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这天祁见钰慢慢地擦完剑后,起身远远跟上万翼。
    万翼此行并没有带其他随从,只身前往。阿拉坦汗很欣赏万首辅单刀赴会的勇气,也不顾反对屏退左右,王帐内除了随侍斟酒的爱妾塔娜,并无守卫。
    万翼不卑不亢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汗王,果真英雄气概。”
    “久仰。万首辅却与传闻中的,不太一样。”阿拉坦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声名远播却常伴暧昧色彩的艳臣,眼前的青年穿着沉香色儒生道袍,直领大襟,衣领缀有白色的护领,大袖至膝,通体飘逸洒脱,并不像传说中那般浮媚妖气。
    由于羽夫人在外多蒙着面纱,他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她,而万翼悉心改换妆容后,一身妩媚胡服的女子形象也与眼前刻意衣着高洁脱俗的名士模样相去甚远,是以在座并未有人认出这位万首辅。
    这时塔娜将马奶酒斟在金杯中,托起长长的哈达,唱起宛转动人的敬酒歌,唱罢低头弯腰,双手举过头顶敬酒。
    万翼微笑着双手接过酒杯,右手无名指沾酒向天、地、火炉的方向轻点,而后豪爽的一口饮尽美酒。
    阿拉坦汗见状大悦,塔娜又唱起了劝酒歌,万翼当仁不让,继续举杯爽快痛饮。
    酒过三巡,万翼慢慢道出来意,“我们陛下此次不但亲封那吉那颜指挥使,连跟随那吉那颜一道归附的乳兄阿古拉也被授予了千户一职,又各赏了一袭大红纻丝衣。可以说,我大周待您的孙子不薄啊。”
    阿拉坦汗提到那吉,想到自己一片苦心被当成驴肝肺还有些余怒未消,“他不是我的孙子,你们大周要杀要剐随便,我就当没这个孙子!”
    “大汗别说气话,年轻人不知事,我们不与他们计较,不肖子孙该教训还是要教训的。”
    阿拉坦汗吹胡子瞪眼,“还没长大他翅膀就硬了,人都逃到大周去,我是教训不了他了!”
    “我们大周有句俗话:山不就我,我便就山。”万翼意味深长地道,“其实,我们陛下与大汗神交已久,却苦无机会开怀共饮……”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沿途大张旗鼓的宣传大周皇帝对那吉加官进爵,真正的目标其实是阿拉坦汗。
    阿拉坦汗听出万翼的弦外之音,神色不辨喜怒,“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也归附大周?”
    万翼并不急躁,而是不紧不慢地开启话题,“自汉起,中原便与匈奴互市,而后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兴盛,前来朝贡的西域列国络绎不绝,互市也使之国民强盛。可惜前朝内乱之际,外敌借机入侵,前朝覆灭后新立的周皇便关闭互市,封锁边疆,并下令复言开市者斩……”
    万翼说到这停了停,“历代周皇都沿袭着这条禁令,但我们陛下少年天纵,不拘旧制。数百年来大周与蒙古边境交战不断,除了固有的仇恨之外,更大的原因在于草原气候恶劣,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常常无法维持生计,便来富庶的邻国抢掠。当然,这一代的大周有我们的战神济王在,就算大举入境也常常讨不到好处。我相信汗王你也正是意识到这些问题,才在土默川开辟了耕地又去大周掠来边民教习耕种。”
    万翼这番话大胆直白得可谓是不客气了,但阿拉坦汗既没有动怒,却也没有答话,那双耸搭下陷的眼睛半眯着,从中直刺而出的锐利目光审视着面前过分美貌的年轻人,然而这道曾经让多少草原猛士胆寒的目光并没有让青年退缩。
    英雄出少年啊。他想着,思及自己那个蠢孙子,又气得不打一处来。
    阿拉坦汗朝万翼再敬一杯酒,“是的,你说的没错,但要我朝贡的话你们能给我什么?又能给草原带来什么。”
    万翼依旧是豪迈地一干为尽,阿拉坦汗看着她的目光更加激赏,蒙古人好饮酒,敬酒见人饮尽则喜,他们认为‘客醉,则与我一心无异也’。万翼的表现让他心生好感,之前见过的周人没喝几轮就脸红脖子粗丑态频现,相较之下此刻依然举重若轻风度翩翩的万郎果然是真男人,纯爷们!往日那些诋毁之言多半是庸人嫉妒,以讹传讹罢了。
    没人知道万翼此刻藏在大袖中的左手早已紧握成拳,掌心斑斑血痕,她强抑住颤抖的双手,力持镇定,勉力维持清明的大脑继续游说,“在我们大周先展示了对您的诚意之后,希望您也能向大周展示诚意。第一、请和,即罢战。承诺约束您的部下不再入边扰民。”
    阿拉坦汗爽快的允诺,“可以。”
    “第二、请求入贡。每年以二月为期,向大周贡500匹良驹。”
    阿拉坦汗略一沉吟,“可。”
    万翼微微浮起笑容,“那么,第三条,汗王昭告天下上表请封。当然,大周也会投桃报李,除了为您封王外,还腾出70个官职,由您来安排指派。”
    “可。”阿拉坦汗答应后,终于按耐不住地问起了自己的孙子,“那大周什么时候能送回那吉?”
