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小,废话倒挺多。”
    “有意思,还跟我较劲。”
    他闲着也闲着,挡着路故意逗她。
    她眼睛微鼓,眼神传递出的意思,明明朗朗的都是不屑与他计较,可那倔强的小样子,却又分明憋着火。
    彼时,他住进沈宅刚满三天,她也不过才将将一年。
    他是私生子,她是拖油瓶,同样浑身是刺,同样与沈宅格格不入。
    他总是玩世不恭地招惹她,她则像个刺头,他攻一尺,她还一丈。
    渐渐,两人磨合出革命感情。
    她都记得的,只是后来那些不美好的回忆占据得太满,把最初的那段挤到了角落。
    人和人之间一旦牵扯上荷尔蒙,所有的感觉都会不知不觉变味。
    夜色不温柔,两人的心却在此刻一同变得柔软。
    周霁佑的脸颊在寒夜里冰凉得有些发疼,她听沈恪说起他这些年的计划,他是如何一步步实施的,如何创业成功把一家小公司做大的。
    她下巴一低,缩进围巾里。
    她心中已经了然为什么沈恪会选择来这里,因为寒风可以把头脑冻得清醒又麻木。
    “你还恨沈老头吗?”她问。
    如若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他又膝下只有沈楷一个儿子,他不会承认沈恪,不会登门去见沈恪的母亲。
    沈母独自一人抚养沈恪长大,盼了二十多年终于盼到沈国安愿意接纳他们母子,可孰料,沈国安并未将她划入接纳行列,他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南湘,有生之年再不出现在沈恪面前。
    沈恪怨恨过母亲,无法站在她的立场去看待这门荒谬的交易。
    直到2002年的国庆,他到学校接她,回沈宅的路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车头一掉,两人一路上高速,抵达周围一个县城时,天色已黑。
    沈母罹患乳腺癌,拿了那笔钱去治病,手术切除后结合放化疗,两年后却还是复发转移。
    病灶不停长大,她对医院逐渐失望,走投无路之下,病急乱投医,相信所谓的民间神医,陷入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人去财空,沈母死在县城的一家疗养院里。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电话簿,电话簿上有很多人的名字和号码,每一页都记得满满,唯有第一页,孤孤单单两个字加一串数字,那两个字是:儿子。
    很多事都有迹可循,只不过当局者迷,未能深入。他是从那天之后开始转变的——顺服沈国安,且,在沈国安面前与她保持距离。
    如今再忆,往事如烟,即便他在她喜欢他这件事上装傻,后来又直接导致她和沈国安以及蒋茹慧彻底翻脸,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多大矛盾。
    归根结底,是她下意识排斥再与他扯上瓜葛。
    她以为她不会想再见到他,但忽然的碰面让她发现,没什么,她已经可以把他看作一个普通朋友,一个曾经帮助过她、照顾过她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恪目视前方开阔的视野,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他笑声很轻:“这世上,爱与恨都是一笔算不清的债务。我累了,背负不起任何人的债了。”
    说着,他转眸凝视她,“包括你,小佑。与你有关的债,我也想一笔还清。”
    周霁佑心一震,树影下,他的脸是暗色的,他的眸深黑一片,她分不太清他的意思,嘴唇一抿,没吭声。
    沈恪看着她,倏地,长臂一捞,将她一下按至胸膛。
    他一动,肩膀上的长大衣便出现丢丢滑落的趋势。
    大衣没有掉,周霁佑也没有挣扎,她很僵硬,胸腔起伏间,满鼻呼吸都是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这是最后一次问你,要不要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他说得很慢,每一次停顿都间隔一两秒。
    周霁佑的呼吸也随之间或性地停顿。
    她想,她一定是对孩子温柔太久,处理这种事都狠不下心了。
    她纹丝不动,尽可能委婉地说:“我曾经喜欢你,因为你让我感到踏实,让我觉得自己是有人关爱的。你有没有想过,你让我回来,也许也是因为,我在那段日子里,给你带来了某种体会,而这种体会,刚好是你缺失和怀念的。”
    顿一下,她隐约感觉,圈住她的那只手臂似乎也出现一丝僵硬。
    “沈恪,你不是想要我回来,你是想要那段日子回来。”
    她不确定,但她还是选择表述出来。无论对与错,都没关系。
    对了,歪打正着,两人都释然;错了,给他一个台阶,互不尴尬。
    沈恪倾倾嘴角,颇为自嘲。他松开她,脸上是认真思索的神情,轻点头,说:“也许你说得没错。”
    周霁佑表情不变,身体渐渐放松。
    沈恪转身回走,说:“天太冷,也不早了,送你去找他。”
    周霁佑出声叫他:“诶,你等等。”
    沈恪回头,眼神不可察地夹杂一丝希冀。
    周霁佑手指背后,说:“方向错了。”
    希冀退灭,收敛得干干净净。沈恪不置可否地一笑:“不愧是老北京人,熟门熟路。”双手捏长大衣的衣领,往身上拢了拢。
    周霁佑笑笑:“抬举我了,前几天刚来过,有印象罢了。”
    成年人的世界,你来我往,不约而同,互相都戴上伪装自己的面具。
    顺后海北沿,往前走不远,向右转,就是甘露胡同。
    老话说,先有什刹海,后有北京城。这里是老北京风貌保存最完好的地界。甘露胡同作为众多胡同中的一员,灰墙灰瓦的四合院占据主要特色。
    他们站在岸边时,司机就在不远处候着,他们一走,他小跑至停车场把车开出来,很快追上他们,在后面慢慢跟着。
    胡同里每隔一段就设有两只路灯,周霁佑给沈飞白拨去一个电话,本想问他到了没、在哪里,电话刚接通,前方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忽然打开了双闪灯。
    车窗降下,沈飞白探头而出,“这里。”
    chapter 91
    随即他就下了车。
    周霁佑走上前,与他碰面。
    “什么时候到的?”
