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夏梨的瞳孔因愧疚和动容而颤动了一下之后,叶怀棠知道,他已经不用再多做什么了。
    “没事了,别担心。”他似乎很羞愧,没敢看她的眼睛,近乎自言自语地问,“是不是觉得老师挺糟糕的?家里是这个状况,上课还编谎话骗你们……”
    “没有!”夏梨猛地摇头,“老师您千万别这么想!我们都明白的,”
    叶怀棠仍然不看她,声音愈发低沉:“我对不起你师母,也对不起楠楠……”他难以克制,最终用手掌捂住脸,发出低低的呜咽。
    夏梨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从来都挺拔俊雅、君子如玉的叶老师,他在哭泣。而连哭泣的时候都是克制的,为了不让仅仅一廊之隔的学生们听到。
    她直觉地走上前,绕过办公桌走近他的身边,将手放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
    “叶老师,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好了。”
    她的声音让叶怀棠想到曾经在某个寺庙里听过的一种竹制乐器,形似木鱼,但声音比木鱼更添一份灵动。——当年那个要跳楼的女学生也很喜欢那种声音。
    他把手从徒劳的掩面哭泣中解脱出来,轻轻地、好像只是意外地抓住了自己肩膀上那只小小的手,那一瞬间的触感柔软无比,却又有微弱的颤动,好似握住了年幼羔羊的心脏。
    一抬头,夏梨的脸也似年幼的羔羊,眼里的无辜和脆弱像泪珠一样快要掉下来。
    叶怀棠红红的眼尾让夏梨将手背被碰到那一瞬的不适感抛之脑后,甚至为自己的不适而愧疚。她主动地将手翻开,手心紧紧握住老师粗糙温热的大手,又说了一遍:“叶老师,不是你的错。”
    女孩的手在他手里出汗,小脸在他眼睛里落泪。叶怀棠心里再次羡慕贾宝玉风流,女人都是水做的,怎么说得如此准确?
    他捏了捏那小小的、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的手,低迷地说:“夏梨,谢谢你。”
    *
    弋戈又踩着蒋寒衣的肩膀翻过围墙、回到了学校。蒋寒衣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自己眺回来,气得她故意在他肩上多留了几个脚印。
    现在看着蒋寒衣一脸难受地把外套拈在手里,她觉得这趟莫名其妙、傻了吧唧的观雨之旅勉强称得上完美。
    “笑笑笑,就知道笑!”蒋寒衣把那件“罪证”拈到她面前,“我这都是为了谁?”
    “好吧,那我请你吃 qq 糖弥补一下?”弋戈毫不愧疚,笑盈盈地说,“没有桑葚味的,葡萄味也可以凑合吧?”
    “我就值一袋 qq 糖?!”蒋寒衣瞪大眼睛,“怎么也得一顿小龙虾吧!”
    “不行,小龙虾太贵了。”弋戈理直气壮地摇摇头。
    “……”
    最终蒋寒衣还是顶着一脸的桑葚汁坐在食堂台阶下津津有味地嚼 qq 糖,越嚼越觉得好笑,他跟着弋戈好像吃了很多小孩子才爱吃的东西。
    而事实证明小孩子品味都不错,qq 糖确实很甜。
    葡萄汁儿的甜味嚼着嚼着,又让他嚼出一丝凌云壮志来。
    “跟你说个事儿。”他撞了撞弋戈的胳膊,顺手从她手里抢了两颗蜜桃味的 qq 糖丢进嘴里。
    “……”弋戈一点亏也不吃,从他手里抠了两个葡萄味的还给自己,“什么事?”
    “从今天起我打算好好学习,你负责监督我。”蒋寒衣表情很认真。
    可弋戈还是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
    “我不干。”弋戈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
    “难度太大了,干不来。”弋戈摇摇头,“你抽的什么风突然要好好学习?谁又刺激你了?”
    谁?除了姚子奇还有谁?
    大学都考不上?瞧不起谁呢?!小爷好歹也是中考考进了树人尖子班的水平,努努力,怎么也得考个 985 出来!
    蒋寒衣撇撇嘴不回答,突然看着她问:“你想考哪个大学?”
    弋戈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蒋寒衣诧异极了,弋戈这种级别的学霸,不都应该目标明确志向远大吗?比如夏梨,她从小就说要当老师,或者国际志愿者,想学很多种语言。比如高杨,他也许对于未来要做什么职业还没那么确定,但关于考什么大学、学哪个专业,他从高一入学起就计划得明明白白了。
    “很奇怪?”弋戈反问。
    “也、也不是奇怪吧,我就是有点意外……”蒋寒衣挠挠头。
    “我没什么目标的。”
    弋戈想了想,她确实一直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她没什么远大的梦想。
    如果说有的话,那么小时候希望陈春杏能多带她去吃肯德基、希望银河能学会跳绳勉强算是——但前者只是个说出来就会被满足的请求,而后者,纯属童年妄想。
    再大一点,她或许有了第一件可以被成为“梦想”的事:好好念书,回报三妈。在她朴实的人生规划里,最好的结局就是和三妈、银河永远生活在一起。不用弋维山的钱,不住弋维山的房子。
    到现在,这仍然是她唯一称得上是“梦想”的一件事。至于去哪里读大学、读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她没怎么想过,只是尽量把眼前的事情做到最好,这样无论随波逐到哪里,都不至于太差。
    “考到哪算哪吧。”弋戈淡淡地说。
    “那就是 t 大呗。”蒋寒衣笑道,“或者 p 大?”
