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们在一个塑料棚临时搭建的烧烤摊吃了一晚上的烧烤,喝二锅头,嘴里瞎扯着游戏,手上扯着鸡翅,旁边油腻腻的座位上随意搁着许岁的皮包,很后来很后来,当俞悦对金钱有了新的理解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包足够自己十年的生活费。
    他们很默契没有谈到彼此的工作。烧烤吃完,借着热乎乎的酒劲,俞悦大着脑子说:“我送你回家吧。”
    许岁没多想就同意了,夜半北京的风刮过两个人散发着酒劲的单薄的身体,俞悦的破车在半个小时后抵达霄云路 18 号时,仰头望了一眼眼前高大耸立的豪宅,“哟”了一声,“你住这儿啊?这个地儿我熟!“
    他是南方人,但因为在北方待了两三年,开始说一些南腔北调的卷舌音,配合着塑料普通话,像是外国人。
    还没等许岁脑袋升起问号,俞悦又接着说到:“我之前常往这里送外卖哈哈哈哈。”
    但第二天,俞悦真的给许岁家送了外卖——吹了一晚上小摩托的许岁发烧了。迷迷糊糊中对俞悦报了住址,俞悦当即打包了后厨的鸡汤和白粥骑车小电驴赶到了许岁家。
    许岁的家在他眼里豪华地如同宫殿一般,然而硕大的宫殿里,就住着她一个人。
    病床上的许岁脸色惨白,骂人都没力气了,她穿着灰色的睡衣,小口小口喝着鸡汤,土鸡汤上结着厚厚的油,俞悦看不下去,去厨房拿了勺子替她撇油,两个人不作声,半晌,他忽然才问:“那啥,如果我以后,我再用我的小电驴载你吃烧烤,你还去吗?“
    “去他妈的去,我他妈又不是没有厚衣服!“她瞪他。有气无力。
    他被她瞪地一愣,几秒后,两个人都哈哈哈哈笑出了声。俞悦摸摸头发说:“好傻,明明你就有车。“
    许岁说:“是啊。其实可以坐我的车。“
    俞悦顿了顿,“这样吧。我以后做你的司机。“
    那时候的许岁不知道,俞悦不会开车,而俞悦也不知道,学车是要大几千块钱的。工作几年,省吃俭用,他口袋里的存款不到两万。咬牙报了驾校。银行卡叮一声刷去户头五千六百块钱。他在后厨啃了一个月馒头。
    而很快,他的户头里剩下的另外八千七百八十二块九毛五,又所剩无几了——
    距离第一次见面两个月后,他骑着他的小电驴去宝格丽酒店接了一趟和小姐妹们喝下午茶的许岁,长款的黑羽绒服,刘海被风吹出了新造型,他随意一抹,鼻头吹得红彤彤的,酒店包厢的门推开,叽叽喳喳聊天的贵妇们霎时住了嘴,目瞪口呆盯住这个美丽年轻又衣着寒酸的男人。
    “那个,我来接许岁去吃晚饭的。“他不自在起来。没想到这么多人。
    “接就接噢,不早他妈一点来。“许岁跟姑娘们在一起的时候,骂人也比平时温柔八度。
    小姐妹们八卦的探究的打量的眼神贼溜溜在两个人之间转,正要开口为难,就听眼前的贫穷男孩开口:“那、那个,下午茶的账我结了,还给你们多点了几份水果,姐姐们吃好喝好。“
    等他带着一脸懵圈的许岁到楼下跨上电动车时,几个机灵点的小姐妹才反应过来,探出脑袋往落地窗外狠狠看去——楼下的辅路上,许岁双手揽着小帅哥的腰,两个人戴着安全帽,小电驴缓缓从树荫之间驶过,冬日的太阳暖暖在他们头上照出光晕。
