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尤址不读这些书,听到天子和何廷仁的对话实际上已经晕了。
    大多数情况下,古代读书人就会如此,只想着靠现代的几个笑话和所谓科学知识就震住他们,这实际上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话说回来,就是林清韵这种为父报仇、杀害朝廷命官的事在唐朝武则天时代发生过。
    当时干这事的人叫徐元庆,他杀的人更牛逼,是御史大夫,属于部长级高官。
    杀了人以后,他就自首。
    这件事引发了‘法律与礼法’的冲突与危机,
    按照《礼记》所说: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就是你和你的杀父仇人都不应该处在一片天空下,这就是不共戴天的由来。
    《礼记·檀弓》还记载: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的意思是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仇人,回家拿武器都不用,直接冲上去开干就对了!
    那么好了,按照先圣所言,为父报仇就是对的啊。
    后来这事闹到武则天那里,她先是同意赦免,但后来又有个叫陈子昂言官,说这样不妥。杀人不偿命,这是坏了律法。
    最后定的办法是:杀了他,然后表彰他。
    到了柳宗元的时候,他就拿来嘲笑,说表彰和处死怎么能用于一个人身上呢?
    诛其可旌,兹谓滥。意思是处死可以表彰的人,这就叫乱杀。
    旌其可诛,兹谓僭。意思是表彰应该处死的人,这就是过失。
    最后的结果,整个唐代也没把这个事情给闹明白。
    这件事,其实更深层的反映了‘以德治国’和‘以法治国’的差异。它的意义实际上也比表面上的要大。不要说唐代了,放到后代,中国人还是会赞同那种杀掉母亲仇人,然后慷慨赴死的汉子。
    唐代的儒学也不是很兴盛,到了明代,像何廷仁这样的人马上就会站出来维护礼法这两个字。
    换句话说,
    朱厚照有理由认为,这就是柳宗元的驳复仇议其实就是人心所向。
    他站了起来,负手说:“至正德二十一年,大明算得上四夷宾服,也算得上民安物阜。不过治国之道,不仅在于物质多么丰富,国家与人一样,还是要有一种精神气。礼法,不能忘记。”
    何廷仁等三个臣子很少听到皇帝说这样的话,当即大喜,“皇上圣明!”
    “礼之大本,以防乱也。”他又呢喃重复了一句,“若是礼法不在,则人心必乱,人心混乱则国家安能四方安稳?传旨。”
    这两个字一说,侍从室的人是有膝跳反应的,皇帝大部分都是口语说说,但是他们落笔要成文章。
    这个本事可不容易,大多数人别说写别人的意思了,就是写自己的意思,八百字作文也写得跟狗爬似的。
    但是何廷仁就有这个本事,
    朱厚照说:“大明是以孝治天下,汉民族也是崇尚祖宗礼法的民族,朕为天子,要顺应民心民意、顺应先圣礼法,为倡导、维护、践行传统礼法而制定和实施律法,这才是律法存在的最大意义。
    正德一朝,以科学为代表的奇技淫巧大大方便了百姓的生活,但科学只是工具,吃精盐白糖、穿棉衣棉裤,并不意味着先圣所言便没有道理。相反,越是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之中,越是要谨记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崇俭戒奢、诚实谦虚的传统美德。”
    是的,他用上了传统美德这四个字。
    末了还加了一句,“旨意由内阁发。同时再传一句话给内阁,要他们想个法子,做点什么,扭转当前的民间与官场的风气,引导官员、百姓尊老爱幼、一心向善,不能任由社会风气肆意滑落,不可控制。对于明显违背传统礼教、明显污化社会风气、明显伤害百姓情感的言语和行为要进行适度的惩戒。”
    不夜城给他的感觉太奢华了。
    京师如此,估计江南更加夸张,长此以往,人们的心会慢慢改变,等到灾难降临的那一天,他们还会跟随历史的指引重新凝结吗?
    资本家是从来没有爱国两个字的,只要给钱,他什么都能卖。
    朱厚照是想学西方文化中较好的地方,但并不是把整个国家改造成一个近代的西方国家雏形,从大历史观来看,西方也就是大航海的四五百年厉害些,后来也开始东升西降了,再过几百年他能混成什么模样还难说呢。
    何廷仁手捧着这页纸则有些微微的激动,“陛下,是欲重推礼教?”
    “朕什么时候放弃过?”
