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夷人撤军了。
    几万大军就如一阵风般地吹来,又一阵风般地吹走了。
    他们将马匹、帐篷、武器,还有阵亡了的将士们的尸体都收拾起来带走了,只是还有许多来不及带走的东西遗留在城外,破旧的军帐、几具马尸、烧焦了的木头,还有也不知是衣裳还是旗帜的碎片在寒风中随意飘动。
    满城的人都高声欢呼起来,“夷人撤了!”
    云娘听邓闯等人在城墙上大笑道:“他们知道攻不下襄平城只得撤的!”
    忽又有人高喊:“援军来了!”
    果然,援军来了,云娘站在城墙上,远远地看到一片彤云般的军队疾驰过来,最前面的正是黑底红字绣金的“马”字大旗。可这时候,一直热切地盼着援兵的人们却又停止了议论,个个无声无息地站在城墙上向下看。
    便有人冷笑道:“总兵府的人竟然用了一个多月才从广宁府赶来,这时间已经足够到京城跑一回了!”
    “现在来又有什么用,根本不必放他们入城了!”
    邓闯显然也是不满的,只是他的性子十分稳重,又在众人面前,终还是向云娘问道:“夫人,我们怎么办?”
    云娘却笑指着队伍中间飞舞着的两幅大大的金黄色龙旗道:“你们看!辽东军只是引导,中军是朝廷派来的军队,我们自然要开城门迎接来人!”
    正说着,下面的人马越发近了,金灿灿的黄龙旗将那“马”字帅旗衬得黯淡无光。
    大家方才悟了过来,个个雀跃欢呼起来,邓闯也笑,“听长辈们说几十年上百年前,皇帝曾几次亲征北夷呢,那时就打着龙旗,只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竟没有认出。”
    说着便命人从城上缒下绳去,去看来军印信,又令人准备开正南的城门。
    云娘这时才觉得浑身都是酸软的,竟站不住了,靠在了一旁的一块石头上,半晌歇了过来,与邓指挥史打了个招呼回府。
    方到副总兵府门前,就听后面有人喊,“副总兵夫人!”
    原来是史夫人,她急匆匆地跑过来道:“我想见一见我家史参将。”
    云娘想想,“也好,你见见他吧,只是眼下还不能放出来,朝廷已经来人了,就能审理清楚,是非曲直,总要给史家一个公道。”便让人带史夫人过去。
    “我明白的,真金不怕火炼,朝廷只管审,我们史参将定然不可能反叛。”史夫人说着抢在前面进了副总兵府里押人之处。
    云娘回到房中,心里有许多的念头,平日里来不及想,如今一同涌了上来,一时理不清头绪。岚儿和崑儿又都扑在她怀里,她也要哄一哄他们,这些日子实在太亏欠孩子们了。尽管她强挣着,可是一阵又了阵的疲乏还是使得她再也捱不住了,握着岚儿和崑儿的手便睡了过去。
    突然听有人叫喊着跑过来,“史夫人跳城墙了!”
    云娘猛地醒了,抬眼一看正是邓指挥使的夫人,急忙向自己道:“史夫人刚刚从总兵府里出来,就直接上了城墙,谁想她直接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我们家指挥使派人下去看了,人已经不行了。”
    那么史友的事情是真的了,玉瀚没错,自己也没错。
    可是云娘却宁愿是自己错了。那样史夫人就不必走这条路了。她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我们去看看吧。”
    才走到门前,又有两个军士来报,“史友的两个儿子跳城墙而死!”原来史家有四个儿子,战死了两个,现在剩下的两个也没了。
    是啊,谁能接受自家的亲人背叛朝廷,伙同夷人设下埋伏坑害同袍呢?云娘急忙命人,“快去史家,保住他家其余的人!”
    第175章 不信
    这时城门已经打开,邓闯带着前来驰援的将士们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二舅舅,头戴兜鍪,身着铠甲,肃穆威严,见了云娘便道:“我已经遣人去寻浩哥儿他们了,你只管放心!”
    云娘恨不得大哭一场,却又忍住,只道:“二舅舅,一定要把玉瀚找回来!我知道他没事的!”
