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乡下,好似体验不到酷暑的滋味,空气中尽是绿叶翻滚的清新味道。
    枝繁叶茂的缝隙下,阳光错落相交。
    江怡从地里抱了个又圆又大的西瓜回来,外婆年年夏天都会种西瓜苗,今年也不例外。
    外婆家的小院前,打了一口天然水井,井水清凉,是冰镇西瓜的天然容器。
    江怡抱着西瓜蹲在井口前,洗了洗西瓜表面上的泥土,“咕咚”一声,西瓜滚落冰凉的井水中,泡上一两个小时,比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镇西瓜,口感还要好上许多。
    “姐姐。”
    下午五点左右,季甜补完课回来,一脸垂头丧气。
    小姑娘如今快十叁岁了,正是上初中的时候,季甜将书包随手丢在椅子上,吐槽说道:“我太后悔答应我妈暑假补课的要求了,放个假比我上学还累,啊啊啊后悔死了!寒假打死我都不补课了!”
    她嘴里叽里咕噜着,江怡全程只听到“后悔”两个字,身子莫名有些应激的紧绷起来。
    脑海中也不受控制想起那晚画面。
    谢京妄问她后不后悔。
    她没办法回答他,最后只能选择落荒而逃,当天晚上便回了乡下。
    算算时间,过两天她又要回伦敦了。
    下一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姐姐,你以前有请老师给你补过课吗?”
    季甜蹲在她身边,好奇的撑着下巴问她。
    越长大,她就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好厉害,从小学芭蕾,考上了京宜大学,又出国继续坚持梦想。
    小时候,她妈妈也给她报名去学了跳舞,第二天她就不乐意去了。
    光是最简单的韧带拉伸,都疼的她连路都不会走了,也不知道江怡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江怡回过神来,她想了想,还是没办法逃离掉谢京妄的身影。
    除了在跳芭蕾上有点天赋,有关学习的事儿,她的确没有谢京妄那样聪明。
    他天生脑子灵活,举一反叁,她还在琢磨数学题的第一步,一整题他都眼不带眨的写完了。
    从读书开始,她就没考过他,当然,语文除外。
    他不爱写作文,一动笔就容易跑题,能跑到十万八千里外的那种,每回都将语文老师气个够呛。
    他们高中不在一个班,她学舞蹈的,在特长班,语文成绩出众,教她和谢京妄的语文老师是同一个。
    每回考完试,她的作文都会被语文老师拿成范文让谢京妄全篇背诵。
    他还挺老实的,会真背,然后……下一次继续偏题。
    小时候,他笑她笨,她性子也倔,不肯再让他教自己写作业,每回都跑去找其他同学,打死不开口问他一句。
    后来发现他作文不会写后,倒主动去问他题目了,然后学着他以前嘲笑她的那股劲儿,原封不动的笑话他。
    就这样,那些不懂的题目,稀里糊涂的跟着他学会了。
    江怡笑了笑,摇头:“没请老师补过课。”
    因为她有谢京妄。
    季甜更羡慕了,“姐姐,你太厉害了。”
    江怡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看了眼时间,下午放井水里冰着的西瓜正好可以拿出来吃了,她抱着冰冰凉凉的西瓜往厨房走。
    “甜甜,吃西瓜。”
    她拿着水果刀切西瓜,咔嚓——清脆声响,西瓜表皮裂开,鲜红果肉露出来,独属于夏天的西瓜清甜味弥漫在空中。
    江怡切了半边西瓜,另外半边用保鲜膜套上,准备放着等舅舅、舅妈还有外婆回来时吃。
    见季甜没出声,江怡干脆拿着西瓜去找她,却看见季甜没站在门口了,她一蹦一蹦的往路边跑。
    她叮嘱了句:“甜甜,注意有车过来。”
    “是姐夫!”
    季甜喜滋滋的回。
    姐夫?
    江怡愣住,哪儿来的姐夫?
    正想着,一辆黑色阿斯顿马丁极为狂妄的横在路边,车门打开,男人身高颀长,黑色短袖,戴了一顶水洗做旧的棒球帽,斑驳阳光下,脖颈上的银色链条光芒刺眼。
    江怡晃了晃神。
    直到对方迈着一双长腿逐渐走近,那股浑不吝的劲儿,一瞧便知道只能是谢京妄。
    “姐夫!姐夫!”
    季甜嘴特甜的喊人,江怡觉得割裂。
    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年除夕谢京妄这混蛋在这儿,还把季甜逗哭了好几回,小丫头信誓旦旦的说,不要跟他玩了。
    怎么现在连姐夫都叫上了?
    江怡都不用想,这乱七八糟的称呼肯定是谢京妄教的。
    她有些无语,偏过头,牙齿咬着手里的西瓜,甜腻的汁水渗进口腔,有点冰牙齿。
    “比你姐姐讨人喜欢。”
    谢京妄不紧不慢的走过来,随意摘下棒球帽,黑色短发被压的有些乱,他拿手胡乱抓了两下,精致五官冲击感十足。
    季甜嘿嘿一笑,伸出手去,“上次说的好吃的。”
    谢京妄从口袋里摸出巧克力,丢到季甜手里,“再叫几声姐夫来听听。”?“姐夫!”
    季甜喊的干脆利落。
    江怡木着小脸说,“谢京妄,你乱教什么?”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有,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管我?”