    沈飞白眸光正对她:“没多久。”然后一转,看向跟来的沈恪,颔首打了个招呼。
    “我把她交给你了。”沈恪扬眉。
    周霁佑转头,司机已经停车等在后方,沈恪迈步走到车前。
    车门打开,他未立即上车,而是回眸:“听说你们要结婚了,别忘了给我送张喜帖。”他嘴角扯着笑,左手拇指和食指伸长,比出一个手枪的姿势指向周霁佑,“到时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两三米远的距离,三人的面容被路灯的灯光氤氲出一层橘黄。
    在这样一个暖色调下,气氛别样怀旧,像青春片里,夜晚宿舍楼下的某个场景。
    肩膀突然被人揽住,搭在她上臂的手稍微使了点力,将她往身侧一靠。
    周霁佑静默着,听见近旁一道声音:“谢谢。你能出席,我们很高兴。”
    沈恪上下眼皮一碰,盯着他,笑容幽静。
    沈飞白神色淡淡,安然迎视。
    沈恪一笑,侧对他们挥挥手,上车走了。
    周霁佑一路目送,身边人突然问她:“冷吗?”
    她嘴角上扬,斜眼睨他,耸起右肩,抖了抖他揽着的手臂,揶揄:“行啊你,宣布主权这一招用得得心应手啊。”
    沈飞白瞥她一眼:“看热闹的感想如何?”
    周霁佑言笑晏晏:“你都说是看热闹了,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继续再多表现一点我也没意见。”
    她顺势旋转半圈,抱住他的腰,与他面对面,“不过话说回来,你……”她看着他,目含审视,略作停顿,“是不是看我和他一起,心里有什么疙瘩?”
    沈飞白如一棵笔直的松树,挺拔而昂扬地垂着眼眸。
    周霁佑被他看得猛然心跳漏了一拍,隐约觉察出什么,头轻轻后仰,仔细打量他:“沈飞白,今天你妹妹来找我了。”
    她用的“找”,沈飞白自然能明白其中意思。
    他没问沈心羽找她做什么,好像他早就知道似的,说:“心羽不清楚我们的状况,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别放心上。”
    有车经过,他拉她往后让了让。
    她抱着他,他后退,她则前进,像一对连体婴儿。
    车从她身后驶过,车光远去,周围又恢复成一片昏黄的橘色。
    她笑着说:“你看我像放在心上了么。况且,她也没说什么。”
    她悠悠闲闲的,脖子上的围巾又厚又暖。她脸很小,下巴以下扩大几圈,头发又刚好包在里面裹着脸,脸颊看不见,更加突出五官的精致秀气。
    沈飞白低眸凝视她。
    严寒冬夜,人文气息浓厚的北京胡同里,他沉磁好听的声音也像是经过熏染,变得具有厚重感。
    “十五年了,小佑。我们认识了十五年。”
    周霁佑睫羽一颤,没吱声。
    “像做梦一样。”他似乎有一点恍惚,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
    曾经,他站在她的世界之外,与她同处一个世界的人是沈恪。
    如今,角色颠倒,换他与她比肩,携手看向另一世界的沈恪。
    此番滋味奇特,像做梦一样。
    周霁佑依偎进他怀里,侧脸贴他胸膛。
    很奇怪,之前那么冷,与他一起却忽然感觉不到,心底温暖如春。
    “整个青春都和你耗上了。”她轻声喟叹,风把她低低的声音吹进沈飞白的耳朵。
    沈飞白搂紧她,因她不经意的一句话,而心生此生无憾的强烈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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