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扬的父亲只是准备来京,并不是人已经在北京。
    她搜刮来一个借口,究竟能欺瞒过谁?
    也许明天,明天他一回到沈宅,就会通过这个家里某个人的嘴,知晓今晚发生的一切。
    他们会告诉他一个怎样的“真相”?
    头向后靠,抵在背后的门板,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医院里,沈心羽见沈飞白又接电话出去,等他回来后,心如明镜地问:“又是小佑吧?”
    沈飞白将手机放到床边的矮桌上,说:“她临时遇到点事,明天回去。”
    “什么事?”
    沈心羽一开始并未意识到不妥,但坐在床边的人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她尴尬的同时,又有点戚戚。
    她把头低下:“哥,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确是偏心的。”
    沈飞白神色未改,他在思考,或者说是在反省。在沈心羽失联的期间,他就已深刻地检讨过,这会儿,他看着她,扬长手臂,像年少时那样摊开掌心揉按她的后脑。
    沈心羽抬头,他对着她,微乎其微地牵动一下唇角,似安抚,更似保证:“我没照顾好你,是我的失职。你是我妹妹,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快乐。”
    沈心羽轻声:“哥……”
    沈飞白食指竖嘴边,示意她先别说话。
    “过去几年,我放你自由,让你过想要的生活。现在我想问你,这种生活你还想再继续过下去吗?”
    沈心羽迷茫无措:“哥,我……”
    “你不必急着回答。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沈飞白不催促,眼神带着安慰,“还有不到一学期就要毕业了,以后的路你想怎么走,我依然尊重你的想法。”
    顿了顿,“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无论你选择走哪条路,我都不会再给你全部的自由,某些方面,我会对你有所约束。”
    沈心羽眨眨眼,他说约束,她不由就想起正在遭遇的种种。
    “你是指感情吗?”她卑微又脆弱,“我让你不放心了对吗?哥……对不起。”
    迟到的一声道歉,伴随她的哽咽,衬得整间病房安静极了。
    沈飞白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哄女孩的人,对周霁佑是,对沈心羽亦是。
    他静默半晌,弯下腰,额头贴上她的,掌心抚着她脑后的长发。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心羽……”他呼吸忽然可闻,似是有某种不一样的情绪正在发酵,“爷爷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错。”
    “哥……”沈心羽啼哭出声,却不知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连不成句子,“爷爷……爷爷他……”
    沈飞白直起身,拿纸巾擦拭她眼角的泪。
    “哥……”她抓住他的手。
    他沉默迎视。
    沈心羽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会辞掉北京的工作回来生活吗?”
    “不会。”他坚定的目光近在眼前。
    “你准备把家安在北京?”
    他没有透露太多,只是微微颔首:“嗯。”
    染着湿意的睫毛轻垂,沈心羽咬了咬唇,再抬眸时,下了决心:“哥,我毕业后也去北京。”
    沈飞白眉角微扬,略作思忖:“是依靠家里,还是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沈心羽瘪嘴,“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一直以来很糟糕?”
    “不是。”他递给她一张新纸巾。
    沈心羽接过,擦擦鼻子,虔诚注视他,像是在等待救赎。
    沈飞白原本无话,被她这样看着,挑了下眉:“你不过是适应了象牙塔的生活,不想走出来罢了。”
    他淡然又平静,沈心羽仰着脖子,那些不断叫嚣着的烦恼与忧愁全都在此刻偃旗息鼓。
    她蓦然发现,她总是一味地责怪哥哥对她不够好,可实际上,她从未静下心去了解和探知过他。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霁佑就已收拾妥当,赶在其他人起床前下楼出门了。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怀念和不舍。这个场景,就像回到六年前。
    那年盛夏,她也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只不过那时候还多一个笨重的箱子。当时没想过还会再回来,眼下更不会去想。
    回北京最早的航班也得一小时之后起飞,她坐等在候机厅,直到登机后,她才在机舱里稍微吃了点,然后就一直闭着眼,睡不着,也一直闭着。
    林婶特地煲了调养汤,沈飞白上午回了趟沈宅,顺便洗澡换身衣服。
    见到他,询问了一下沈心羽的身体状况,看他上楼去了,林婶忍不住对一旁的老蔡嘀咕:“你说,飞白对霁佑应该没什么吧?”
    裤子卡在肚子下方总往下掉,老蔡提了提裤腰,纳闷地问:“怎么突然想到这?”