    “在我们签署合约的一月之后,必定完璧归赵。”万翼并不担心他毁约,那吉就是阿拉坦汗的命门。她又抛出一个具有诱惑力的筹码,“那吉只是太年轻,并不懂汗王的用心良苦,其实您不必太担心,陛下很欣赏那吉,大周会倾力支持那吉继位,还有什么比整个大周更强有力的后盾?”
    “大善!”阿拉坦汗满意地摸着胡子。
    “那么最后一条便是开马市,你们送来牛、羊、马,我们也有布匹、茶叶、粮食和农具,大家互取所需。自肃州卫始,沿边境开放五处马市,开市日,你们可以来三百人驻边外,我们也出五百兵驻市场,互市期一月为限。如何?”
    “只开放五处?”阿拉坦汗皱眉,“五处太少了,不够满足我的部族供给,至少要开十处……”
    “初次开市,十处确实有难度,可否这样,第一次互市开五处,第二次增到六处,如此逐年增加?”
    “不行不行!”阿拉坦汗摇手,两方又就这一问题开始扯皮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初步达成协议。
    当祁见钰看到满身酒气面色煞白的心上人后一语不发地将她拦腰抱起,缓步而行。
    万翼将头无力地抵在他的颈窝,不多时隔着衣服祁见钰也能感觉到领口被她额上的冷汗濡湿了,他低首望去,那人垂落的衣袖下白皙瘦削的掌心血痕遍布触目惊心——
    “为何总是如此逞强!”他又气又怒,更恨自己又对她心疼,冷冰冰地道,“你现在的身体不是你的,自此归我!”
    万翼虚弱地倚在他怀中,却笑魇如花,“殿下,我的心也是你的。”
    那双微凉虚软的手轻轻拉下他的头,祁见钰着魔般顺着手的力量缓缓俯首,以吻封缄……
    当你第一次降临我的生命,我就知道你是我此生无法躲避的劫难。
    第十三章
    这个吻极之温存。
    与上一次近似于发泄的粗暴血吻不同,两人在唇舌相触的一瞬间皆震颤了下,祁见钰变换着角度缠绵悱恻地吻着心上人。回忆年少时跟万翼的一点一滴,那时她答应他愿意结契时他是多么欢喜啊……
    “你这个阴险狡诈铁石心肠的家伙。”吻罢,祁见钰将她的头按在怀中恨恨地道。
    万翼被吻得唇色殷红嘴角微肿,却噙着笑,在济王“砰砰”有力的心跳声中,不觉安心地昏睡过去。
    醒来后天光大亮,万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四下环顾没有发现济王殿下的身影后,恹恹地起身梳洗。
    “公子可还头疼?”言仲将醒酒茶递给她,万翼蹙着眉点头,乖乖喝掉。
    早餐是熬得软烂的米粥,脑袋晕沉沉的,万翼吃完后稍事休憩,又强打起精神把昨日与阿拉坦汗达成的协议条件回禀京城。眼看着加急信出了驿站后,万翼方回屋歇息,在她沉睡期间祁见钰静静地在她身旁停留一刻后转身离去。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睡得精神饱满的万翼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稍稍活络活络筋骨,便毫不客气地重新整装再往土默川去。
    “公子不回京吗?”既然已经成功游说了阿拉坦汗,还有什么事需要留在边关?
    万翼不答,径自吩咐,“你带着其他人现在启程回京,动静闹大一些,我留下,与济王有要事去办。”
    “可若是公子遇到危险……”
    “有影一在。我此行人多,反而碍事。”
    言仲不满地嘟囔,“公子!”
    “乖,听话。”
    去而复返的两人藏在高高的随风起伏的草浪内,埋伏在距阿拉坦汗王帐一里之外。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杀了太后?”万翼咬着一片叶子努努王帐,“就在这里守两天,在我使人大肆宣传下,幕后真凶必然会前来阻止阿拉坦汗归附大周,沉不住气的话就是这一两天的工夫。”
    祁见钰垂眸看她,“何不直接告诉我他是谁?”
    “你会相信我?”万翼挑眉回视,“还是让殿下自己眼见为实。”
    若只听信她的一面之词,怕是他心中一辈子都有疙瘩在。
    入夜后草原温度骤降,但早已有所准备的两人穿上棉衣继续等待……
    果真不负所望,借着夜色的掩护,一支二十人的骑兵悄然到访。空气在瞬间紧绷,祁见钰一瞬不瞬地盯紧为首的骑士。为首之人仿佛也有所察觉般在马上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望去,火光下,赫然是突厥王子斡哥岱的脸!
    斡、哥、岱!
