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瑛摇头说罢了,问过新帝的功课、饮食起居,见时候不早,就放他去接下来的骑射课。
    目送新帝离开,周瑛渐渐收了笑容,视线在原样取出,又原样搁回的点心上扫过,最后落在徐弘身上。徐弘倒是没看到,一壁收拾书本,一壁问道:“现在这时辰,你可是一向忙得无暇他顾,今日倒是奇了,怎么有闲来送一盘点心?”
    周瑛道:“我为何而来,你难道不该心知肚明吗?”
    徐弘收拾书本的手停了下来,回身问道:“这话从何说来?”
    周瑛从袖中取出奏章,一把扔到徐弘怀里,冷笑道:“李昌义难道不是你的人?没你的授意,他敢妄议立后之事?”
    被周瑛揭破了这一道暗棋,徐弘倒是从容,从怀中拿起奏章,打开漫不经心看了看,“是我的授意又如何?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又兼聪颖好学,也该是学着担起责任的时候了。”
    听到徐弘认下,周瑛心中微沉。
    徐弘见周瑛不语,放下奏章,沉吟道:“当年先帝授命你为摄政公主,也是恐陛下年幼,被朝中老臣欺凌哄骗。如今朝野尽皆服膺,陛下也已长成,且勤勉好学,有名主之兆,正是还政时候。”徐弘上前,握住周瑛的双手,看着她的双眼,“这两年你我各自忙于政务,聚少离多,不若趁此机会卸了这职缺,也省得你这般忙累,别人只看你面上风光,我却知你付出良多,着实心疼。”
    周瑛从徐弘手中挣出自己的手,垂下眼帘,语气淡淡的,“当年你求娶我,可是说过不但不干涉我的事业,还会倾力支持。才三年刚过,你就要反悔了吗?”
    “我反悔?”徐弘攥紧了自己空了的掌心,轻轻笑了,“外人倒罢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为了谁?从古至今那些个摄政王或顾命大臣,有哪一个得了好下场?我劝你急流勇退,有什么不好?”徐弘抬起周瑛的下巴,轻若耳语,“对了,还有姑母的死。你当真以为天衣无缝,没人知道真相吗?”
    ☆、第104章 有孕
    周瑛看向徐弘的双眼,“母后殉葬的时候,先帝尚在。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就该知道真正授意者是谁。还是说在你心里是谁授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我拉下马,好让你心中的英明主子上位?”
    徐弘一时沉默。
    周瑛冷笑道:“事实上,你我都知道,就算我当真还政,以皇上现在的水平,也处理不了政事,少不了要倚靠重臣。徐弘,我敬佩你在皇上身上用的苦心,也知道如今在皇上心中,你已经是排位第一的良师益友、心腹重臣。如今我只有一句话问你,你要我还政,为的究竟是皇上,还是你自己?”
    徐弘脸白了一瞬,冷下脸,“周瑛,你别自己心思不纯,就以己度人,血口喷人!”
    “是我血口喷人,还是你被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周瑛轻嗤一笑,捡起奏章,转身走人,“先帝留下遗旨,让皇上加冠时亲政。如果你想让你那好外甥蒙上不孝之名抗旨,尽可以放马过来。”
    翌日,李昌义被贬去潮州任知县。
    徐弘沉默站在朝堂上,未出一声反对。这风向如何,众臣当然心知肚明。奏请摄政公主还政,皇帝大婚的奏章也消失在周瑛的桌案上。朝中平静下来,然而时隔数月,周瑛却爆出有身孕了。
    因着周瑛先前杀鸡儆猴,余威犹在,众臣只连声道喜,朝中只仿佛一片和乐欢喜。
    林泽请见摄政公主,小太监一见是刑部侍郎,忙遣人入内禀报,又沏了上好的老君眉,上了最精巧的茶点,生怕伺候不周到。要知道这位林大人这几年从默默无闻,一下子平步青云,敢出言置喙的、暗中使绊子的纷纷落马,谁人不知后台是谁。虽说只是个侍郎,但谁都知道刑部尚书只挂着名,真正主掌任免官员的刑部的,正是眼前这位摄政公主的心腹,林泽林大人。