    “应该是吧。”弋戈说。
    “嘿,你还真不谦虚。”
    “有这个必要?”弋戈斜他一眼。
    “当然没有!”蒋寒衣笑得灿烂极了。
    “你呢,想去哪里?”弋戈问。
    “北京吧。”蒋寒衣嘟囔着,“清华北大是不是挨一块儿来着?离它们俩比较近的学校有哪些啊,我回去查查看……”
    弋戈不自然地顿了顿,嘴里的 qq 糖刚被她咬开,沁出满腔蜜桃的香甜,她却忘了咀嚼。“…为什么?”
    蒋寒衣笑着看她:“你说为什么?”
    弋戈怔怔的。
    蒋寒衣难得见她也呆一次,心痒痒的,天不怕地不怕地伸手,虎口轻轻掐在她下巴上,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她两颊,“糖别含嘴里,牙会坏的。”
    弋戈更怔了。她木木地,居然还顺着他的动作,乖乖地咀嚼起来。
    “欸~乖!”
    这贱兮兮的声音将弋戈的思绪一把扯回来,她“噌”地站起来,似要发怒,吓得蒋寒衣赶紧道歉。
    “别生气我错了——”
    话还没说半句,弋戈却什么也没干,看了他一眼,又坐下,淡淡道:“那你先好好学习吧,北京可没那么好去。”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加上弋戈语气硬邦邦,心思敏感一点的人或许还会多想,觉得她在奚落自己。可在蒋寒衣听来,却只有肯定的意味——看,她也希望他能去北京。
    于是他点点头,很郑重地道:“放心,我肯定努力追赶您。”
    第47章 .“就你现在这样,十个我给你讲题也没用。”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天之后,蒋寒衣居然真的开始认真学习起来。球打得少了、网吧去得少了、课间不像花蝴蝶似的四处流连了,连古诗词默写都开始老老实实地背了,吓得叶怀棠以为他也受了那天晚上的刺激。
    但学习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注意力一旦被放纵就会变成脱缰的野马,难以驯服。
    蒋寒衣自由惯了,论随心所欲他大概是全世界第一名。凡是他感兴趣的东西,比如物理生物之类的科目,他上手都很快,短短几周就有明显的提升,周练分数往上蹿了一大截;可对于他不感兴趣的,比如英语,就是把他摁在桌前两个小时,他宁愿钻研桌面上前人留下的鬼画符笔迹,也没办法专注在试卷上。
    弋戈逐字逐句地给他分析一篇完形填空,刚讲到第 8 题,就发现他的眼神已经飘走了。
    “你看哪呢?”她不太高兴地问。
    蒋寒衣还浑然不觉,拿笔指着她腕骨新奇地道:“你这儿啥时候有一颗痣,我以前都没发现!”
    弋戈气不打一出来,当即摔了笔转回自己的座位。
    蒋寒衣才意识到自己又犯浑,忙凑上前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下次我再走神你就直接拿笔扎我!”
    范阳在一旁煽风点火,“哟,你这什么意思?拿我们一哥当容嬷嬷啊?”
    蒋寒衣瞪他:“你再放屁我就是容嬷嬷!”
    他揪着弋戈后背的衣服,像个撒娇的小孩:“我真错了!下不为例,我保证!”
    弋戈回头,严肃地看着他,“你保证不了。”
    “……”
    “你要真想提高,先逼自己集中注意力吧。”她平淡地说出残酷的事实,“就你现在这样,十个我给你讲题也没用。”
    蒋寒衣愕然,表情僵了一会儿后明显黯淡下去,看起来委屈极了。弋戈却一句好话也不多说,抽回留在他桌上的笔,转身写自己的试卷。
    范阳跟蒋寒衣这么多年一起长大都没怎么见过他如此失落的表情,于是干笑了两声安慰道:“一哥你也太严格了,以为人人都是你啊?!寒衣这几次周练都五百多分好吗,上六百那不是指日可待!”
    “嗯,挺好。恭喜。”弋戈头也不回。
    “……”
    蒋寒衣伸手制止了范阳,然后从桌洞里掏出一套全新的英语《金考卷》,狠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逼自己静下心好好看。
    夏梨从办公室回来,公事公办地通知了一句:“叶老师叫你们三个去办公室。”
    她眼神所指并不明确,范阳愣愣地问:“哪三个?”
    “你,弋戈,他。”她指了指埋头苦干的蒋寒衣。
    “我们仨?!”范阳惊了,在学习方面,他和蒋寒衣几时有那个荣幸和弋戈并列了?就算语文是弋戈的弱项,她享受的也从来都是 vip 单人服务啊。
    “嗯。”夏梨淡淡地点了个头,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摊开叶怀棠刚刚给她的书。是一本香港出版的《白马啸西风》,泛着旧旧的黄,纸页也变脆,但是保存完好,除了偶尔有钢笔的标注,几乎看不见破损和污渍。
    扉页上有两句话——
    “1996 年冬,購于香港精神书局。”
    “2012 年夏,贈小友夏梨。”
    叶老师有时候喜欢写繁体,夏梨很早就发现了,板书的时候他最常写成繁体的是贝字旁,看起来很有味道。
    叶老师那么早就去过香港,是去做什么呢?念书吗,还是工作,或者是旅游?不管是哪种,好像都挺厉害的。
    叶老师十几年前的字迹似乎和今天有些不同,当年的字遒劲有力、铁画银钩,现在就好像温柔飘逸了一些。不过都很好看。
    身边的三人都离开了,夏梨并没有察觉。她同样没有意识到的是,单单盯着叶怀棠旧书的扉页,她就已经不着边际地想了那么多。
    办公室里,叶怀棠伏案改着卷子。见他们三人来,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问:“下节是自习课吧?”
    “是啊。”范阳有些不安地笑着,“叶帅,您叫我们来干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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