    见惯了豪车的小姐妹们对着小男孩的电瓶车说不出刻薄的话,半晌只酸酸挤出了一句:“哪里找到的宝贝?这他妈,把北京城拍出台北偶像剧的范儿来了啊。”
    而电瓶车上拍的当然不是偶像剧。许岁搂着他的腰,嘴里一阵乱骂:“你他妈怎么瘦了啊抱着好他妈的难受!你他妈出息了敢买单啊?你他妈哪里来的钱啊?你是不是还去驾校了?你他妈疯了吧?你挣一个月多少块钱啊?“
    俞悦笑嘻嘻的:“不能给你丢人嘛。”
    两个人没有浪漫多久,就被交警拦了下来。俞悦口袋里仅有的几百块交了罚款,许岁生平第一次被交警训斥。她抄起袖子就要骂回去,立刻被身边的男孩拦了下来,对着交警连连解释:“怪我怪我。她不懂事。”
    许岁活到 33 岁,手下员工几百个,讲的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第一次被人说不懂事。
    等到交警离开,俞悦推着小破电瓶安慰她:“驾校的证,马上就考下来了,到时候我就能开你的车接送你了。“
    一边说,一边抽空捂了捂她的手,果然又冻冰了:“我带你吃饭去。“
    话刚落音,才想起来,自己没钱请她吃饭了。
    “你他妈还有钱么?“女人瞪他。
    俞悦老实:“你等我再攒攒。”
    “攒个屁!往死里攒了也不够我吃一顿。”身后女人不耐烦,粗暴打断:“明天开始,你来我家,给我做饭。“
    “啊?“男人的脸迅速红了:“……你、你家……”
    “我家房间多!傻逼!明天给我搬来。“
    一个霸道,偏偏另一个顺从。俞悦就这么从后厨的八人员工宿舍搬进了京城贵胄之地的梵悦 108。他彻底成了她的专属司机、专职厨师以及……
    男友?
    但有的时候,俞悦觉得许岁更像是老板。但作为员工有员工的好处——他被免除了一切做决定的义务。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听从许岁的命令,服服帖帖满足她的要求就行。他安稳地服务于她,就可以衣食无忧。
    直到两个人同居一年,俞悦才大概厘清许岁的背景:性别女,民族汉,年龄 33 岁,比自己大 9 岁,家庭背景复杂且雄厚,有一个姐姐,叫孙宁,姐妹俩同父异母,关系一般。许岁高中起就在英国读书,读到大学毕业,回国放着家族企业不要,入职一家德企。花费几年的时间,从初级职员,晋升成了亚太区的管理层骨干。白和富都占了,却唯独不占美字。
    而他呢,也能一句话概括,乐山出生、长大,学历中专,职业生涯包括快递员、外卖员和后厨小工。若非说自己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概只剩下了身高 184,五官清秀,性格开朗。
    小姐妹们嘲笑他们俩,说他把她命里缺的那点儿美,恰到好处的补上了,所有对他们俩的调侃,最后都会化作一句:“但有钱的女人嘛,玩玩便宜的男孩子,当作消遣好了。”
    也是了,差异太大,怎么可能认真?