    第九百零八章 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韩子仁又从诏狱里来,急急忙忙的要进宫见皇帝。
    不过在外面就叫尤址给安抚住了,说:“皇上已经下了旨意了,不杀。”
    “旨意下了?”韩子仁神情一滞,他本来还准备了一套说辞的。
    “皇上在批奏疏,你的事又有结果了,先不要打扰。”尤址拉着他往边上走,“子仁,要说这年头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咱们费尽心思说了半天,那个何廷仁与皇上随便聊了聊柳宗元这事就成了。”
    韩子仁能听得出尤址话语里的酸味。
    也难怪他,
    他们这些个太监一向不喜欢侍从室的人。
    倒也不能怪他们,主要是那些个文人臭清高,动不动就找他们‘麻烦’,换了谁谁还会看他们顺眼?
    “柳宗元?”举人出身的韩子仁拍了拍脑袋,“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怎么会把柳河东的《驳复仇议》给忘记了呢!”
    尤址眉头跳了跳,
    看这情况,就是他不知道,就是他是个大文盲是吧?
    “且不提那个姓柳的了。前日你抓了那么些人,剩余的人要怎么办?”
    韩子仁道:“客人大部分是放了,姓白的若只是报仇,说不准也能跟着这阵风捡回一条命,可惜他还犯了不少事,有的与报仇本身也没什么关系,而且皇上也不喜欢不夜城的大当家、二当家,他自然是留不下一条命。除他之外,按照各自罪名定刑即可。”
    “其余的女子,没有大错的也要放掉。”
    “公公的意思是……”
    “否则,外人会以为皇上是为了花魁而坏了国法。”
    但实际上,朱厚照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只不过这件事出来,
    林清韵也失去了普通生活的权力。
    就算像尤址说的这样,注意撇清‘花魁’这个词汇在这件事上的影响,但好事的老百姓才不会管那些。
    不把皇帝和花魁联系起来,这个故事作为谈资那都没有吸引力。
    这样传递之下,
    林清韵哪里还会有人敢娶啊?
    “尤公公。”
    乾清宫里出来一个小太监,“皇上找您呢。”
    尤址立马提步,“走吧,我们过去。”
    到了里面以后,韩子仁自然是把这一圈的事情全都再详细禀报了一遍。
    朱厚照听后说:“就这样办理吧。子仁,这件案子办完以后,你亲自到江南走一趟。”
    “是!”韩子仁问道:“不知陛下命臣南下,是为何事?”
    皇帝低下头,眼睛看着相互揉搓的手指,声音轻、也没什么感情,“朕估计不止是京师,在江南这样的繁华之地,官商之间不清白的估计也多。你的行程不要暴露,暗中探访,及时来报。”
    韩子仁心中一凛,“微臣遵旨。”
    “此番南下,你不必查什么很复杂的罪名,只着重一条就行了。”
    “请皇上明示。”
    “商人,乱政。”
    商人乱政的形式必然是花样百出,但不管什么花样,只要沾上这一条的,朱厚照都要拎出来处理一番。
    实际上,这其中的区分是很难的。
    毕竟大明官府现在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商人出海,甚至朝廷也经常为商人的商品销路而动用各种手段。
    可以说商人与官员本身就是粘连在了一起。
    不过我们这个民族的情感是有能力区分哪些粘连是可以的,哪些又是不可以的。
    这也是他要韩子仁及时来奏的原因,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
    他不要求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个都清白得和海瑞一样,但是明显有问题的那肯定不行。
    与此同时,
    他的那一道旨意出去以后,很快从内阁开始刮起一轮小风暴,
    尤其是现在正值春闱,不少举子聚集在京师,清晨起身听到朝廷下这样的旨意,自然是奔走相告,像是过年一般。
    在顾府。
    顾人仪这个传统清流身边聚集了一拨人,今天还真就是他们过年的好日子。
    他对这来访之客说:“皇上重视礼教与传统,这是宗社之幸、百姓之幸。不仅如此,皇上还要制定律法,加以惩戒,由此可见皇上从未轻视过儒学之道。”
    在藏书园,
    三五成群的读书人聚集,宣扬说:“朝廷重礼,正道必兴。值此春闱时刻下旨,想必也有鼓舞天下士子之意!”
    在国子监,
    ……
    ……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又重新强调礼法、儒学,某种程度上还会为科学的发展再开大门。
    因为天子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儒学传统是文化之根,科学再怎么样都是工具,动摇不了这个根,那随便科学家搞好了,正统永远都是正统。
    确认了这一点后,没有傻子再回去抨击科学了,因为你的正统身份被承认了,不需要再有危机感,为什么一定要反对皇帝同样推广的科学呢?
    是想给自己个人找点危机感?
    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中,
    林清韵走出了牢房,她往日认识的那些人,有的没那么幸运,或是杀头、或是流放、或是吃上几年牢饭,有的呢,正常过生活,没犯什么大事,勾引了有妇之夫把家里压箱底的钱都拿来嫖了什么的就算了,也和林清韵一样安安稳稳的出来了。
    出来之后,有一点‘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尤其是林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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