    祁见钰死死记住那张脸,在斡哥岱身旁两个骑兵过来前,带着万翼重新隐没在草场中。一无所获的骑兵回去禀报,“王子,那里什么也没有……”
    “看到了吗?个子最高,络腮胡褐色胡服的就是他的心腹乌力吉。”一点一点潜入王帐附近的万翼以气音道。
    祁见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原以为潜过来是为了偷听密谈,想来是自己着相了,怎么没想到直接把对方的心腹抓来审问比冒险潜入王帐偷听要方便安全得多。
    “你见过他这位心腹?”不然怎么认出他来。
    “我有钉子在,”万翼扬了扬手上的暗号纸条,气定神闲道:“虽然没见过乌力吉,但我知道他的衣着和特征嘛。”
    “……”
    借着乌力吉离队出恭的时候挟住他。当他们拖着他找到一处合适的藏身之地时,紫涨着脸快翻白眼的乌力吉已经被憋得差点去见天神。放水到一半被捂住口鼻狂奔三里地的体验实在棒呆了,大口喘着气的乌力吉还没回魂,紧跟着又经受一系列惨无人道的折磨,最后生无可恋地道:“……想知道什么就快点问吧,只求给个痛快。”
    与之前的心黑手狠不同,见乌力吉终于愿意招了,祁见钰此刻的语调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他开门见山道:“去年秋天,圜丘行宫的血腥之夜,是你们吗?”
    虽然是问句,但笃定的语气也让乌力吉知道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面对此刻平静的济王,仿佛感知到天敌的胆寒,乌力吉恨不得再回到先前的折磨中去,“……是的。”
    “那你们是如何躲过戒备森严的守卫?”祁见钰没有多余的动作,依然冷静地问,“告诉我,内奸是谁?斡哥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是,是御前侍卫长李原。”
    “什么!”这个超乎想象的答案让祁见钰霍然站起来,他单手扼住乌力吉的脖子倏地将他的脸狠狠掼在地上,低沉得令人毛骨悚然地道,“在我们大周,有条惩罚叫点天灯。将不听话的人扒光衣服用麻布包裹,再放进油缸里浸泡,入夜后把他绑在木条上,在头顶钻个洞,点燃——”
    簌簌发抖的乌力吉号叫着,“我没有说谎!是真的!真的是御前侍卫长放我们进来的!就是在太后身边的御前侍卫长李原!”
    “呵,你的意思是他背叛了随侍三十年的太后,与你们的突厥王子勾结?”
    脖颈上坚实有力的大掌一寸寸收紧,乌力吉声嘶力竭道:“没有背叛!他就是大周的太后授意的!”
    “不可能!”祁见钰震惊地忘记松开五指,还是万翼强力地掰开他的手,才让张着嘴嘶声说不出话来的乌力吉继续。
    “咳咳,是你们的大周太后主动找上我们的王子……咳,她告诉王子,小皇帝大了,开始扶持朝中势力跟她夺权……听说我们突厥有异术,想借着出宫祭天的机会,让我们假扮成刺客,咳……里应外合杀了大周皇帝和你们的万首辅……”
    结果……引狼入室。
    斡哥岱不只想杀了大周的皇帝,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太后和祁见钰。他只是表现得愚蠢贪婪,实则狼子野心,区区金银封地的赏赐怎么及得上将皇室一锅端后,借着大周内乱,联合草原上其他部落趁机大举入侵分割土地!
    祁见钰怔怔地听着,犹如一尊泥像,不言不语,握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万翼看着他用力紧抿得微微颤抖的唇线,脆弱得仿佛一拳就能将他击碎的样子,没有开口指责太后什么。毕竟太后死了,而她没有。毕竟她是济王殿下的生母,所有的目的出发点皆是全心全意地为着这个儿子……
    没有谁比万翼更能体会到痛失双亲的哀恸,她怜惜又心痛地慢慢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十指交扣。旋即,便被他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拼命地用力回握住。
    心神大震之下的两人没有注意到涕泪横流的乌力吉偷偷撕开里衣的一个袋子……
    待鼻尖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之后,惊觉的祁见钰第一时间解决了乌力吉,然而还是太迟了,奔腾的马蹄声伴随着全副武装的骑兵们已经出现在地平线!
    第十四章
    “快!”
    “不要回头!弯腰往草丛钻,交错斜跑!”
    黑夜中犬吠声声,马嘶马蹄声中夹杂着突厥语的叱骂,火把燃烧着的油脂味似有若无……
    在夜色和高大茂密的草丛掩护下,身上事先已经抹上药粉扰乱猎犬嗅觉的两人艰难突围。
    “接下去往哪个方向走?”
    “漠西蒙古。”祁见钰道,“斡哥岱一定会布兵守在漠南与边境交界,我们从漠西绕过去,那一带边境广阔,他无暇兼顾。”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轮明月高挂,万籁俱寂,经历过一番生死逃亡的两人手牵着手漫步而行。
    祁见钰话不多,只是默默地牵着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开。
    万翼装作没有看见他微红得眼眶,故作轻快地摇晃了下两人交握的手,“殿下,你知道漠西在哪个方向吗?”深入腹地后,无边无际的草原早已辨不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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