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亲亲她的脸颊,凤眸望不远处的骏马一扫,扯着嘴角冷笑道:“想必尤大人是忘了,早前赵大人与贾大人的两颗人头如何落的地。今日既是主动犯到我萧孑头上,那就别怪萧某人有求必应,手上长剑不留情!”
    “啊——”芜姜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望马背上抛去。
    夜幕之下一片血色,她仓惶中回头一看,只见地上已滚落几颗梁兵的人头。他已双目刺红,俨然从方才的柔情中化身为魔。忽地马背被狠狠一抽,听一声嘶长的鸣叫,便撒开腿飞快地驰骋起来。
    “萧孑,你不要死!我这就回城里去给你搬救兵——”芜姜凝了眼剑雨厮杀中萧孑英挺的身影,咬了咬牙狠心别过脸。
    “该死,别被那个小妞跑了!快给老子分出去一批,赶紧追!”尤熹在乱箭中尖声高叫。
    芜姜的耳后顿时添出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响。旷野凉风刮面,他们从三面迅速围近她,她根本没办法往回城的方向,只是拼尽全力地挥缰往前。
    但她的手臂与双腿其实并没有力气,满身子依旧是萧孑散不去的味道。那么多的箭射他,千余人围击他一个,怎生乱蒙蒙中回头看,竟看到他似乎中了好几支箭。
    “咻——”耳畔一阵疾风擦过,芜姜下意识身子一匍。被射中的马腿却忽然一歪,只听脚下轰隆隆滚石,身子毫无防备之下便栽下坡去。
    夜幕下一片漆黑,百余骑追兵轧上前来:“妈的,跑到崖边上来了!怎么办?大人还等着抓她回去孝敬皇上,这下连人带马滚下去……要不要下去看看?”
    “这么高,乌七抹黑的,下去准是死路一条。走着,不管了。”
    “也是,总算能生擒萧将军也是交差。”碎碎叨叨着,忽而便散去。
    “唔……”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芜姜沿着草叶枯枝往下滚着,半途中昏过去,只觉得撞上一道软软的什么东西,之后便再也没了意识。
    ☆、『第九八回』渡鱼1
    清晨的崖下雾气迷茫,四面都是草木,依稀可听见山涧流水潺潺的声音。
    芜姜躺在地上昏睡着,一袭月色男袍从肩颈上滑落,露出里头素白的小衫,上面沾着几道被枝干破开肌肤的红痕。额角也被划破了,白皙的脸蛋上唇瓣微启,似是在忍着什么痛苦。
    “吱吱,”小狐狸见她不醒,便用鼻子去蹭她。
    软软的,痒痒的,她睫毛微微颤了颤,渐自舒醒过来。看到一只洁白如雪的小狐狸,正睁着狭长的眼眸楚楚地望着自己,不由诧异:“归归?”
    “呜~~”归归像个委屈的稚儿,顿时往她的怀里拱去。从去年冬天分开到今岁盛夏,好久好久啊,她不在,慕容煜一想她的时候便对它坏。它的毛发都被染痛了。
    蹭了蹭毛绒绒的耳朵,忽而又焦虑地扑向另一边,示意芜姜看。
    芜姜怀里一空,这才发现昨晚上枕的原来是一条腿。瘦而修长的线条,看起来应是个年轻的男子。她顺着往上看,竟看到慕容煜靠在一张大石头上,正异常虚弱地半躺着。玄色鎏金边斜襟长袍半敞,墨发披散在腰间,俊美面庞上薄唇干涸,色潮红,看起来像是烧得很严重。
    “吱、吱吱,”小归归用舌头舔他,又把地上的野果子捡起来给他吃。他很艰难地挣扎醒过来,视物昏糊中,费力地把归归在怀中搂了楼,哑声自嘲:“天下人皆负我、妒我、欺我、笑我,想不到最后唯一留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你这只小狐狸……咳、咳咳……”
    接过果子想要吃,噗,却被芜姜用石子弹开去一旁,痛得他指尖发麻。
    芜姜看着他低垂的墨发:“慕容煜,你怎么会在这里?”