    许岁直到有一天半夜才对俞悦说起,她之后打算去美国读两年的商学院学位。
    “什么时候?“俞悦一愣。
    “明年三月。“
    “那没多久了啊!“他这么说着,手机翻出日历,开始看:“你说我现在恶补英语还来得及吗?我过去还得给你做饭呢,顺便还能学几道西餐。对了,那边有唐人街吗?我可以在那里打工,还能赚点钱……“
    这么絮絮叨叨地开始筹划,就见许岁的表情不一样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她没有骂自己。
    果然,只听许岁继续说到:“那个,这次,我和何名一起去。“
    何名这个名字他听她提起过,是她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哦…”他的心重重坠下来,像从天空落到地面,又被人狠狠踩上了一脚:“…他,他啊。 "
    “对,我们一起申请好了学校。其实我们爸妈之前一直有意向让我们在一起,这次读书,也是一个契机。所以……“
    你可能不方便去。
    俞悦很慢很慢很慢地噢了一声,那句“我是什么呢?”被咽进喉咙里,然后起身下床去阳台待了一阵,等回来以后,给许岁接了一杯温水。
    他依然在照顾她,而她却再也没有骂他,只是简单地命令他,做饭、洗衣、拖地,接送。那些“他妈的”化作没有感情的人民币,一个月 10 万元定期打到他的账户上。是她玩弄他的补偿。
    她出国的时候,甚至没有收走他的钥匙,只指着梵悦的那套公寓说:“你想住就住这里,不想住也可以住别的地方,正好需要有个人看家。“
    然后由两个助理大箱小箱,坐上了保姆车。
    许岁的飞机滑过太平洋,而俞悦摇身一变,变成了年轻多金又帅气的小开——
    “一开始当然是买东西了。“一个喝醉的夜晚,他对陈撰说:“乱七八糟的奢侈品很快堆满屋子。车倒是没买,但地下车库里停着好几辆,都是她的,她扔给我,让我别搞坏就行。我有时候会去夜场,看那些贴上来的人,觉得好笑——他们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穷过,我最擅长的事情,其实是贫穷。”
    "现在的生活过的快乐,但也不快乐。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我没有什么擅长做的事情,也没什么真正想做的事情。我甚至怀念之前在后厨里工作的时候,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睁开眼想到又有三千块可以进帐,一整天的心情都是晴的。”
    “我和不同的女人们吃饭喝酒,喝酒到微醺,她们会暗示我可以进行下一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办法进行下一步……我甚至排斥别人碰我。有一次,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扑到了我的身上,掰过我的下巴,想要吻我,舌头伸进我嘴里的那个瞬间,我疯了,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怎么,我、我把她推开,跑到一边吐了半个小时……”
    “从那以后……”俞悦笑了笑,“我在那个圈子里一战成名。说我年纪轻轻就 ed,女人们可怜我,找我调调情,我没有否认,也会顺着和她们说几句情话。我挺没用的,我的身体,在逼迫我忠诚。“
    ……
    俞悦总给陈撰一种神奇的矛盾感,他表面上看起来风流又纨绔,但谈论起许岁的时候,他莫名觉得俞悦的样子,不像个男人。
    而更像一个患得患失的女人。
    那时候的陈撰不知道,金丝雀是没有性别差异的。只要把男人和女人放到同一个环境下,他们就是同一种人。
    等他们再熟一些的时候,俞悦给陈撰看了许岁的照片以及两个人的聊天记录,陈撰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形容词是“主仆”。容貌平平而苛刻的老板,容姿卓越而顺从的雇工。陈撰甚至很难说出“包养”两个字,他们的聊天记录简单到连情爱都看不见,写满了许岁的霸道,与俞悦的温顺。
    "她都出国两年了…你难道就这样下去?"
    俞悦喝了一口酒:
    "不怕你笑话,哥们。"顿了片刻,开口:"我去算过塔罗、星座,去红螺寺求姻缘,甚至还跑到华山去挂了同心锁。求各路神仙保佑她别和她的青梅竹马结婚。你知道吧?所有人都以为我爱的是她的钱,但其实不是,根本不是,我真是觉得,我要能只爱她的钱就好了,那我能比现在快乐无数倍……”
    陈撰拍拍他的肩,又问:“那她知道吗?”
    “知道的。”他一边说一边从微信里调出一条聊天记录展示到面前:“她说我真他妈的有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他深知他在这段感情里一无所有,付出的对价是自己的尊严,供另一个跋扈的女人踩在脚下。
    “有钱想要快乐还不容易?”陈撰劝他:“哥们,你把她忘了,你就这样,好好谈个恋爱。大把的美女,你长这么一张脸,想要什么不容易啊。”
    俞悦当然谈过恋爱。在他刚刚进入社会的时候,交往的对象是厂里的厂花,只不过两个人在一起了一年就和平分手。
    “健康的恋爱,压力太大了你知道吗?”
