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记起事的那阵子,雪浓可是听不得沈宴秋三个字的,现在没当场放下筷子,都算好了。
    云氏打量她神色,也没有生气,只是闷闷不乐,想是下午那会儿被沈宴秋闹的,她这别扭性子,也只有心细的人才能猜透。
    云氏道,“宴秋也真是,还真买了个宅子给你云香姐姐,那得花不少钱,真是不值当。”
    雪浓小声道,“他给妙琴姐姐五千两陪嫁,给云香姐姐买宅子,大概也是比着妙琴姐姐的陪嫁买的,云香姐姐固然有不好的,可这也算的上公平。”
    云氏好笑道,“你不是跟你云香姐姐吵架了,怎么还帮着她说话?”
    雪浓道,“吵架归吵架,她对我没有坏心,况且那也是她该得的。”
    云氏点点头,笑看着她道,“那宴秋呢?宴秋对你也没有坏心啊,你为什么记恨他?”
    雪浓的眼睫抖了抖,这回就放下了筷子,准备离桌了。
    云氏唉一声,叫她坐下,她也不坐,云氏好笑道,“怎得恨起母亲了吗?”
    云氏对雪浓好,这半年来雪浓也是感同身受的,在雪浓心底,她就已经是母亲了,只不过她是高门贵妇,雪浓自觉得自己是孤女,唯恐惹得她鄙夷,就像以前在宣平侯府里,她从不敢叫周氏母亲,只叫的是夫人。
    雪浓连忙摆手,“没、没有……”
    云氏看她小心翼翼得模样,也是心疼,兀自红了眼圈,说道,“便是你恢复了记忆,我也是你母亲,你之前除了宴秋,最黏的就是我,现在母亲也不愿意叫了。”
    云氏立时淌眼泪,唬得雪浓忙道,“我不是、不是不愿叫您母亲,是怕冒犯了您。”
    云氏一沉脸,“哪里就冒犯了,我有你这个女儿欢喜还来不及,我岂是那等依权仗势的人,你这孩子是把我想坏了,纵然你生宴秋的气,可也不能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受连带,你都多少天没叫我母亲了?”
    她说着又要哭。
    雪浓再执拗也见不得她真哭,忙道,“母亲,您别哭,我只是以为……”
    “你以为我也像温家那群没良心的人?你以为我也会像那位宣平侯夫人佛口蛇心,人前笑颜,人后恶毒心狠?殊玉啊,你虽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女儿,从你养在我膝下,我才知道女儿有多贴心,我不是铁石心肠,你对我孝敬,我也是有眼睛看的,”云氏叹息着说。
    雪浓噙着泪靠到她怀里。
    云氏听她小声叫自己母亲,心里更觉宽慰,拍拍她的背道,“我做母亲的也想看着你好,那时候宴秋把你带回府,比谁都宝贝你,你跟他亲,我也舍不得把你嫁出去,若宴秋娶了你,正好还是在家里,可你有了记忆后就不再理宴秋了,我便知道,定是宴秋从前对你过分。”
    雪浓垂泪不语。
    云氏捏着帕子给她擦眼泪,心下舒了口气,能哭出来都不算事儿,说明她对沈宴秋是有情的。
    “宴秋那般混账,我是不能把你嫁给他的,你也十七了,我想还是先给你定门亲事,你说好不好?”云氏试探道。
    雪浓一窒,她和沈宴秋数度同房,早就没了清白,又怎么和别人定亲呢?
    况且,她也不想再嫁给其他人,在宣平侯府时,她想过孤身离府,在外行走做妇人装扮,也不会被人怀疑,可她现今在沈家,她是三房的姑娘,她的婚事自然是云氏来做主了。
    雪浓摇摇头,“母亲不是说舍不得把我嫁出去,我可以一辈子陪在母亲身边。”
    云氏笑她说傻话,道,“这有什么,你们小姑娘害羞,我当初在你这个年纪也害羞,不照样跟沈老三先定了亲事,这亲事先定了,也不急着嫁娶,你还能在我身边留两年。”
    云氏再岔开话说外头雨越下越大,等会子雪浓要回东厢房去歇息。
    雪浓紧要牙尖,唇瓣翕动,却吱不出声。
    云氏直颔首,要她不必说,“我都明白,没事的,母亲定给你挑个好人家。”
    雪浓还想再拒绝,她却摆摆手,安安静静吃了晚饭,等下人们服侍着漱完口,雪浓才起身告辞,正到门外边儿,雨下的实在大,根本走不成。
    雪浓便在廊外站了会儿。
    金雀道,“既走不掉,姑娘不如进屋里。”
    雪浓深深吸气,若进去再和云氏说话,云氏或许要给她挑上哪家哪家的公子了,她知道拒绝不了,但听不见就能装作不知。
    金雀道,“我猜夫人这会子应该在洗漱了,姑娘便是在外间坐坐也好过站在廊下吹风,您身子骨本来就不结实,若再淋雨生病,可怎生好。”
    雪浓才应着她的话进屋里,果然没见着云氏在外间,大约真去洗漱了,她便坐到椅子上等着外头雨停。