    他态度比她还嚣张,仿佛她才是外来者。
    谢京妄高深眉骨下压,语气带着尖酸刻薄的劲儿,“不像某人,七年都不回来一趟,我年年来,比你熟多了。”
    季甜撕开巧克力的包装袋,咬上一口,含在嘴里,点头道:“姐夫过年都在我们家哦!外婆年年给他包红包,比我的还多呢。”
    说到红包,还有点不服气。
    谢京妄理直气壮的挑她一眼,一副“你没资格”评论的拽样子。
    江怡:“?”
    他来这里过年干嘛?
    谢京妄走到她身边,不讲理的抢过她手里给季甜拿的西瓜,点评一句:“切的太小,下次改进。”
    “……”
    上个月酒吧发生的事情谁都默契的没有再提。
    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好,今天舅舅、舅妈带着她去市里做检查了,老年人固有的毛病,得在市里医院住上两天,傍晚时分,打了电话过来,说今晚不回来了。
    让江怡领着季甜去镇上吃饭。
    谢京妄理所当然的跟着她们一块去了,江怡拿他没办法。
    七年前,他刚来这儿的时候,是冬天,对镇上一点儿都不熟悉,乖乖跟在她身后。
    但现在,对镇上不熟的人,变成了她。
    七年没回来,镇上许多地方都翻新了,街道也变的更为干净整洁,多了很多她没见过的店面商铺,陌生面孔也一并增多。
    谢京妄倒是坦然的和镇上阿姨们打招呼。
    他长得好看,从小就招人喜欢,更别说,出手也大方,买什么都是挑贵的选,老板娘们最稀罕他进店买东西了。
    最终是在一家馄饨饺子店坐下。
    季甜低着头,拿手机和朋友聊着天,江怡在看菜单。
    谢京妄坐在她对面,没和她搭话,挺幼稚的点了点她的菜单一角,“我要这个。”
    猪肉沫玉米馄饨饺子。
    她拍开他的手,“知道了。”
    等季甜选好后,她将菜单递给老板娘,“两份韭菜饺子,再要一份猪肉沫玉米馄饨。”
    语气停顿半秒,想也没想地又说:“馄饨不要放任何香菜、葱,他挑食,不吃。”
    话出口,江怡心脏猛的一紧,细密的涩感弥漫。
    老板娘问她:“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忌口的?”
    她突然有点说不出话来,能清晰感知到有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耳朵烧的慌,语气结巴:“……没什么了。”
    “行,那你们等等,很快就好了。”?老板娘拿着菜单下去了。
    谢京妄慢悠悠的抻直长腿,冷白指骨敲向桌面,笑的明显:“哦,原来七年过去,还有人把我的习惯记这么清楚啊。”
    “……”
    耳朵上的温度越来越烫,江怡忍不住端起一旁的干净水杯抿了下,羞恼说:“记个屁!还不是你太难伺候了,到时候有香菜和葱,又要说这个说那个……”
    话还没说完,余光瞥见谢京妄那漫不经心,一脸“听你狡辩”的样子,到喉咙里的话就咽了下去。
    算了。
    她撇开脸,语气温吞,却也没退缩:“你的习惯我不能记吗?我偏要记。”
    心虚。
    炸毛。
    恼羞成怒。
    啧。
    谢京妄懒懒一笑,指骨点着桌面的动作停下,不刺激她了。
    一顿简单的晚餐吃完,江怡心里莫名有团火烧的慌,她忍不住咬着嘴唇,心想,明早就该回伦敦了,看见他事情总会变得乱七八糟。
    乡下晚上总是睡得早。
    江怡在这儿住了一个月,每天十点准时犯困。
    教季甜写了半小时作业,谢京妄这人一直在这儿指手画脚,时不时批评一下她的方法笨,又说参考答案蠢。
    气的她当场想轰他出去。
    见他俩要吵起来了,季甜当机立断抱着作业溜了。
    “我自己写,姐姐姐夫你们先聊,拜拜!”
    “他才不是姐夫!”
    江怡气鼓鼓的回一句,站起身,往楼上走,走之前,冷言冷语地对着谢京妄丢下一句:“你自己去镇上宾馆住。”
    反正七年前他都住过一次了,现在他对镇上更熟悉了,住一晚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京妄劲瘦身影陷在沙发里,他垂着眼,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银色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翻盖。
    哒、哒。
    他突然开口:“江怡,你知道七年有多久吗?”
    脚步随着停下,喉咙不受控制的深咽,她没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粗粝指腹用力,火轮被摩擦摁响,银蓝色火焰跳跃,他眼睫很长,漆黑的眸看不出情绪。
    他们都没再出声。
    七年的时间有多久,彼此都太清楚了。
    她在伦敦,从最开始,用着从小就讲不好的口语和别人对话,到现在是一口标准的英伦腔。
    习惯了伦敦总是雾蒙蒙的天气,习惯了那边难吃的白人饭,习惯了走在街上看到的都是陌生的蓝眼棕发面孔。
    更习惯了,在每一次演出结束,一个人走下舞台。
    七年,真的太久了。
    久到这一次回来,她竟然发现,谢京妄居然也习惯了乡下的生活。
    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也会开始和街上的阿姨聊天,更能随便走进一家街边饭馆,吃着一碗十几块钱的馄饨。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或许比这更久。
    他在她留下的那个生活里,过了很久。
    谢京妄站起了身,他很高,头顶的壁灯光影落下,切割在脸上,立体分明。
    他看着她,俊脸上的表情冷静,漆暗眼眸好似一团即将熄灭的、奄奄一息的火,“江怡,我没有下一个七年等你了。”
    “所以——”
    你真的要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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