    二舅舅又道:“消息传到京城,皇上震怒,急招我入宫携天子剑统领辽东兵马,查清事情真相!”说着与众人一同进了副总兵府的议事堂。
    云娘也跟了进来,将那块绸角拿出来,把她所亲自经历的事情一一讲了,“眼下史友还关在副总兵府里,如今我便让人提出来交给二舅舅审理。”
    二舅舅接了那块绸角,温声劝云娘,“我看你憔悴得很,一定是这些日子又急又怕又累,现在什么都不用管了,回内院里歇着。”又道:“皇后娘娘亦十分惦记你,就在我临行前还派了宫人前来传话,问你的好呢。”
    云娘不胜感激,赶紧行礼答话,“多谢了,我还好。”
    马佳一直陪着二舅舅站在一旁,现在陪着笑脸向云娘道:“我夫人十分关切夫人,还特别让我给夫人带些补品,一会儿便让人送进去。”
    云娘“呸!”了一声,转身回了内院。如果没有马佳的私心,玉瀚怎么能遇到夷人呢?她恨死马佳了!现在他还要给自己送补品,难道自己就会原谅他了吗?还真是异想天开!
    二舅舅是朝中名将,这一次辽东出兵攻打夷城,副总兵下落不明,夷人反围困了襄平城这些消息传到京城,皇上便急令二舅舅手持天子剑,带五千羽林卫精兵,沿途又调集各地卫所军急来都督辽东军事,路上先与宣府援兵相遇,再与辽东总后府大军会合。
    天兵到来,夷人自然闻迅退兵。
    接下来审理史友之案,却是没有什么悬念,史友自然是反了,史夫人其实是第一个问明的,然后便自尽了,史家的两个儿子见母亲自尽便也随着她去了。
    只是大家都不解,史友为何会背叛朝廷,他毕竟是辽东名将,从年少时便跟了马佳身经百战,果真战功卓著。
    不想,史友说了出来,还真令人万万没有想到。
    原来,马佳经略辽东日久,越发不舍手中重权,过了六十致仕回乡后不到一载便想方设法重新入主总兵府,且年事越高便越想将总兵之位传给儿子。只是朝廷的袭爵袭职只最高到三品,再以上便都要以军功晋身,是以他便大力为马如松制造军功。
    军功并不比旁的,都是要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是以马佳便颇用了些手段,将辽东诸将的军功移到马如松身上,史友便吃了大亏。他原本比马如松资历要老,军功要多,可是渐渐却排到了马如松之后。
    这一次辽东副总兵病故后,马如松代任副总兵,便令史友十分地不满。正好,马佳又因武定侯接任副总兵而暗中下手欲令副总兵败于夷人之手,他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将行军路线泄给夷人,准备一石二鸟:除了副总兵,又将马家父子抛了出去。
    然后,副总兵,甚至总兵之职都有可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不想,他的心机却被玉瀚看破了,反被算计着带襄平将士们安全回来,又被云娘擒住。如今妻子俱亡,悔之不及,说出真相后也欲自尽。只是这时又岂能由他?自然要押入京城,典名正刑。
    云娘听了,便问:“马家父子呢?”
    二舅舅便道:“他们虽然没有背叛朝廷,可是这么多年私募家兵、横征暴敛,又尸位素餐,如今也俱审理明白,我随后便要上了折子,只待圣裁。”
    二舅舅看着云娘的脸色,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前去寻武定侯的冯指挥同知今天回来了,他们找到了几个当时随着浩哥儿留下的将士,知道他们逃出埋伏后便失散了,然后又向北打探到浩哥儿先是突向西北,后来因伤重不治去了……”
    “夫人!夫人昏倒了!”
    “快请大夫!”