    不一会儿,那里间有响声,雪浓想着云氏洗漱完毕,自己不能不进去,正想起来,却听里间云氏在跟谁说话。
    “那事也不能怪宴秋,谁知道温家那么黑心肝,下了猛药,宴秋若冷眼旁观,那药也能要了殊玉的命,现在这事儿又不能说出口,殊玉还记恨着宴秋,殊不知宴秋也苦的很,终归是欺了殊玉,有苦说不出,我也知殊玉不会原谅他,既这么着,不如就叫他们彻底分开了,各自婚嫁的好。”
    雪浓呆愣坐着,原来……在王家那次,她真的被下了药,难怪她神志不清,沈宴秋是为了救她,才迫不得已的,她反倒怪上了他。
    金雀一见雪浓怔忡,赶忙到里间门口冲里头的云氏眨眨眼,“夫人快别说了,姑娘没走呢。”
    云氏哎呀一声,忙出来对雪浓道,“殊玉你别介怀,瞧我这大晚上的都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面上掩不住的尴尬。
    雪浓不敢看她眼睛,细细嘟哝着,“我没听见您说什么?外边儿雨小了,我先回房了,您也早点休息。”
    她匆匆出了屋,金雀跟后边儿喊着让她走慢点,她走的更快。
    云氏噗嗤笑出来,今儿可把这话给说出来了,还好有金雀同她配合,也不显得太刻意,她在里头说的也不是假话,那时她被沈宴秋抱回府,大夫看过侯就说的是极凶烈的迷情药,若没有得到纾解,那就堪比致命的虎狼药。
    现在误会也解开了,她再散散风,就这几天必能和好。
    第五十章
    云氏这厢说好的要给雪浓找婆家, 还是要做做样子,常跟雪浓说哪家的公子相貌好,哪家的公子人品好, 雪浓也只闷不做声, 这般有几日, 雪浓就总找由头避着来上房了。
    云氏岂有看不出来的, 觉得火候到了,也该瞅准时间添把大的。
    沈玉卿有沈宴秋这二十来日的悉心教导, 殿试上答题也不露怯, 很叫皇帝满意, 但他是沈宴秋的弟弟,碍于这层关系,皇帝没点他做武状元,看他年纪轻样貌也不错, 授他做了武探花。
    而王昀就没这么顺利了,他在殿试过的算顺利,但同榜进士内多才子,他在当中算不得多出众,进士授官也要调查家世背景,祖上三代都不放过,皇帝在看了他的相关情报后, 却是神色凝重,其他的进士全部授了官位,唯独他被搁置了。
    往年也有进士会被暂时搁置,但那是因为朝中没有空的合适官位, 要等在位的朝官退下来,进士便能替补进去, 就算是替补,进士们也能入翰林院供职。
    从去年到今年开始,因沈宴秋彻查满朝官员政绩,有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儿都被撤职了,按理来说这朝中一个小官职务还是能给到王昀的,可偏偏听不到风声。
    王昀都怕是自己在殿试上答的不好,惹皇帝不快,这才没有按常理授下官职,他先还踌躇满志,想着等殿试过后,去沈家求娶雪浓,这下竟是空想,当务之急,还是往沈家跑一趟,好求沈宴秋的意思,他怕自己这考中的进士都保不住。
    这几天,沈家三房正忙着给沈玉卿去万威武馆提亲,沈宴秋也在三房。
    之前已经请好了官媒,官媒当然先去万威武官探了女方家的意思,张环妍跟沈玉卿打闹惯了,这婚姻大事却依着父母,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
    为表对张家姑娘看重,是沈宴秋带着沈玉卿去提的亲,张家自然高兴,当下把两人亲事说定,正经要哪天成婚,还要两家再商议。
    等沈宴秋和沈玉卿回府,云氏欢喜的很,当晚便叫沈宴秋留在三房用饭,这样的大喜事,就是雪浓不高兴看见沈宴秋,也不能任性就不见人。
    一家人坐一桌子,雪浓低着头吃菜,只听桌上云氏和其他人说话。
    云氏道,“现在卿哥儿也定好了亲事,就剩宴秋你了,你这终身大事也该考虑,长幼有序,你这做哥哥的还没个着落,我想着还是要等你娶了人,卿哥儿才能成婚。”
    沈宴秋眼瞥过雪浓,雪浓整个儿耷拉着,瞧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是吃饭没停,菜也少夹,他笑道,“不急。”
    云氏也瞧过雪浓,雪浓就坐在她身边,当然能看见雪浓脸上的神色,已是颓丧着脸了,她要再说下去,雪浓得哭出来。
    云氏憋笑,倒没真说什么了,又转去说了沈玉卿几句,无非他现在是大人了,不能像以前那般张扬肆意,家里家外的,他也该学着撑一撑,好给沈宴秋卸一卸担子,这样他才能得空忙自己的终身大事。
    沈玉卿一脸纳闷,他还有什么终身大事可忙的,不都说好的要娶雪浓吗?