    林婶叹气:“我是在担心啊。霁佑那孩子长成那样,也怪不得作为叔叔的会动心,这不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嘛。我就怕飞白万一心里也对她……”
    老蔡摇摇头,说:“别胡思乱想,要真心里有什么,除夕那天董事长撮合他们订婚,霁佑当场不愿意,他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可是……”林婶欲反驳,可又寻不出论据。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瞎担心也没用。”老蔡不经意地想起什么,瞳孔一暗,“何况,飞白的事又岂是我们能插手的。”
    楼梯上方传来沉缓的脚步声,林婶在家多年,对此早已有所判断,她示意老蔡噤声,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低头打扫。
    沈国安下至最后一层的转角,踏着楼梯,视野下方瞥见他们的身影,不高不低地指示:“林婶,你上去看看那丫头还在不在。假若还在,就给我把她轰出去。”
    夫妻双方对视一眼,林婶开口:“不用看了老爷,已经走了。”
    被沈国安冰凉的双眼居高临下地审视,林婶脊椎僵硬,有些愚钝,还是老蔡把话茬抢过来,替她做的解释说明:“沈总早上找人没找到,问我们有没有看到她。”
    沈国安脸色陡然阴沉,他立定在倒数第三级台阶上,年迈的手掌扣着扶手,寸寸收力,松弛有皱的皮肤绷出薄脆的血管。
    未作深思,说了不该说的,老蔡低头暗暗掌嘴。
    一时间,偌大的别墅一楼内,笼罩一层不容忽视的低压。
    “沈楷走几年了?”沈国安苍老的声音忽然问。
    老蔡和林婶皆是一怔,老蔡在心里数数年头,识相地不吱声。
    “九八年走的,十二年了。”沈国安沙哑喃喃,浑浊的声线,恍若粘结血滴,“十二年,呵……十二年……”
    他低低地笑着,笑得林婶浑身僵麻。
    “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大掌狠狠地拍在扶手上,猝然加重的语气更令林婶同老蔡都不设防地一惊。
    林婶茫然,可老蔡却眼明心亮。
    这个“他”指的是沈恪。倘若沈楷还在世,哪还轮得到他……
    “飞白人呢,还在医院?”沈国安沉声凝向他们夫妻二人。
    林婶禁不住他这阵势,喉咙已卡壳;老蔡暗忖着答话:“回来了,人在房里。”
    “叫他来我书房。”剩下的三级台阶他没再往下走,而是转身,慢慢又上去了。
    老蔡仰头望他背影。
    再运筹帷幄的人物,也终究躲不过一个“老”字。
    沈飞白快速洗过澡,擦干头发,也没吹,任由水渍自然蒸发。他开门往外走,打算进沈心羽房间取她想看的两本书。
    门敞开,回身阖上,老蔡刚好上楼,边向这边走来边喊:“飞白。”
    他循声望,老蔡焦虑地吐一口气:“董事长叫你去书房。”
    沈飞白看出他脸上的担忧:“出事了?”
    老蔡隔一层羊毛衫,在肥肚子上挠了挠,游移不定:“飞白,这回……沈总怕是真把董事长惹毛了。”
    他没说因为什么,沈飞白也没问。沈飞白行至三楼,来到沈国安的书房。
    每回上来,感觉都不好,留下的记忆也不好。
    可是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就像行走在一个庞大的迷宫里,每分每秒都在努力地寻找出路,前方有一扇门,只要打开,他就能立刻出去,但他不能,正是因为不能,他的痛苦才会肆意地扩大。
    沈国安背对他坐在窗边,连续放晴几天后天气又一次转阴,天空灰白苍茫,悄然酝酿雨势。
    “我准备推你进董事会。”他不含半分犹豫,似是已经过深思熟虑。
    沈飞白不语,尽可能平稳地呼吸着。
    “我不逼你辞工作,我把北京的分公司交给你,半年内你做出成绩来。”沈国安依旧面对窗外,没有回头,他的头发白中掺黑,梳理得利落干净,就像他的行事作风一样。
    沈飞白眼底的墨色逐渐加深,他不关心其他,只关心一件事:“您还需要用我多久?”
    沈国安终于扭头,他微眯着眼,目光如剑:“你是在不耐烦?”
    “您觉得我应该感激涕零?”沈飞白神情寡淡,“爷爷,您高估我了,我志不在此。”
    “不在此,那在哪?”沈国安上下喘气,哑声嘶吼。
    沈飞白安静不吭。
    沈国安倏然起身,却有些不稳,身板摇晃,颓然地跌落回去。
    沈飞白几步上前,“爷爷……”
    沈国安用力抓着他手臂,胸腔剧烈起伏。
    沈飞白下意识摸向裤袋,不在里面,他洗澡出来没将手机带身上。他看向沈国安桌上的座机,抬脚便要过去,可沈国安抓着他臂膀不放。
    他上身只着一件黑色套头卫衣,沈国安每一个指头的力度都透过略薄的衣料传递而来。
    “爷爷,我打电话叫梁医生过来。”
    梁医生是沈家的私人医生。
    沈国安盯紧他的眼,一字一句,慢而沉:“你听我的只会对你有好处,我不会害你。”
    沈飞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睫垂落,一呼一吸间,嗓音低哑晦涩:“您在逼我。”
    沈国安心悸气短,讲话断续:“我老头子的命……在你手上。”
    他吃定了他的心慈人善。
    沈飞白眼眶渐红,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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