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慕容复已有了远超他年龄的内力修为,还是禁不住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鲜血来。
    王语嫣适才看着慕容复神情,已经略有不祥之感,见他为了化解仇怨左右受掌,嘴角流下鲜血,一时间魂飞魄散,瘫软地跪在地上。
    “女施主,你没事吧?”虚竹见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竟像是随时要昏死过去一般,便惴惴地问道。
    王语嫣置若罔闻,只是紧盯着慕容博与萧远山掌间的慕容复。
    随着内力的比拼越来越激烈,萧远山的脸上被一阵红气所笼罩,而慕容博面上则是绿意森森,慕容复额上汗珠滚滚而下,面色时而发红时而发青。三人身上腾散出强烈的劲气,周围书架上的书页都纷纷振动起来,沙沙作响。
    王语嫣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她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牙齿咯咯地打着寒战,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不得不一口咬住自己手臂,才能吞下内心底冲上来的那一声尖叫。
    玄慈此时已走了过来,将叶二娘与虚竹穴道解开。虚竹拉住叶二娘的手,担忧地说:“娘,你去劝劝那位女施主,你看她把自己都咬出血了。”
    叶二娘道:“傻儿子,她是担心自己夫君,旁人怎么能劝得了呢?”
    玄慈明白,王语嫣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叫出声来,若是慕容复听到妻子尖叫陡然受惊分神,那真气一运岔,绝对无法抵御慕容博与萧远山两人的内力夹攻。叹口气,他低声道:“阿弥陀佛,生死自有天定,女施主勿要过于忧心。”
    过了一会儿,王语嫣才放下手臂,缓缓说道:“方丈,我有个不情之请,还劳烦你多费心,若是……我功力尚浅,一个人恐怕拉不开他们。”
    玄慈明白她的用意,点头道:“老衲便是舍了这一身修为,也会帮助女施主,在事态无法控制前分开他们三人。”
    再看慕容复那边,其实三人对上掌那一刻,慕容博心中便大大地后悔起来。他已经是老了,慕容家将来的兴衰全寄予慕容复一人身上,他头一个便不希望慕容复有什么闪失。但是萧远山那边的内力已经气势汹汹地逼近,若是他不继续发力,便是慕容复一人独自对抗萧远山了,是以他只好继续在掌中注入内力。
    而萧远山虽然对慕容复本人没有什么恶感,但既然是仇人的儿子,虽然他内心并不想杀他,却还是把他划拨进了“可以杀”的范畴。哪怕是让慕容博尝一尝为儿子提心吊胆的滋味,萧远山也觉得似乎解恨了不少。他性子直率,一旦决定之后便不留余地,掌力迅猛无比。
    慕容复夹在二人当中,刚一开始时的确是吃了点苦头,上一刻还是如同置身盛夏沙漠中似的酷热难当,下一刻却又如堕入冰窟雪窖一般寒意逼人,浑身经脉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甚是煎熬。
    “嫣儿此刻必是为我悬着心,不能吓着她……”他这么想着,缓缓运息,努力运起全身的内力去抗衡慕容博与萧远山的掌力。
    他感觉到父亲的内力阴寒冰冷,而萧远山的则是滚烫燥热,心中灵感突至,若是不硬受生抗,而是想个法子将这两股内力引至一处互相抵消,岂不是能减轻自己痛楚?
    北冥神功除了教人吸取他人内力之外,还有灵活引导真气在各条经脉之中游走,从而达到融合吸收内力的功用。他努力回想着关于融功的那一部分内容,再结合自己原有的小无相功,试图忽略那忽冷忽热的痛苦滋味,引导着真气在自己的奇经八脉之中运行起来。
    他渐渐摸到了门路,不让寒气与暖气直接硬碰硬地对上,而是分别引至相对应属性的脉络之后,在自己体内运行一周,再慢慢在气海之中交会消融,这样冷热交锋便没有那么剧烈了。再稍过一会,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引导循环,自发地如此运作起来。
    王语嫣在泪眼朦胧之中,发现萧远山脸上的红光与慕容博脸上的绿意都逐渐淡了下去,而慕容复的脸更是回复了平时的颜色,再也没有那么吓人。她拿袖子擦擦眼睛,再定睛瞧了一瞧,捅捅身边的虚竹:“呆和尚,他们脸上的颜色是不是都浅了一点?是不是我看错了?”