    脚下就被云氏给踢了一下。
    沈玉卿自不敢多言,只会应着说是。
    饭后本来各自散开,云氏又叫沈宴秋留下,说有事与他商议。
    有什么事还要避着人,左不过是为他挑一挑合适的姑娘。
    雪浓越发伤心,兀自离开,金雀跟她一路,还不知她心底如油煎,回房后故作担忧道,“姑娘是真不愿理二爷了吗?奴婢昨儿听夫人说,给姑娘已相看好了人家,就等着人家上门来提亲。”
    雪浓慢腾腾去了头发里的簪子,脸上已显哭像,但没哭出来。
    金雀又道,“刚刚夫人留二爷商议,怕也是商议二爷的婚事,府里面的爷们儿小姐都大了,姑娘既不愿和二爷再好,二爷怕也得另择未婚妻了。”
    她说罢,便到柜子前翻衣服,把雪浓晚间穿的衣物都找出来,只给她换上,好睡觉,可一转头,就见雪浓趴在镜台上哭,削薄的肩膀一颤一颤的,是真伤心透了。
    金雀寻思是不好上前劝的,这毕竟是姑娘的心事,戳穿了也叫她难堪。
    金雀遂蹑手蹑脚的出来,去了上房,恰好云氏送沈宴秋出来,她小声把自己在雪浓跟前说的复述了一遍。
    逗得云氏直乐,“你这丫头不愧是我教出来的,有眼力见儿。”
    她怕笑得太大声,东厢房那头听见了要恼,也小声道,“我和宴秋不过是在商议给卿哥儿办酒宴,庆祝一下他高中了的喜事,把这孩子吓坏了。”
    沈宴秋眉梢含着笑意,缓步往东厢房走。
    云氏招了金雀回屋里笑去,把空处留给沈宴秋和雪浓。
    雪浓哭了片刻,方觉自己太失态,忙转头往周遭扫过,金雀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她这才稍稍安心,没被人瞧见自己哭泣,那也就不怕会被云氏和沈宴秋知晓。
    她一阵失落,沈宴秋另娶他人,不也是全了她的心吗?她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因是晚睡的时辰,房内都送了供洗漱的水来,雪浓匆忙去木架子边净手洗脸,平复后才朝外唤了声金雀,也没听见金雀应,想是有事忙去了,索性自己换掉衣衫,穿上薄裙,是她晚睡时惯穿的。
    雪浓收拾好了,又睡不着觉,无所事事的翻看着话本子,她有不少话本子,都是沈宴秋给她的,这些话本子也就是些市井故事,经沈宴秋的手筛选过,沈宴秋断不会让她接触到那些阴沟里的龌龊。
    雪浓先前都不碰沈宴秋送的东西,这会子看了两眼,又丢回架子上,真郁郁寡欢的没劲。
    是时,外间有丫鬟说话声,听的不真切。
    雪浓有些好奇,慢慢踱步出了里间,循着声正好见沈宴秋靠在她常做针线活的美人榻上,外头的丫鬟送了茶水点心进来,他喝着茶,再闲适的逗小丫鬟樱儿,“你家姑娘跟前你也这么殷勤侍奉?”
    樱儿是外面的粗使丫鬟,外院的粗使丫鬟调派进来专做粗活的,像沈宴秋、雪浓这些公子小姐,她就是想服侍,也不配,今儿个是见院子里其他丫鬟都躲着不敢进屋里,她才胆大的跑进来,要给沈宴秋捶腿。
    樱儿道,“姑娘跟前有的是人服侍,哪里缺奴婢,奴婢是瞧二爷腿不舒服,才想给二爷捶捶腿。”
    沈宴秋漫不经心的笑着,眉眼里竟有了风流之态。
    明明他们也没说甚僭越之词,可雪浓难忍愤懑,杵在博古架旁揪着帕子生闷气,却不能上前斥责他们不知羞耻。
    樱儿想着定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得今晚后,她就能进大房,做通房丫鬟,成为半个主子了!
    樱儿赶忙就要跪下来给沈宴秋捶腿,倏然滚烫的茶水冲着她的头顶淋下来,烫的她跌坐到地上尖叫一声,再抬头,只见他高高在上的睥睨着她,薄唇掀动,“滚出去。”
    樱儿当即吓得退到门外,早有两个丫鬟等着,拧起她的耳朵,就把人带去见云氏发落。
    沈宴秋也只这瞬间显出矜冷倨傲的姿态,转过目光,看向雪浓,他又恢复成慵懒的神态,面色些许苍白,他凝视着博古架边半站着、半靠着的雪浓,她有些发怯,身上的薄裙衬出她纤细婀娜的身条,她侧垂过脸,想挪回里间。
    沈宴秋笑了笑,“有这么怕我?”
    雪浓紧抿着唇,倒有股倔强,不想被他看低,也拉不下脸回他。
    沈宴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茶,热腾腾的茶水喝下去,心窝子也没那么凉,他缓慢道,“过来。”
    言简意赅的两字,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雪浓也不想被他看低,就是过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会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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