    世俗上“健康的恋爱”是男强女弱,总是对男性拥有太多期许:身为男人,就要承担养家的责任、保护女友的责任、要为女友工作上的事情分忧解难,要肩负顶天立地、养家糊口,凡事冲在前面,要承担用肩膀撑住半边天空将女友护在身下的责任。
    说到这里,俞悦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虽然宽,但我挺弱的。我到后来才发现,我做不到,我是男性里的逃兵。社会加诸于我身上的义务,以及另一半对我的期待远远高于了我的能力。我挺烂的,我白长了 180 多的身高,却想做一个被保护的人。”
    而许岁是唯一一个不要求他有出息的女人。俞悦刚刚搬入许岁家时,周遭人暗地里嘲讽,说俞悦嫁了个豪门,许岁从鼻子里哼出不屑:“别他妈理那些垃圾,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干哪一行不都是努力?照顾我不是工作吗?”
    俞悦嘿嘿地笑,“我确实没有什么大志向,能把你照顾好,就很好。”
    许岁翻了白眼:“你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做的饭下次能不能少做一些!别老做我喜欢吃的那些行吗!烦死了!我每次都忍不住多吃两碗!越来越胖!你个垃圾!”
    俞悦低头乐呵着,挥了挥手说:“你过来,我给你剥小龙虾。”
    “我最讨厌吃小龙虾了!又辣又不卫生!你一个四川人怎么喜欢这玩意!四川有龙虾吗?!”许岁骂骂咧咧。可话还没说完,俞悦将剥好的虾递到她的嘴边,说“啊——”
    许岁老老实实掐断话头,张了嘴,“啊——”一口吞下。
    “好吃吗?”
    “他妈的难吃死了!”
    “还要不要?”
    “他妈的问那么多干嘛啊!烦死了啊!他妈的接着剥啊!”
    ……
    “你知道吗?和许岁在一起的那一年,是我最轻松的一年,我没有任何的压力,我不需要考虑挣钱、也不需要去努力出人头地,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听她的话,照顾好她。把她一点点养胖。”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浮起微笑。
    但他已经一个月没有收到许岁的消息了。他只能从许岁朋友圈的判断出她的生活点滴,比如她最近似乎迷上了摄影,于是他也买了相机,在胡同里窜进窜出学着拍照;又比如说她对音乐开始感兴趣,他依样画葫芦来了一套黑胶…后来的他学会在半夜里看周星驰,《大话西游》的结尾,有一个落寞离开的男人,周星驰看着自己的前世的背影笑着对恋人说——
    “你看那个男人,他好像一条狗。”
    而他忠诚地守在这个家里等她回来,他发现,他不过也是一条狗。专属于她的狗。
    没有人觉得许岁会真的爱他。毕竟能够成为富婆,最起码的要求就是——不能够太笨。女人的爱的前提是慕强,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一个向来被自己骂的狗血淋头的男人。
    当然俞悦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事业,他在搬入许岁家后,又在附近的“小饭桌”里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给附近学校的小学生们准备午餐。在偶尔的日子里,他也会需要因为工作而熬夜。
    忙碌的许岁第二天上午五点要和外国客户开会,本想着晚上洗了澡早点睡觉,却被俞悦拉住了。
    俞悦小声恳求:“明天中午有联欢会,除了准备早饭,还要给小学生们准备小红花,我今晚一个人做不完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许岁一脸匪夷所思,怒骂道:“那你他妈为什么不早做啊!”
    俞悦委屈:“前几天太累了,送你上下班,又做饭,洗完碗我就困到不行了。”
    “谁他妈不要通宵?谁他妈的没有事情!你这个垃圾我告诉你!做不了下红花就不要做!不行!我偏头疼!要睡觉的!”
    俞悦那张帅气的面孔流露出脆弱,看着她:“如果你不帮我,小朋友们明天就没有小红花了。”
    “这他妈关我什么事啊大哥!我最讨厌小朋友了!”许岁看到他这个表情简直要崩溃,重重把电脑一合,骂骂咧咧坐到俞悦旁边,拿起一张彩纸,左比划右比划,暴躁又浮上心头:“操他妈的怎么做啊!!我不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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