    “女施主,我瞧着也是淡了一些。”虚竹摸摸自己的光头,老实说道。
    “不错,以老衲看来,慕容公子如今就像一座桥梁,让萧老施主与慕容老施主身上过盛的阳气与阴气交换汇通,不仅他自己不会再受重伤,对萧老施主与慕容老施主也是不止无害,更是有益。”玄慈大为赞叹,“慕容世家果然是人才辈出,慕容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当时扫地僧用龟息之法之后,命慕容博与萧远山交换内力,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用一方之有余去补另一方之不足。此刻慕容复为了自保,竟然误打误撞地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之上,对慕容博与萧远山的内伤也有治疗作用。
    慕容复作为慕容博与萧远山之外的第三方,避免了阴气与阳气的直接交锋,而是让两股真气锋芒渐敛之时再温缓融合,反而比两人直接双手对握、互送真气要来得更有效。只是两种真气互相抵消,慕容博与萧远山体内的内力也就越来越少,他只摸到了让这场内力比拼的伤亡减低到最小的诀窍,却还无法劝止下他们。
    一直以来,高手之间的内力对决,都是以其中至少一方的重伤甚至是生命作为代价,才从而划上句点的。
    随着萧远山与慕容博的两种截然相反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在慕容复身上交会,他们俩从一开始的精气蓬勃,慢慢因着内力的损耗而变得有些脸色憔悴。三人身上散发的劲气也越来越强,周围书架已经有不少书册扑通掉落,甚是零乱。
    “如此下去,虽是慕容公子的性命无忧,但萧老施主与慕容老施主,怕是要油尽灯枯了。”玄慈摇摇头,“他们二人求胜心切,半点也不退让,慕容公子一心化解,却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如今要他们撤出,竟是难上加难。”
    王语嫣咬牙道:“方丈,以你我二人之力,能将他们三人分开么?”
    玄慈道:“如今他们三人虽然是以命相搏,却是阴阳两种内力达到了平衡,在其中一方耗尽体力之前,是不会有事的。若是以外力强行打破这种平衡,必会引起震荡冲击。老衲待罪之身,是无可顾惜的,女施主风华正盛,还是看着老衲去做便是了。”
    听他如此说,叶二娘将眼看住他,热泪凄然滚下,虽然并未哭泣出声,但那目光中的眷恋与绝望教人心碎。玄慈转过眼并不看她,叹口气:“孽障,冤孽……你还是从此都勘破些罢。照顾好虚竹,便是了。”
    虚竹懵懵地问:“爹,你要做什么去?我帮你。”
    玄慈微笑道:“此事你帮不得的。”说着,便要起身上前。
    此时只听得劲气一阵不住的激荡,书架上倒有一多半的书册都被震落在地。原来是萧远山久攻不下,心情焦躁,孤注一掷地注入了更强劲的内力,慕容复体内被阳气占了上风,一时之间也是红气大盛。
    “唉,这两位居士总是将这藏经阁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今日又将这么多书册丢到地上,这又是为何呢?”
    长窗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众人都是一凛,来人是何时来的,他们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只有王语嫣心知,传说中的扫地僧终于被惊动了,她心中焦急,只盼着他快点进来把这呈胶着状态的三人赶快分开。
    扫地僧身穿青袍,形容枯瘦,脸上几根稀疏长须已是全白,眼神迟钝,动作也有气无力的,见他慢吞吞地提着一把扫帚进得阁来,众人皆是奇怪:此人不像是身怀绝世武功,却为何在这么多高手都丝毫未觉的情况之下躲在藏经阁?
    扫地僧瞧了瞧慕容博、慕容复与萧远山,摇了摇头,将佛法与少林绝学之间的必要联系说了,又叹道:“两位居士弃精妙佛法于不顾,只沉迷于武功,如今内伤已种下根来,再这么一比拼,今后怕是武学上难以再精进了。”
    他说的又慢又平正,王语嫣急得恨不得上前揪住他的胡子把他甩醒,想了一想,便上前跪下道:“他们俱是为自己心魔所迷,武学上再精进也是没有用的。还请高僧出手,把他们三人分开之后,再用佛法点化他们罢。”
    玄慈讶然想道:“方才她要我出手时,言谈间并无把握,还欲与我联手。只是为何这么一个在寺中名不见经传的老僧,她却行此大礼,对他极有信心的样子?”