    熟悉的嗓音,此时此刻犹如天籁。慕容煜愣了一怔,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到芜姜惊讶又嫌恶地坐在自己跟前,他眼睛顿时一亮。然而随即想到前日被那一群梁兵欺侮的一幕,又阴凉地扯唇冷笑:“我若是不在这里,此刻怕已经化作你床前的一只厉鬼了。花凤仪,你不是要与那姓萧的梁将终成眷属么,如何也弄得这般狼狈?……被他甩了?”
    昏迷太久,筋骨痛麻,微挪动修长的身躯,那衣袍下的一柱擎天便被勾勒出来。他有些尴尬被芜姜看到,掩了掩。
    芜姜却已经看到了,懊恼地瞥了一眼,叱道:“你才被甩了呢,他早已不是梁人。你手下的管家带着尤熹到处找你,找不到你就把我和他卖了。你且在这里好自为之吧,我走了。刚才那果子有毒,想活命最好别再吃!”
    言毕撑着手臂站起来,准备离开。
    “嘶啦——”袍摆却被慕容煜一把拽住。慕容煜扑上来,顿地把她压在身下,阴恶地龇着牙:“想走?自从白石城外被他劫持,你已经给我戴了多少次绿帽子……花凤仪,想走可以,先把本王的毒解了再说!”
    他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便去扯她的头发。才发现她内里竟然没有穿小兜,那男袍下只着一抹素白的衫子,衫下娇媚夺目,烙满了萧孑簇新的痕迹。他忽地想起她早前中药时的迷离,修长手指便去拆解腰间的玉带,想要将这数月每日每夜对她的恨与执念倾解。
    “卑鄙慕容煜,无耻你……嗯!”芜姜挣扎着打他。
    那俊颜美得不可方物,此刻却如同一只双目刺红的夜叉。虽是身量清长且瘦,奈何到底是个男人,任芜姜怎样推搡着,也推他不走。
    慕容煜任凭芜姜又打脸又掐胳膊,那干涸的薄唇硬是俯着下来,咬上了她的脖子。
    此刻这沧海天地间,唯她一个是自己的解脱。就是下一刻死了也甘愿了。
    “呜~~”小狐狸看慕容煜扣着芜姜,俨然把她的衣袍撕下来了。还以为他在打芜姜,紧张得拼命叫,从后面扯着他的墨发和衣襟,把他往一旁拖。
    该死的,晓不晓得我在给你找娘亲!慕容煜愤怒不行,匀出一只手拎起它,用力甩去了三丈外。
    “啪,”正要朝芜姜的锁骨下滑去,额头却一瞬钝痛。看到她手上不知何时攥了颗石头,那石面上正沾着血滴。他伸手摸了摸,果然袅袅的鲜红淌下来。芜姜趁势又踹了一脚,本就处于体力透支中的他顿时倒去一旁,痛苦地龇牙道:“谋杀亲夫,小凤仪你……你真下得去手!”
    芜姜连忙站起来,迅速退到了几步外:“呸,信口胡诌。我的亲夫是萧孑,和你慕容煜没关系!”
    “吱、吱吱吱——”归归扑过来,狐狸尾巴在慕容煜的脸上脖子上一顿乱甩,为芜姜讨不平。
    慕容煜被撩得眼睛睁不开,只得颓唐地仰在地上嘘喘:“花凤仪……花芜姜……这世间的女人,我只能对你一个有反应,你不要我,我便真的生不如死了。”
    他气若游丝,那里因着碰了芜姜,愈加的嚣悍烧灼,清俊的脸骨亦痛苦地抽搐起来。
    芜姜被萧孑宠了这样久,今时早已不同与往日,自是晓得那个中难抑的煎熬。
    她便不想再看,不想再多理他一点点,话只怕说得不够狠:“慕容煜你坏事做尽,死了也是活该。我才不会因为你现在这样就同情你,这是你的报应。”
    走过去把归归抱起来,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天煞的!
    “哼……”慕容煜绝望得近乎要死去。
    晓得这小辣椒一生气几头牛也拽不回来,只得捡起一颗碎石子扔过去,扯唇冷笑道:“你最好呆在这里别动,尤熹他们一定正在找人。齐凰那小子天下之地理无所不知,若然此刻出谷被他们找到,那要伺候的便不是我慕容七……咳、咳咳……而是癸祝那个狗皇帝!”