    小太监虽是当着养心殿的差,却不敢怠慢这位大人,亲自奉了茶,小声道:“大人请稍坐,公主正在接见太傅,恐怕还要些时候。”
    话音未落,正殿门就开了,徐弘走了出来。
    小太监笑容一僵,只觉面皮有些疼,忙悄声退了下去。
    徐弘面无表情走至庭院中央,突然脚步一顿,一转头,正对上林泽的双眼。林泽偷看被逮到,却没有一点不自在,隔着窗户,朝徐弘含笑拱了拱手。徐弘眸底深沉,看了林泽一眼,拂袖而去。
    林泽笑容淡了下去,直到小太监来禀,说公主召见,林泽才重又扬起笑容,进了正殿。
    林泽先向周瑛见了礼,叙过国事,才问道:“如今殿下怀有身孕,朝中恐怕有人不安分。”
    周瑛右手轻抚肚子,心中轻叹,这孩子来得不太巧啊。周瑛摇了摇头,罢了,总归她也需要一个继承人。她沉吟片刻,喊林泽近前,如是吩咐,林泽应了下去。
    周瑛虽然有孕在身,却并没有如旧俗一般卸职回家,安安分分等孩子出世。随着周瑛月份渐大,朝中渐至人心浮动,不断有人上奏折,一副为周瑛着想的样子,奏请摄政公主回家休养,待产子之后再行摄政。但是个人都知道,放权容易,再想收拢权柄,可就不容易了。
    周瑛当然不会放权,处置了几个蹦跶的欢的。虽是平息了物议,但水面下却有暗潮汹涌。
    这种平衡谁都知道是暂时的,就算周瑛死守着不放权,也终究会有产子那一天,待到那一天……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一道鬼门关,就算周瑛贵为摄政公主,也不例外。
    这一日清晨,素枝进了屋子,准备服侍周瑛起床。
    却见周瑛已经醒来,坐在床上,手抚肚子,平静吩咐道:“今日休朝一天,我要生了。”
    ☆、第105章 兵围公主府
    就在周瑛在府中脚踩鬼门关生孩子的时候,公主府悄无声息被围了起来。
    素枝匆匆进得门来,迎面一个嬷嬷端着一盆血水过来,素枝往旁边一让,顺手撩起帘子,让嬷嬷出去。素枝绕过屏风,看着床上脸色雪白,下身一片狼藉的周瑛,鼻子不由一酸。
    周瑛抬头,虚弱问道:“出什么事了?”
    素枝掩饰低下头,为周瑛小心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没事,白柳不当心,打碎一个茶杯。”
    周瑛就算疼得几乎失去理智,也没被素枝这显而易见的谎话骗到,她闭了闭眼,“有人按捺不住了吧?”素枝手指一颤,心知再瞒不住,低声道:“公主府已被兵围了。”
    屋内的嬷嬷稳婆都是周瑛挑的心腹,虽然听到兵围胆颤,但依旧有条不紊给周瑛接生。
    周瑛冷笑一声,“一群废物,也就敢趁着我生孩子时候闹兵变了。”
    素枝欲言又止,周瑛问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你家公主还没脆弱到这地步。”
    到这份儿上,素枝不好再瞒,“为首的人是驸马。”
    一说完,素枝悄悄觑了一眼周瑛,生怕周瑛被气出好歹。周瑛垂下睫毛,虽在意料之中,但心中还是一寒。既已到了夫妻反目这般田地,周瑛终于冷下心肠,“传话林侍郎,让他无需手下留情。”
    素枝应声退下。
    待出了门,素枝也不让人传话,亲自去往外院,找到了林泽。林泽正和黄谦点阅公主府兵,一见素枝慌张过来,就猜到素枝没瞒过去,笑道:“怎么样,我就说瞒不过殿下吧?”
    素枝一见林泽还有心情玩笑,不由更急,“都什么时候了,大人怎么还有心情说笑?御林军都把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了,敌众我寡,消息还传不出去,搬不来救兵,难道要坐着等死吗?”
    林泽却笑道:“不急,你也太小瞧殿下了,殿下难道是束手就擒的人吗?”
    素枝怔了一怔,也明白过来,周瑛从听到这个消息就十分镇静,难不成是早有预料?
