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前拽起内常侍的衣袖,“周常侍,可是太后叫您来搭救?我就知道娘娘不会坐视不理。毕竟,我们都是一家人。”
    内常侍闻言不语,他看褚芳华的眼神意味深长。
    一家人?
    不,他来的目的,是要她在圣上面前慎言。乃至,必要的时候,再将她一把推进深渊。好将太后与褚氏,撇个干净。因为内常侍在太后那得到的指令,只有一字——
    舍。
    -
    当证据端上公堂的那一刻,柳愈庚诧异的表情就从未消失过。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跪在宝念身边,与之交换目光的崔渐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可宝念却与她异常熟络。
    阴谋,全都是阴谋。
    柳愈庚觉得自己上了当,上了褚家的当,上了两个女人的当。
    齐鲤元在案桌上将定帖传递给秦参军,对比着休书上落款的字迹,秦参军心中自是有了答案。可一切都得按照顺序来,总要让当事者们,辩一辩。
    秦参军合上顶帖,同崔渐春询问道:“证人崔渐春,证据既已呈上,你便说说你的证词吧,切记不得有半分虚言。”
    秦参军发话,崔渐春便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她从褚芳华与柳愈庚的勾结被撞破,到自己的对峙,最终变为软禁。以及,后来太史筝的施以援手,和宝念与自己的挣扎反击。
    黑白分明。
    崔渐春平淡的阐述着,没有一丝波澜,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堂上的人。且在最后一字落定前,重重地拜下,她要天子为她们做主,她要王法还千千万万个她一个公道。
    齐鲤元坐在堂上面色凝重。
    他绝不容许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发生,也绝不容许作恶之人得不到惩罚。
    齐鲤元恨不能当下审判。秦参军察觉到异样,接过话茬,“证人,按你的说辞,你此番作为当是大义灭亲,那你可知停妻再娶者徒一年,女方明知者,罪减一等,女方不知者,不坐?”
    “臣女知晓。”崔渐春不假思索地答,她说,“只要惩治罪人柳愈庚,臣女甘愿受刑。”
    崔渐春的决绝,触动着柳愈庚的神经。
    疯子,全都疯子。
    秦参军亦是为之震惊,女子竟有这般胆魄!他转眸呵斥,“被告柳愈庚,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铁证如山压,柳愈庚无可辩驳。
    可他却似疯魔般撕下人面兽心的伪装,破口骂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圣上明鉴,他们这母女二人当真可怕至极,母亲是疯子,威逼利诱臣休妻再娶。女儿更是癫狂,竟想拖着臣同归于尽,两败俱伤。圣上切不能听信这两个人的谗言——对,褚芳华,都是褚芳华以褚家之势,逼迫臣为他们效力。这一切都是褚芳华的主意!”
    柳愈庚的攀咬叫不清楚这件事的旁观者,终于见识到他的面目。
    齐鲤元将惊堂木再一次落下,他道:“事到如今,证据确凿,你竟还不知悔改?好,那就把褚芳华带过来,与你当面对峙。律例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一个两个全都跑不掉。”
    柳愈庚痴痴念念,沉浸在自己的执着里,听不到外头的分毫。
    “人在这儿呢。”
    筝从外头走来,身边站着的便是褚芳华,以及……
    内常侍。
    齐鲤元眯起眼睛,宝慈殿那边果真派了人。只是不知来着善于不善,齐鲤元只得按兵不动。他问:“周常侍?朕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内常侍这老狐狸,不骄不躁,拂尘一拜。他答:“微臣给官家请安,此事,事关太后娘娘以及褚家的声誉,太后娘娘听闻后特遣微臣来旁听。还请圣上原谅微臣,不请自来——”
    宝慈殿压了齐鲤元这么多年,
    就连这内常侍也跟着不将这新帝放在眼里。
    齐鲤元垂了眸,“既是娘娘旨意,那周常侍便留下,一块旁听吧。带犯事者褚芳华过来。”
    褚芳华被衙役拉扯着近了前,头一遭面圣,褚芳华肉眼可见的颤抖,她心虚着不敢去看头顶那双威严的眼睛。
    齐鲤元低声吩咐于而给太史筝看座。筝颔首示意,转头坐在了公堂之下。
    秦参军便在那边代替天子开口说:“犯事者褚芳华,被告柳愈庚说是你威逼利诱,出谋划策才叫他酿成停妻再娶的大错。你可认?”
    褚芳华行差踏错,她本想着就算事情败露,自己依仗褚家。将所有罪责都推给柳愈庚,她照样能身退,开封府也会碍于太后的威势,不敢去深究其中细节,此事就这样以柳愈庚忘恩负义,而草草了结。
    哪知道,哪知道……
    太史筝竟搬出官家,将她的后路给断了。
    真是够绝。
    可死到临头,褚芳华仍旧嘴硬,“臣妇,臣妇不认——都是此人贪图我家富贵,想要攀高枝,借势登天。他柳愈庚无德无能,无根无基,缘何我要威逼利诱叫他做我家婿。没有道理啊!分明就是他利欲熏心,将臣妇蒙骗,将圣上蒙骗。”
    作恶之人,各说各话,总在为自己的错辩驳。善良的人,为忠为义,却总因为有良心,而伤害自己。
    筝垂下双目,
    她想,这样并不公平。
    “不认?”
