前,将医工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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