    林泽却不解释,看了看庭中的日晷,领着黄谦并一队府兵,开了公主府的大门。
    府门外的徐弘刚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看到林泽身为一个外人,却堂而皇之走出自家妻子的府邸,而自己却被理所当然挡在门外,不由眼神一沉。
    林泽却恍若未见,含笑拱了拱手,“还未恭喜徐太傅,马上就要当父亲了。”接着林泽作势皱眉道,“这传话的人也太没用了,一早就去给国公府传话,这半天了徐太傅才得了信过来。”林泽又抬头看向徐弘,笑道,“徐太傅惦记殿下母子安危,只管自己来就是了,怎么还带了这许多客人?公主府上下为了忙殿下诞下小主子的事,是忙得人仰马翻,恐怕要怠慢诸位客人了。”
    这一番寒暄轻轻巧巧,却是直指徐弘伙同外人,欺压妻子,可谓无情无义。
    不管周瑛行政手段如何,垂帘听政是否合理,现下周瑛都是在为徐弘生孩子,而徐弘这个丈夫不站在妻子前头挡风雨,反倒联合外人,在此关头逼周瑛下台……
    徐弘只觉身后一静,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脊梁上,他攥紧了拳头,“殿下为我徐家传宗接代,我为夫为父,当然心甚忧之。但如今皇上年岁已到,勤学爱民,正是英明圣主,可殿下一手把持朝政,鸠占鹊巢,迟迟不肯归政于皇上。殿下执意如此,就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大义灭亲了。”
    林泽鼓掌道:“多年同僚,我竟不知徐太傅是这样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忠臣良相。”林泽手下一停,冷笑道,“可徐太傅是否忘了,当年若非殿下扶持,金銮殿上的宝座,如今恐怕早就换人了。如今四海升平、海青河晏,皇上就要过河拆桥,狡兔死,走狗烹,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吗?徐太傅,你也真是心大,今日你帮皇上对付殿下,焉知明日会是谁对付你呢?”
    这一番话,可谓诛心了!
    徐弘浑身一震,正要出声驳斥,却听身后马车有了动静,不由眉心一皱,折身回去。
    马车帘子被撩了起来,只见小皇帝身穿龙袍,走下马车。徐弘带头跪下,御林军也跟着乌泱泱跪下一片,“恭迎陛下。”
    林泽暗骂徐弘狡猾,竟舍得让小皇帝亲历险境。两军对垒,若林泽跪下迎驾,就直接低了一头,若面圣不跪,又会授人以柄,白送给对方正义之师的美名。两相权衡,林泽只能也跟着跪下。
    小皇帝见林泽低头,成了第一步,心中一松,“众卿平身。”
    林泽站起身,小皇帝身体单薄,在寒风中更显孱弱,他拢了拢衣领,才道:“林卿家,你为人练达,精于庶务,正是股肱之臣,若能弃暗投明,投效于朕,朕定会以国士相待。”
    林泽淡笑道:“殿下于臣有知遇之恩,恕臣不能改换门庭。”
    “皇姐终是女流之辈,自古阳为正,阴为辅,这是天下至理。如今恰逢皇姐诞下子嗣,正好放下权柄,回归后院。”小皇帝拿帕子掩住嘴,咳了两声,看了一眼帕子,收回袖中,“朕跟皇姐自幼亲近,也不忍皇姐落得谋逆身死的下场,只要皇姐交出玉玺虎符,朕自会让皇姐保有长公主的封号和汤沐邑,一辈子衣食无忧。”
    “殿下现在分身乏术,臣就越俎代庖回上一句,殿下摄政乃是奉先帝遗旨,名正言顺,不曾还政皇上,是因为先帝有旨意,要让陛下加冠时亲政,而非殿下恋栈不愿放权。”林泽视线在徐弘身上一扫,又道,“也请陛下不要听信小人之言,违背先帝遗旨,背负不孝之名,使亲者恨,仇者快。”
    徐弘眉头一皱,这显然是冲着他的,林泽可真是不遗余力要把他打成贼子野心的反贼。他刚要开口驳斥,就见小皇帝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小皇帝说道:“父皇一片拳拳心意,朕当然知道,但此一时彼一时,朕如今年岁已成,在太傅教导下,也已知如何处理国事,朕也心疼皇姐不能过正常相夫教子的生活。朕提前亲政,不正是两全之法?倒是林卿家,你执意执意撺掇长公主把持朝政,是决心要助纣为虐,意图谋反吗?”
    ☆、第106章 完结章
    “谋反?”林泽笑了,“这不管是臣,还是公主殿下都是万万不敢的。这几年来,殿下一天不敢懈怠,兢兢业业为陛下守着这万里江山,陛下却被小人几句胡言挑拨,将殿下打成了乱臣贼子,真是寒了忠臣志士之心。臣为了天下黎民请命,只好清君侧了。”
    林泽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意却蕴含风雷。小皇帝蓦地心头一骇,退了半步。
    徐弘见势不妙,怕小皇帝此举动摇了军心,上前接道:“林大人就别在这儿巧舌如簧,颠倒是非了。究竟谁是忠,谁是奸,天下人心中自有公论。如今御林军统领丁唐已被调离京城,副统领钱冒已是弃暗投明,投效了陛下。”徐弘手指了一下身后的御林军,冷笑道,“京盘大营远在京郊,远水止不了近渴,我倒要看看,凭着这区区数百府兵,林大人是要怎么清君侧!”