    云娘醒过来时,屋子里只亮着一盏灯,静悄悄的,江花坐在一旁,瞧她睁开了眼,便道:“夫人,你这备番亏了身子,怎么却不说?如今大夫让好好保养呢。”说着端上来一碗燕窝粥来喂她。
    云娘吃了,又躺回去歇了一歇道:“你帮我换了衣裳,请冯指挥同知过来说话。”
    江花便拦住道:“大夫不许夫人起身呢,二舅老爷也发话,一切事情都有他,都能替我们侯爷办好,叫夫人什么也不用管的。”
    云娘摆手,“你只替我请人进来,若是不请,我自己出去找。”
    江花再不敢反驳,只得退了出去,到门前吩咐了又回来,因方经战火,一时孝衣还没有备好,只得找出件素净的大衣裳帮她换了,又重新梳了头,一丝饰物也不用。
    云娘开了妆奁想取一支钗,却忘记所有的金玉之物皆已经犒军,便拿了一朵堆纱花插在头上,她是不肯穿孝的,“我不信玉瀚没法子逃出来,他一定没出事!”说着起身到了外间,令人多点了几盏灯,坐等冯指挥同知。
    冯指挥同知即冯湘,他一直与玉瀚一道,在二皇子谋反以及后来夺嫡之中都走对了路,因此已经升到了指挥同知,这一次也随着羽林军到了辽东,又因与玉瀚的交情被二舅舅派去寻找玉瀚,眼下他应该是对玉瀚之后所有事情最清楚的人了。
    冯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见云娘正低头沉思,便静静地立在一旁。
    过了半晌,云娘突然抬头方见他,便赶紧起身行礼道:“对不住了,怎么好让指挥同知等我?”又让座让茶,“虽然晚了,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再等,想听指挥同知讲一讲你们去找玉瀚的经过。”
    冯指挥同知也不坐,只轻声劝道:“嫂夫人,事情已经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一应事情自有我们来处置。待辽东事平,我们自亲自护送嫂子回京,皇上定然也有优抚。”
    云娘却摇头道:“玉瀚出征前便觉察辽东形势复杂,他又能提早发现史友反叛,还写了一封书信将他算计了,我就不信他没有法子逃出去。如今他一定没有事的!”
    冯湘一向颇懂女子的心思,知她伤心过度一时被迷住了心窍,虽然告诉她实情是很伤痛的事,但是总不能让她一直如此迷失下去,因此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一点点地劝她,“大帅是玉瀚的亲舅舅,一向最喜欢他的,哪里会不尽心?我们方到襄平城附近,大帅便拨了五百羽林卫旧人给我,俱都是玉瀚先前的手下,交情极深厚的,前去寻访玉瀚的消息。”
    “再说我,和玉瀚是打小的交情,平日里虽然打打闹闹的,可是交情谁也比不了。当年我去青州任职时时玉瀚送我送了几百里,他被贬时我去盛泽看他,后来回了京城,我们也都在一处,岂不与嫂夫人一样盼着他平安回来?”
    “因此我们一路打听着消息,一路向北,先到了玉瀚被埋伏的那处,战场早已经没有了人,东西亦被打扫过了,着实找不到有用的信物。便又继续并上,又找到了几个与玉瀚一同留下的人,听他们说大家见大军终于撤了出去,便分散突围,玉瀚是向西北方向而去的。
    “我们便向西北一路行去,打听遇到了夷人、汉人,仔细查访打听,最后听说玉瀚身中一箭,正在肺腑,伤势沉重,终于不治。他的随从们只得将他葬在一处乱石山下,留了印迹。后来这几位随从又被追上来的夷人所杀。”
    “至于按访探到了消息找到了那处乱石山,果然找到了印迹,发开土丘,将尸骨运回,现在已经装敛好了,只是尸身已经变了模样,大帅恐夫人伤心,便没有令夫人过去。等夫人身子好些,便可以过去拜祭了。”
    云娘便问:“既然如此,那玉瀚身上的东西何在?”
    “虽然衣裳物品都已经难以辩识了,但是铠甲、腰刀尚在,正是玉瀚的。”
    “那些东西如今放在哪里?我去看一看。”
    “不过散碎衣物,都封到棺木之中了。”
    “听了你如此一说,我更可以肯定玉瀚定然无事!”云娘早已经站了起来,又急忙细细地追问冯湘当时的所见,“玉瀚还是逃出去了,我要去找他!”说着撇下冯湘,急步向外走去。
    冯湘,呆住了,又赶紧追去,“嫂夫人,你怎么就执迷不悟起来!”