    芜姜顿了一顿,依旧往前走。此处是个悬崖的半山腰,窄而狭长,植被茂密,遍布着繁花绿草,有泉水在石头间流淌。这两天慕容煜便是靠归归叼着叶子,来来回回地给他接一两滴水续命;还有那些解毒的、有毒的果子混合着乱吃,否则大抵早就饥渴而死。
    脚下一颗石子咕噜噜滚下山崖,芜姜往崖下看了看,只见万丈深渊幽不见底,不由后怕地打了个寒颤。若然不是斜坡上恰被慕容煜一条腿卡住,只怕自己现下早已经粉身碎骨了。
    看到前方有颗野桃树,因着日晒充足,树上结满了饱满的桃子,便打了十几颗下来,用袍摆兜着走回去。
    晌午光阴静谧,时有鸟儿啾鸣。她离着慕容煜远远地坐着,背对着他,只是看着崖下的风景。风把她乌亮的长发吹来拂去,就像她此刻心中凌乱的思绪。昨日和萧孑那些恩爱缠绵的画面又浮上眼前,那么狠而竭力地彼此交融着,一条性命都被他磨碎了。怎么忽而就生离死别了呢?
    她后来惊惶中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密箭如梭中,他的肩背好像中了两箭,看起来就像个盛怒的修罗。千余人绞杀他一个,也不晓得此刻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若然活着,为何此刻还不见他来找自己。
    欸,心里要乱死了。芜姜愁烦地抿了抿唇,回头睇了慕容煜一眼——又或者这世间的恶人总是不容易死的,就譬如慕容煜这条美蛇妖。萧孑比他还要坏。
    慕容煜看不懂芜姜那眯过来的眼神是甚么意思,他只是贪婪地在背后凝注着她。竟不晓得她的胃口几时变得这样好了,一连气吃了三颗桃子,还在无意识地接着往下吃。
    许是那位置的日头渐盛,她微微侧了下身子。他便看到了她额间的细汗,连汗也是那般楚楚可人,沿着微湿的长发蜿蜒而下。那适才被他撕开的衣襟在风中乱拂着,稍定睛一看,便可看到她内里娇拢的白与丰媚。一年未到就长成了这样好,再不似初遇时的清涩。
    他喉间有些道不出的孤独与酸楚,哑声问她:“他时常都是那样欺负你吗?……那个姓萧的冷阎王。”
    风把他虚弱的嗓音吹到芜姜的耳畔,芜姜只是不理,似作未曾听闻。
    慕容煜顿了顿,又自顾自道:“我真后悔带你去了那趟陵春,若是晓得我皇兄注定要败,本王应该早早就把癸祝毒死,然后带了你远走高飞……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哀凉的嗓音,又想起白石城外送她去见皇兄的那个夜晚。那时还是个十四少女,什么都不懂,多么纯澈,听阿青阿白说一段微有颜色的段子便脸颊儿红。他那时心里有多么不舍得她,皆因着皇兄的“大业”,什么都狠心地割舍下了。
    去他的大业!
    想到世间唯一一个哥哥的死无音讯,慕容煜的眼眶泛开红潮:“花凤仪,你在听我说么……小馋猫,几颗野桃子就恁的好吃,把你吃成耳聋了?枉我一颗真心这样爱你。也给我一颗,我已一夜未曾进过食物。”
    芜姜咬桃子的动作略微一顿,听他后半句,顷刻又像没听见,不回不应。
    周围静悄悄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风一吹便都是那桃子芳香的味道,慕容煜腹中饥渴,只得用石子扔她:“你还欠着我一条命,若非是我救你,你早就被匈奴侮辱了。如果不是我带你去陵春城见萧孑,那个混蛋怕是早已娶了公主,做了驸马,你又哪里能激怒他替你打天下……今次若非我勾你一腿,你此刻亦早已魂飞魄散,现在却这般绝情不睬人么?……”
    正要在数算,一颗桃子砸过来,咕噜噜滚去了地上。
    “要吃就吃,吃了桃子就给我闭嘴,再碎叨割你舌头!”看见芜姜侧着身子,凶巴巴抿着唇,把脚边的一扎草药扔给自己。
    他狐疑着捡起来:“这是什么?是想把我毒死么?”