    扫地僧往虚空里一抬手,王语嫣便觉得有一股强韧绵柔的劲力将自己托起,不由得站了起来。玄慈见那老僧离了王语嫣有五尺之远,却轻轻松松地隔空将她托起,不由得大吃一惊。
    “女施主莫急,老僧尽心便是了。”扫地僧和蔼说道,往慕容博、慕容复与萧远山三人走去。
    那三人身上的劲气一直不停地在将书卷震落,但这老僧站在他们旁边,连一根头发一缕胡须也不曾被吹动半分。他向着萧远山,沉声问道:“萧老施主,如今若是要你慈悲为怀,就此收手,如何?”
    萧远山正在对掌逼送内力之中,并不方便讲话,只是极冷地看了他一眼后,轻蔑地收回了目光。
    扫地僧并不发怒,又温吞吞地问道:“你视慕容老施主为平生大仇,如今看来,他不死于非命,你心头之恨是消不了的?”
    萧远山眼神雪亮,死死盯住慕容博发青的脸上,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老衲便斗胆,帮上一帮了。”扫地僧微微一笑,无视那三人因比拼内力所发出的强大压迫感,缓缓伸出手去。
    王语嫣看得分明,那扫地僧先是两手轻飘飘地一划,刚才还似粘在一起的三人立即如解开了绑在一块儿的绳索一般弹了开来,紧接着他往慕容博脑门百会穴处一拍,慕容博立时气绝。这便是用的龟息之法,使得他呼吸与心跳暂停,是武功极高明之人用以调息重伤时所用之法。
    只是其他人并不知晓扫地僧的用意,见慕容博阖眼气绝,方才高高悬起的心此时重重砸在了地上,一下子都呆住了。
    王语嫣再顾不得其他,上前去扶了慕容复的肩:“表哥,你怎么样?”
    慕容复脸色铁青,看着父亲的“尸身”,哑然道:“我还是没能……没能救下爹。”
    王语嫣实在是想告诉他慕容博其实没有死透,又不想破坏扫地僧化解恩怨的苦心,忍了再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用行动表示,伸臂从侧面紧紧环住了他。
    慕容复将她温软身子搂住,默默无话。他虽然与父亲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幼时父亲对他的关爱与期望仍是历历在目,他望着慕容博似是略带微笑的脸庞,内伤加上丧父之痛,不禁满眼酸涩。
    见他俩如此亲密地搂在一起,虚竹唬了一跳,半转过身闭了眼念阿弥陀佛,叶二娘怔怔地瞧着他们,眼神中满是羡慕之色。
    “萧老施主,现下你大仇已报,萧老施主要亲眼见到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萧老施主这口气可平了罢?”扫地僧言谈自若,仿佛让慕容博“咽气”之人不是他一般。
    萧远山本是憋着一口恶气,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在内力上压倒慕容博的,陡然被扫地僧打断弹开,已是有些茫然,看慕容博转眼之间就死了,更是心中一片空落落的,便好似做梦一般。
    这一夜,本是萧远山设计好,让玄慈尝遍自己当年受的妻离子散的苦楚,再逼他自我了断的。收拾了这个头号仇人,剩余的一些当年参与雁门关一战的人,他便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去报仇。哪知道风云突变,玄慈竟然是错信了人言才会如此的。而慕容博这个始作俑者先是有儿子护着,后来又莫名其妙被一个不知哪个角落跳出来的无名老僧给一掌拍死了。
    萧远山也不知道,这仇算是报了还是没有报,如果报了,那是报得好还是不好。按理来说,罪魁祸首一死,他的杀妻夺子之仇一朝得报,按理来说应该是畅快淋漓,可是他心里却有些难受凄凉,心想道:“其他的仇人也是被蒙在鼓里,如今真凶已死,我再隔了几十年杀上门去,似乎有点过了。那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是契丹人,无法在这中原立足的,难道去找峰儿,让他放弃帮主之位与我浪迹天涯么?他如今一切美满,我又何苦去打扰于他?”
    一时之间,萧远山觉得自己竟是个无根之人,天下之大,自己竟没有一个能去的去处。
    正当此时,扫地僧陡然出掌。掌风离萧远山越来越近,他竟一点也没有躲闪,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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