    筝的声音从堂下发出,她说:“二叔母派去兴仁府的差使,就在外头。他身上有什么事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需要我将他带进来吗?还是说,你现在就认罪伏法,圣上或许会在看在,你认罪态度良好的份上,从轻发落,也未可知。自断后路这种事,二叔母,可要好好选择。”
    褚芳华闻言惊叹:“不是我,那是太后——”
    可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转眸惶然看着内常侍止语噤声。内常侍泰然望向那猖狂的妇,眼神的警告,压下了褚芳华的所有气焰。
    前后夹击,进退维谷。褚芳华彻底败给了自己的贪婪。
    认罪,成了她最后的保全。
    “臣妇……臣妇。”
    可她依旧不甘,“臣妇……”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褚芳华不该去怨,公堂外头闷雷隔着厚厚的阴云,响彻四野。方停了半刻的雨,又重新飘摇。筝正身坐在这场悲剧之中,蓦然望向雨中照壁上,那代表正义的獬豸,在风雨中威严可畏。
    崔渐春心如刀绞,她忽而跪去褚芳华的方向,哀哀恳求,“母亲,认罪吧,回头吧——所有证据都摆在那了,错了就是错了,只要诚心悔改,一切都能重头来过。”
    重头?万事灰飞,如何重头?
    褚芳华却横眉怒目将崔渐春一把推开,反悔道:“我没错!我有什么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如果不是崔渐春大逆不道,如果不是褚太后背信弃义,如果不是太史筝多管闲事。如果的如果,总之是所有人对不起她,而非她对不起任何人。到了这般,她还是选择了一错再错。
    认错,成了不可能的事,
    齐鲤元怒发冲冠,一声令下,在场之人无人再敢高声言语。
    “够了——去把证人带上来!”
    话音落下,柳愈庚大抵是眼见辩白无望,代表太后的内常侍也无意相帮,他竟在证人到来前,抢先将罪责认下,“圣上,臣认罪。是臣一时鬼迷心窍,听信谗言,是臣忘恩负义,愧对宝氏女,臣甘愿受罚。”
    柳愈庚想求个从轻发落。
    褚芳华闻之却扯上柳愈庚的衣袖,“认罪?你不能认罪,你若认罪了!你若认罪了……”
    岂不就证明,她也有罪?
    可依照元梁律,人证物证俱在,哪还有他们周旋的余地?
    柳愈庚与褚芳华其实心知肚明。
    他们只是不敢承认。
    困兽犹斗,褚芳华转头又盯上了最后那根稻草,“周常侍,太后娘娘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一切不都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吗?国舅府也牵涉其中,娘娘不能舍我不顾,娘娘她不能啊——”
    内常侍厉目视之,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垂眸望着脚边苟延残喘的人,直言:“二夫人,慎言。你可想好了?诽谤太后,可不止是挨些板子那么简单的事。”
    稻草自折,这深渊是褚家亲手推她下的。褚芳华瞬间瘫倒在地,如此,等待她的便只有审判了。
    齐鲤元转眸问秦参军:“秦卿,如此证据确凿,犯人认罪伏诛,开封府是否可定罪?”
    秦参军拱手答曰:“回禀圣上,是,可按律定罪。”
    “好。”
    齐鲤元得了应答,回望堂下跪着的犯罪之人,将惊堂木今朝最后一次拍定,“被告柳愈庚背信弃义,罔顾王法,公然勾结褚氏妇,意欲停妻再娶。按律当徒一年。但其身为新榜进士,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辜负皇恩,罪加一等,故改判罢黜侍御史一职,流两千里,以儆效尤。来人,把罪犯柳愈庚压去大狱,先把那一百杖打了,然后择期流放——”
    齐鲤元义正严词,柳愈庚不敢置信,自己竟得到了这种结局。
    被随之而来的衙役架起身,柳愈庚满眼怨念,十载的寒窗苦读,毁于一旦。他本该拥有一个很好的前程,一个美满的家,可他却亲手毁了它。
    然是他根本不配。
    强硬停留在宝念面前,柳愈庚忽而大笑,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栽在了那个他最看不起的女人身上。柳愈庚望着宝念,道出了最后的猖狂,“你满意了?顺心了?这就是你想要的?贱妇,娶了你,是我做过最后悔的决定。我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别想逃离我,不可能——”
    筝盯着柳愈庚,想他死到临头还嘴硬,他应是想想,别死在流放途中的办法。而不是急于恐吓,他本该愧对的人。
    宝念正身直立,不再像从前一般惧怕。
    她回击道:“柳愈庚,你错了。这是应得的,你不该怪我。合该怪你自己。”不允身边人一个眼神回应,宝念陡然在齐鲤元面前俯身拜下,她说圣上,“民妇还有一事相求,请圣上格外开恩。”
    齐鲤元应了声:“说。”
    “民妇自请与柳愈庚和离,还请圣上恩准——”
    宝念的话,掷地有声。
    这也是筝未曾料到的,她觉得宝念真的改变了,曾经的唯诺顺从不再,现在的她只为自己勇敢。
    “柳愈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你这请求也在情理之中。朕准了。朕再准你个恩典,为父者无德,你二人所育子嗣,可依你决断,改为母姓。由你亲自抚养。”
    齐鲤元金口玉言,宝念谢恩,柳愈庚却愤声急呼:“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用吗?
    齐鲤元皱眉瞧去柳愈庚,只嫌他聒噪。他朝陆简原摆了摆手,陆简原立刻催促着将人带下去。柳愈庚的罪责已定,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公堂之外的风雨里,向着大狱的方向远去。
    彼时,齐鲤元无言从案桌起身,瞧他随手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签子握在手心,一路拍打行来。
    这还有一人未定出罪责。
    褚芳华这会儿已被吓得,哑口无言。
    签子拍打掌心的响声,一遍遍落下,惶惶然刺激着褚芳华的心脏。
    未知的等待,最是折磨。
    齐鲤元睥睨身前的褚芳华,亦是睥睨起褚家,他开口说:“女方明知者,罪减一等。柳愈庚判了个流刑,按理说你怎么也得判个徒一年才是,可念在你这女儿不徇私情,秉公灭私的份上,犯事者褚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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