    云娘一气跑到了外院,见议事堂里灯火通明,几步迈了进去,就见里面已经设了灵堂,摆着棺椁,二舅舅正坐在堂下一张羊皮毡垫上,听到声音已经招眼向她望来,“你既然能起来了,就过来拜祭吧。”
    云娘几步上前去推那棺盖,“玉瀚一定没事,这不是他!”
    这时冯千户已经赶到,“嫂夫人迷了神志,怎么也不肯信。”
    二舅舅便劝道:“外甥媳妇,我们都知道你与玉瀚情谊深厚,一时难以接受噩耗,可是我们都认真查过铠甲腰刀,果然都是玉瀚的。现在你就是再伤痛,还有一对小儿女,总要好好抚育长大,才对得起玉瀚和你的深情。”
    云娘本就娇弱,这些日子又憔悴得不成样子,哪里会推得动棺盖,便气喘吁吁地道:“二舅舅,我不是迷了心智,你们想如今天寒地冻的,衣物等东西怎么会难以辩识?只要拿出来我认一认,就知道是不是我的针线!”说着还是用力去推那棺盖。
    二舅舅也觉得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便将棺木打开,将所有东西给你辩识一下。”说着就要推开棺盖。
    冯指挥同知赶紧上前拦住,“大帅,你既然要开棺,还是先前嫂夫人出去,她一个弱质女流怎么能受得了这个?”
    二舅舅想起棺木里的情况,也不肯让云娘看了,反道:“你先出去吧,我把东西拿来。”
    云娘不肯,“我不怕的,先前在城墙上,我又不是没见过。”
    冯指挥同知还是挡在前面,不肯说当日他们的所见,只温声劝道:“那也是不同的,嫂夫人你先退出去,我们拿给你。”
    二舅舅也道:“尸身已经重新装敛,原来的东西都包成一包放在一旁的,你只管退出去吧。”
    云娘只得退了一步。没一会儿,拿出来一包东西,正如冯指挥同知所言,乱七八糟地一团,一样样翻捡,已经没有完整的衣物了,破碎不堪,可是她细细地搜了两遍,竟然没有找到一样玉瀚贴身的东西,连块布角也没有,便抬起头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不是他,他一定没事的!”
    第176章 寻找
    杜云娘如此肯定,冯指挥同知便信了几分,也笑了起来,“汤玉瀚一向是有法子的人,恐怕用的是金蝉脱壳之计呢!”可转眼又是愁容满面,“如果玉瀚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已经有好些当日随他牵制夷人的将士们都找了回来。况且在草原上,怎么肯轻易丢了铠甲和腰刀?”
    云娘也参不透,只是坚持道:“玉瀚传信让我等他,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没事的!”
    二舅舅倒不似冯湘般,还依旧沉着脸,却问:“浩哥儿不是只传了一块衣角回来,难道还有别的话?”
    那块衣角早又被云娘收在怀里,现在便拿出来指着道:“只有这一块,可是你们都没有注意,在这一行字的后面,还有两个小点,意思是让我等他。”
    字后果然还有两个小血点,无论谁见了都会以为是不小心滴上去的,或者随手一点,可是这却是云娘和玉瀚的暗号。原来他们时常通信,有时便会有识字的人看到,于是暗地里又做了几个符号悄悄传递些消息,遇到事情的时候,自然也用上了。
    冯指挥同知便叹,“只这一小块布,几个字,你们就能弄出这些花样!”先前听了云娘讲她怎么肯定马如松没反而是马友反了,他已经很吃惊了,现在不想还有如此隐情,“你们夫妻间果然心有灵犀,我从没见过的!”
    云娘也不顾理他,却向二舅舅道:“玉瀚让我等他,如今却没回来,我想去找他。”
    “你们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是当时情形十分地危险,而且大家确实亲眼见他中了一箭,后来他又果真没回来,而且打仗不比别的,生死就在一霎之间。也许眼下找到的人是假的,但是也不是就说明浩哥儿没事,”二舅舅沉吟了一会儿道:“外甥媳妇,你既然相信浩哥儿没事,他又留信让你等他,你等着就好。”
    云娘却早就想好了,还在襄平城被夷人围着的时候就想好了,“我自要等他,可是在家里等总不如到外面找了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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