    林泽道:“徐太傅,你当真以为你们私下里的动作,殿下一无所知吗?”
    话音未落,巷子左右两端有整齐的马蹄声响起,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每一声都仿佛和着战鼓的鼓点,一股风雨欲来的杀气悄然袭来。
    来者不善,徐弘忙吩咐御林军戒备,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被一早调离京城的丁唐。
    徐弘眼中一沉,原还想兵不血刃拿下公主府,但现在看来,是避免不了一战了。当日丁唐出京办差,要带走他的嫡系御林军右卫,因怕打草惊蛇,徐弘允了。但就算如此,徐弘手下的御林军也是丁唐四倍有余,依旧是胜算在握。周瑛既然早有预料,不可能没算到这一点。
    丁唐勒马停下,打量着才走马上任的御林军统领钱冒,玩味道:“果然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没有虎符授印,就想坐稳御林军统领的位置,钱冒,你也太异想天开了!”
    钱冒手按刀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颤声道:“我有圣旨钦赐,你这乱臣贼子……”
    丁唐轻嗤一笑,打断了钱冒底气不足的申斥,眼神讥诮扫过徐弘的脸,落在小皇帝身上,看似恭敬,实则轻慢一拱手,“陛下放心,臣定会从这些个乱臣贼子手中,解救回陛下。”
    小皇帝倏然变色,丁唐喝道:“动手!”
    令声一出,钱冒刚要下令迎战,就被身后一刀砍掉了脑袋。小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钱冒的头滚落到自己脚边,虎目圆睁,脖颈滴的血还在冒热气。小皇帝本就气血不足,强撑病体,一时被钱冒骇人的死不瞑目,以及腥热的血腥气迎面一扑,登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徐弘骇了一跳,忙接住小皇帝,拔出长剑,要将其送回马车,“护驾!”
    然而除了徐弘自己,以及几个贴身侍卫,他身后的御林军早已乱成一团,自己人打杀起来。徐弘定睛看去,几乎目眦欲裂。钱冒不是个例,好几个被拉拢过来的统领,都被身边人猝不及防杀掉,仅存的两三个反应敏捷的,也被反水的兵士围攻起来,根本来不及组织手下反击或是救驾。
    徐弘带来的御林军大军,被分割得四分五裂。而小皇帝退走,主将被杀,下面的兵士群龙无首,又兼直面同袍反水,一个个反应不迭。又有威望显着的御林军统领丁唐在对面喊,降者不杀……在徐弘艰难地护着小皇帝,奋力拼杀,把小皇帝推上马车时,身边厮杀声震耳,他却分明听到一声刀戈落地的清脆声响,这第一声仿佛开了一道阀门,接二连三的兵戈落地声传了过来。
    徐弘身体一僵,慢慢转过头来,只见身后御林军一片接着一片,弃掉兵戈,跪下投降。
    这辆马车成为一座孤岛,被丁唐部下和反水的御林军团团围住。丁唐这一阵甚至没有下马,佩剑都不曾见血,看了一眼徐弘横在身前的长剑,对部下吩咐道:“都拿下,死伤不论。”
    徐弘喊道:“尔敢!”
    丁唐回头,似笑非笑,“不过是败军之将,我如何不敢?”
    徐弘手掌攥紧剑柄,嘴唇紧抿,“这是陛下,你是要犯下弑君之罪吗?”
    丁唐耸肩一笑,“这与我有何相干?陛下一贯体弱,被乱军惊到犯了病,要怪也只能怪不顾陛下身体,一意挟持陛下至阵前,指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徐太傅你吧。”
    徐弘眼底翻滚着屈辱,但形势所迫,终究还是艰难开了口,“你这样擅做主张,殿下知道吗?不论如何,陛下终究是殿下一手带大的弟弟,我也是她腹中孩儿的父亲。”
    “先前兵围公主府,说要大义灭亲。现在兵败了,倒要来念姐弟情分,夫妻情分了。”丁唐嗤笑一声,“徐太傅,同朝多年,我今儿个倒是才知道,徐太傅竟是这般厚颜无耻。”
    “丁唐,你……”徐弘咬牙道。
    “罢了,今儿个殿下诞子,不宜造杀孽。”丁唐挥了挥手,“先留下性命,等殿下处置吧。”
    徐弘松了口气,放下手中佩剑,被丁唐部将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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