    芜姜瞪了他一眼:“牲畜发椿时用来下火的药草,从前阿耶的院子里常晒,你不吃,真废了我可不管你。”
    哼,明明就还是关心自己。
    瞅着芜姜娇嫩的小脸儿,慕容煜是有多么的想把她当做桃子啃一口。
    然而那里实在是绷痛至极,只得龇着牙,往石头上一靠:“我吃……但我若是吃死了,死之前也定要拉着你与我共赴黄泉。便是投胎,也须得叫你再做本王的女人!”
    ☆、『第九九回』渡鱼2
    慕容煜正要把一扎药草往嘴里送,芜姜回头瞥了一眼:“你用石头砸成沫,吃草汁与渣渣。”
    他脑袋里只觉一群吃草的马奔腾而过,讽弄地低笑道:“真当我是畜牲?我若是,你此刻还能安然地坐在那里?”
    芜姜蠕了蠕嘴角,不应他。
    他却晓得她听了进去,个嘴硬心软的小妞。心里到底有些暖,便照着她说的做。
    那草汁苦咸且涩,着实难以下咽,简直都要怀疑她是不是落井下石故意戏弄自己。然而看她那么认真的小脸,他便闭起眼睛,一口气全咽了下去。
    芜姜一目不错地盯着慕容煜,心里其实有点紧张,毕竟那草药阿耶只给牲畜吃过,人吃了会怎样还不晓得呢。见慕容煜吃完并无甚么变化,不由默默松了口气。
    但是顷刻,慕容煜的呼吸就上不来了,像被卡住脖子,俊美的脸庞红一阵白一阵的。费力地撑着手,试图站起来:“花凤仪,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你想杀了我么?”
    芜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窘迫地往后退:“谁想杀你了?为了帮你拔这些草药,我还被石棱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你看。”晃了晃手臂给他看。
    又白又嫩的一截儿,简直恨不得把她扯过来箍进怀里。慕容煜贪婪地看了一眼,奈何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只得又重新坐回去,虚弱地喘着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么悲凉与绝望的语调,墨发如缎一般遮住他眼帘,狭长的狐眸中都是痛苦。
    芜姜心里咚咚跳,又怕他真死掉,又不敢靠近,只得不远不近地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坐着。她的身上也很痛,此刻日头渐盛,那些被划出血的道子因为阳光的曝晒而浸了汗水,咸咸辣辣的疼。她撕扯衣帛包扎着,忽而就困得打起盹来。
    光阴渐往午后,天上的日头被乌云遮住,忽然听几声“轰隆”巨响,一道闪电从头顶劈过,紧接着硕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下雨了。芜姜赶紧抱着脑袋,藏进方才摘桃子时看到的山洞里。
    “淅沥沙拉”,树叶子被雨水打得一颤一颤,雨下得越来越猛。小狐狸试图冲出去又不敢,刨着芜姜的胸口“吱吱”叫不停。
    芜姜靠在洞壁上,忽然记起来慕容煜还在外面。本来不想去管他,奈何眼前总拂不去他那双忧伤的眼神。不由低头问归归:“你可是要我去救他?”
    “呜呜~~”归归发出嘤呜的哀鸣,目光楚楚地求着芜姜。
    小可怜儿,难得被他那般虐待,还能对他这样不离不弃。芜姜只得站起来。
    大石头边上,慕容煜已经被滂沱的大雨浇得狼狈。雨水顺着他的青丝往下流淌,将他一袭玄色斜襟长袍黏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修长的身型。那里好像下去了许多,只是面色苍白得可怕,眼周亦在泛红。
    看得人莫名不忍心。
    芜姜便摇他:“慕容煜,慕容煜你醒醒!”
    却醒不来,嘴角溢出一缕鲜红,头垂下去。
    芜姜连忙蹲下身子,试了试他的鼻吸。连呼吸都很微弱了。一时间也害怕起来,她并没有真的想过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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